第十五章 阿菊走了

“勝哥,別勸我了,我真的要走了,”站在麗春美發廳嘈雜的門口,阿菊絞著手上的辮梢,幽幽地看著局促地站在旁邊的廣勝,說話的聲音輕得像煙,“其實我本不應該跟你道這個別的,可是那天你親眼看見了我在夜總會裏的模樣,我很難過……”抿抿嘴唇,眼圈紅了,“謝謝你這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阿德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來,我想先回老家呆一陣子,我累了。”

廣勝的心裏空落落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直直地盯著阿菊的眼睛,如同照相機鏡頭,要把她拓印在自己的腦子裏。

阿菊回身囑咐搬家公司的民工:“小心點兒,別把鋦油機碰壞了。”

“別這樣好不好?那天我在夜總會見過你是不錯,可是我沒有說你什麽呀,每個人有每個人都生活,沒什麽的……再說,你在這邊幹得不是挺好嗎?別這樣,再住一陣子不好嗎?”廣勝難過得想哭,“我不是已經給阿德找過人了嘛,他犯的事兒不大,很快就出來了。”

“勝哥,你不用管他了……沒用的。”阿菊的眼淚簌簌地掉了出來,在地下砸成幾瓣。

是啊,在阿德這個問題上,我確實無能為力……那天在千葉歌廳,廣勝一直躲在黑影裏不吭聲,終於還是被阿菊看見了。

阿菊很麻木,衝廣勝淺淺地笑了一聲:“勝哥也來了?”

廣勝忍不住拉開老歪,把她叫到了洗手間。阿菊告訴他,阿德騎著摩托車在街上搶行人的包被抓了現行,在看守所裏押著呢。

廣勝說:“那你就來幹這個?”

阿菊打開廣勝捏著她肩膀的手:“幹這個不好嗎?你不是也經常來嗎?我在給你們帶來歡樂呢。”

廣勝心亂如麻:“你怎麽能這樣?你是個好姑娘……”

阿菊往旁邊閃了閃:“我不好,我早就在這兒幹呢,還出台陪睡。”

廣勝不相信:“你很缺錢嗎?”

阿菊哭了:“我弟弟考上大學了,要學費;我爸爸老了,幹不動活兒了;家裏的地也沒了,規劃成高爾夫球場了……”

廣勝聽不下去了,站在嘈雜的走廊上給金林打電話,告訴金林自己有位朋友搶包被抓了:“你看怎麽辦?”

金林大吼一聲:“怎麽辦?法辦!我不是已經囑咐過你嗎?我讓你不要再接觸那些違法亂紀的人了,你為什麽不聽?”

廣勝不敢回話,默默地關了手機。

阿菊擦一把眼淚,說聲“勝哥保重”,猛地轉過身,半走半跑地上了貨車,風吹散了她的頭發。

阿菊,好好活著……看著漸漸遠去的貨車,廣勝欲哭無淚。

晚飯沒吃,廣勝從中午一直昏睡到了夜晚。樓下的幾個孩子在吵鬧,廣勝醒了。

躺在昏暗的床上,廣勝大睜著空洞的雙眼想: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生活的路,阿菊的路在哪裏?我自己的路又在哪裏?這世界應該有我的一個位置,正如我始終相信前方有一塊錦繡之地等著我去開發一樣,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走才能夠到達,也許在我剛開始走的時候就已經錯過了。我應該怎樣走完下一站的路程?沒來由地,廣勝就想起了一句話:人生來就是生存在充滿鎖鏈的世界。

廣勝歎口氣,坐起來,趴到窗前,漫無目的地看著遠處曾經熙攘的街道。

那天的一幕重新出現在廣勝的腦海裏……

看晚星多明亮,閃耀著金光,看小船多美麗,漂浮海麵上,海麵上微風起,微波在蕩漾,在這黑夜之前請來我船上……

千葉歌廳昏黃的燈光下,老歪在摟著阿菊唱歌,穿著皮涼鞋的腳上,翹起很大的一塊死皮,像一把尖利的刀子。

送老歪去賓館的路上,老歪邊豬拱食似的拱一個小姐的胸脯邊埋怨廣勝:“那個大屁股妹妹是你什麽人,為什麽還不讓我睡?”

廣勝笑了:“她是我的幹妹妹,動她不好呢。這個不好嗎?這個功夫地道,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最擅長的是那一曲《**花》。”

那個賤人像一隻**的老鼠般吃吃地笑:“哥哥,嚐過冰火九重天的滋味嗎?給加點兒錢,我讓你舒服得找不著北。”

廣勝又塞了一百塊錢給她,拍拍她蒼白如紙的臉,說:“伺候好了歪哥,我還給你發銀子。”

到了賓館樓下,廣勝給了朱勝利五百元:“老胡,悠著點玩兒,把我的任務完成好才是真的。”

朱勝利什麽話也沒說,接過錢,不認識似的看著廣勝。

天際驀然劃過一道閃電,隨著一聲悶雷,“嘩”地下起了瓢潑般的大雨。

送下老歪,廣勝站在淋漓的雨中一動不動,密集的雨點打得廣勝睜不開眼睛。

雨花飛濺的燈光下,一隻麻雀墜落般從雨中斜過,落在朦朧的路燈上麵。

鬼魂一樣地走在空曠的街上,廣勝揮舞雙手,號啕大哭。哭聲讓一輛黑色奧迪車放慢了速度。

“勝哥,你怎麽了?”賈靜從車上下來,撐著一把雨傘站在廣勝的身邊,“這麽晚了還不回家?”

“嗬嗬,我在洗澡呢,”廣勝扭頭看了看轎車,“傍上大款了?”

賈靜嗔怪地搡了他一把:“不是,是我們老總。我們一起剛出去陪了一個裝潢材料廠商,孫明也剛回家呢。”

他媽的,都是三陪!廣勝皺一下眉頭,轉身衝進了滂沱的雨幕,狂亂掃過的雨線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

此刻的廣勝,赤身坐在樓頂,外表死水無瀾,心內波濤洶湧。萬家燈火,在他的腳下劇烈旋轉。

第二天早晨剛剛上班,趙玉明就站在門口朝廣勝勾手。

坐在趙玉明的辦公室裏,趙玉明指著一個麵色蠟黃的中年人對廣勝說:“這位是凱達霓虹燈製作公司的鄭經理,有一筆業務需要你跟他談談,我馬上要出門,這事兒就交給你了,”麵對中年人笑了笑,“鄭經理,後麵的事情你跟陳總說吧,我先走了。”

“通知朱勝利來上班?”廣勝連忙插話。趙玉明說聲“來吧”,就像一個急於咳嗽的癆病鬼,一晃不見。

廣勝摸出手機給朱勝利打了一個電話,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鄭經理看著廣勝沒有表情的臉,很拘謹,直向廣勝敬煙。廣勝擺擺手,笑得有些無奈:“不必客氣,什麽業務我還沒弄明白呢。”

鄭經理告訴他,金星製冷公司要在廠區樓頂上設八百平米的霓虹燈廣告,這業務是你們公司承攬的,趙總找到了他,讓他們公司負責製作,價格已經跟趙總談好了,其他的事情請陳總處理。

廣勝問:“連製作帶安裝,一平米多少錢?”

鄭經理說:“還是老價格,每平方六百。”

廣勝在心裏簡單算了一下,這樣完了以後應該付他四萬八千塊,公司能賺八萬多一點。

談妥了業務,老鄭要求中午一起吃飯,廣勝也沒多大推辭,拉著蔫坐在一旁的張屐,起身就走。

走在路上,廣勝接了一個電話。

老杜在電話裏哭咧咧地告訴廣勝,有幾個小痞子在他的店裏鬧事兒,把擺在大廳裏的大鍾表都給砸了——那可是正宗的俄羅斯貨啊……

廣勝有些不耐煩,皺著眉頭嗬斥他:“不是有派出所,有法院嗎?我沒時間管你這些破事兒。”

老杜被廣勝嗬斥得很尷尬,半晌沒有說話。

廣勝注意到,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陣嘈雜的聲音,好像有人在高聲叫罵。

廣勝猶豫了一下,對鄭經理打聲招呼,讓他們先到酒店等著,自己去辦點事兒。

匆匆下了出租車,廣勝遠遠地看到俄羅斯酒店門口圍了很多人,一個光著膀子的黑大個兒手裏提著一個拖把,“劈裏啪啦”地往門口的彩燈上掄。廣勝屏了一下呼吸,扒拉開看熱鬧的人群,徑自走過去拉住了黑大個兒的胳膊:“兄弟,別動手啊,有什麽事情我來跟你談。”

黑大個兒轉過身,瞪著血紅的眼睛上下打量廣勝:“你他媽誰呀?關你什麽事兒?”

廣勝見他住了手,上前摟著他的脖子往店裏走:“我是誰並不重要。來,消消火,進來我跟你談。”

老杜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臉色蠟黃地衝廣勝吆喝道:“大哥!你可來了。”

廣勝注意到,從拐角處“呼啦”一下躥出幾個人來,斜眼瞄著廣勝,貼緊牆根溜出門去。

廣勝心裏有數了,沉穩地衝老杜擺了擺手:“來來來,給我和這位兄弟找個單間,我跟兄弟聊兩句。”

黑大個兒疑惑地站住了:“你到底是誰?我不進去,我就在這裏跟你說。”

老杜隔得遠遠的,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畏懼地望著這邊。

“好吧,那就在這裏說,”廣勝摸出煙給自己點上,慢慢抽了兩口,“兄弟,這個酒店跟你有什麽過節嗎?”

“你先別說旁的……”黑大個兒被廣勝的氣勢鎮住了,擦著冷汗囁嚅道,“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我在問你話呢。”

“大哥,我喝多了……”黑大個兒的眼睛不停地往門口瞄,似乎是在尋找他的同伴。

“喝多了不是理由吧?告訴我,你是誰?”廣勝的眼睛放出冷冷的光。

“你別問了……我給我大哥打個電話行不?”黑大個兒徹底軟了下來。

好家夥,這小子的背後還有“大哥”撐腰?他不會是常青的人吧?廣勝遲疑一下。管你大哥是誰呢,目前我就是大哥。捏一下嘴唇,突然笑了:“好啊!打吧,我倒要看看誰是你大哥。”黑大個兒猥猥瑣瑣地伸出手來:“我沒有手機……”廣勝把手機遞給了他。

“勝哥,你找我?”手機那頭的聲音很響亮,竟然是老七的聲音,廣勝忍不住低下頭笑了。

“我不是什麽勝哥……七哥,是我呀,老黑。”黑大個兒偷偷瞄了廣勝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廣勝劈手奪過手機,哈哈大笑:“老七,你他媽真行啊,跑我哥們兒這裏來攪事兒?”

老七頓了一下:“阿唷!勝哥……我明白了!唉,這叫什麽事兒嘛……讓老黑接電話。”

黑大個兒接過電話,畢恭畢敬地點著碩大的腦袋,冷汗在臉上流了個一塌糊塗。

廣勝拍拍黑大個兒的肩膀,笑眯眯地說:“我走了。剛才這事兒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就這麽著吧。”

老杜長舒了一口氣,疾步趕過來想要跟廣勝握手,廣勝已經走出了門外。

找到鄭經理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陽光豔麗,空氣仿佛都是金色的。

下午趙玉明回來了,簡單問了一下跟老鄭簽合同的事情,說聲“廣勝有能力”,摟著王彩蛾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啤酒節在廣勝來到海岸廣告公司的半個月以後開幕了。

一大早,趙玉明就開車拉著王彩蛾先去了。走之前,趙玉明告訴廣勝,呆會兒朱勝利來了,讓他開著客貨兩用車,拉大家去啤酒城先把氣球拱門立起來,完了以後各人戴上工作人員的胸牌,進去隨便喝,花多少錢公司報銷。

老牛興奮得像一隻吃了偉哥的猴子,立著眼珠子問:“花多少,五千?”

趙玉明一把推了他個趔趄:“把你老婆讓我睡三天就五千。一千以內,多出來的算你的。”

下樓的時候,廣勝正碰上朱勝利上樓。朱勝利聽說今天中午有酒喝,高興得直拍大腿:“這公司真來勁!”

趙玉明冷笑道:“小朱,你剛來還不知道吧?喝我多少酒就得給我幹多少活兒。”

朱勝利說:“對頭,這事兒成正比,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

從啤酒城回來,廣勝意猶未盡,要拉著老牛和朱勝利找個地方繼續喝酒,老牛不想去,廣勝打趣道:“想你閨女了?”老牛翻個白眼答非所問:“閨女好啊,一出生就等於給我賺了三十萬。”廣勝納悶,問他這話什麽意思,老牛說:“你想想,要是生個兒子,你還不得給他攢錢娶媳婦?花了一大堆錢,接著又好買房子了,沒個三十萬五十萬的你拿不下來。兒子孝順還好,攤上個雜碎,你就等著遭罪吧……你就說我家隔壁的黃三吧,前天拿把菜刀把他爹攆得圍著院子哇哇叫!老爺子跪下了,他還不饒……”想起黃三,廣勝的心一下子就陰沉下來。

就在廣勝甩開老牛往辦公室走的時候,廣勝的手機響了,裏麵傳來的聲音竟然是黃三:“姓陳的,你把我打了就這麽算完了?”

廣勝站住了:“你想怎麽辦?我陪著你。”

黃三“啊哈”笑了一聲:“那好啊,咱哥兒倆找個時間好好玩玩。”

廣勝剛把手機揣起來,手機又響了,說話的還是黃三,口氣十分無賴:“我在俄羅斯酒店簽了幾個單,你看看不好過來幫我結了?”

廣勝陡然火了:“我他媽弄死你!”

黃三冷笑著說,好啊,我在酒店等著你呢,你來吧。廣勝飛奔下樓,打個車直奔俄羅斯酒店。剛下車,黃三就在門口掀起了肚皮:“來吧勝哥,拿刀子往這裏捅。”廣勝一抬腿把他踹在地下,掄起腳剛要踢他的腦袋,身後響起一聲汽車喇叭,廣勝回頭一看——金林。

金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站在一輛警車旁邊,冷冷地看著廣勝。

黃三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金所,你都看見了,陳廣勝惡習不改,要打死我呢。”

金林衝黃三勾了勾指頭,黃三剛一靠前就被金林揪住衣領,一把掀進了警車。

警車開走了,留下廣勝孤單地站在酒店門口,就像一個找不到家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