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幻想滋潤的聲音

他注視著她,忘記自己的話說到哪裏了,幹脆就停了下來,長時間不再說話。

她被他注視得不好意思了燈光幽微的西餐廳裏,音樂暗暗襲人,是華麗、渾厚的男聲。

仔細聽,正是PlacidoDomingo。

羅滋熟悉這張CD:《THEBESTOFCHRISTMASINVIENNA》。

“這兒的人真是有格調啊!”

羅滋聽瓊說著那些時髦的文化女人的話,莞爾一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很喜歡胡裏奧的。”

瓊不好意思地笑了:“的確,文化女性都喜歡他的歌聲。”

“是啊。這個時候,多明戈,此刻正在我們的大劇院裏唱呢!這個餐廳可以使我們以為是到了維也納。不過這個晚上最有意思的還是遇到你。”

瓊抬起頭來,好像要求證他這句話的真實性。

羅滋的聲音放低,極有磁性:“在我的經曆當中,斷斷續續有不少女人愛過我,但我從來沒有感動過。今天晚上,我很感動。”

他說著,拉過她的雙手,將臉埋進她的手心。

她抽出一隻手,**他卷曲的頭發裏。

那瞬間,他們好像已經相愛多年了。

在其他人的眼裏,他們是一對恩愛多年的戀人。

“你看,”她的嗓音溫柔又清澈,像唱歌一般,“你看啊,我們那兒的人,都是卷頭發呢,你就是啊!”

是的,整個四川、重慶,很多卷頭發的人。

如果是在藏、羌族聚居的阿壩州,卷頭發的男子既溫柔又野性。

那些野性的男子,他們的皮膚像秋天的李子一樣殷紅,結實又光滑。他們喝夠了酒,就跳一種極有節奏、姿勢雄壯彪悍的舞蹈,無比迷人!

還有他們的眼睛,像豹一般的犀利,像秋天的風一樣的燃燒,像嬰兒的眼睛般無邪,像岷江水一樣多情!

瓊深情地撫摸著。羅滋的頭發又細又滑,像她的孩子。

如果一個女人帶著母性去愛一個男人,這就是一個最無私的女人,她會為她所愛的人而不顧一切。

瓊突然想到電影《紅與黑》,想到於連被處死前與德瑞娜夫人的訣別。

她總是忘不了德瑞娜夫人的眼神,那已經不是情人的眼神,而是一個母親即將失去自己孩子時的痛苦和絕望。

世界好像完整地安靜下來了,而他們沉默著。

但,彼此的心思是不一樣的。

他們都有些傷感。

尤其是瓊,她覺得自己最近糟糕極了,心情不好,更是事事容易感傷。雖然生命中的是奇跡出現,但這奇跡本身,帶來更多的感傷。

羅滋抬起頭來,好像曾經睡著了似的。

他眯著眼,笑著對她說:“生活也真是很奇妙啊,你看,你意外的找到了曾經愛過的男人,他不但和你在一個城市,而且和你在一個大院裏上班。”

瓊想說什麽,餐廳裏一陣喧嘩使許多人豎起了耳朵。

在喧嘩的高峰,她聽到了丈夫的聲音。

她從羅滋手裏抽回自己的手:“張漢來這裏幹什麽?”

“你說誰?”羅滋不解。

“我……那位……”她有些結巴,“我讓他帶孩子去聽多明戈的。”

瓊扭頭,看到張漢和一個男人高聲嚷著走來,那個男人顯然是喝醉了。

和張漢一道的醉鬼,去拖一個獨自坐在桌旁的女人。

那女人麵孔瘦削而蒼白,是北方女人,她顯然還在繼續等待她約了的某個男人。當酒醉的男人伸手過來時,她怒不可遏,揮拳向他的臉砸去……

張漢扶著同伴,兩個男人罵罵咧咧進了另一個包廂。

羅滋問:“是你丈夫?有什麽問題嗎?”

“沒,酒醉的不是他。不過,他肯定把孩子扔在家裏了。對不起,我必須馬上回家。”

“我送你!”

十三的士飛一般橫穿市區。

羅滋多想就這麽飛駛,無論去哪裏,就是不要去那個地方,一個有瓊的丈夫和孩子的、被她稱為家的地方。

在愛情麵前,男人多麽自私啊!

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呢?

再寬容的男人,隻要愛上一個女人,都恨不得這個女人沒有到過世間,而是從天上直接降落到他的身邊!

他們都一樣地,不能容忍自己愛的女人,和任何男人有某種關係,那絕對是他的愛無法包容的。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

瓊的家,在城市南部一棟漂亮的房子裏。

羅滋對這個小區很熟悉,是本市最早的商品房之一,當初他也差點買了這裏的房。

走過那些鋪了原木和鵝卵石的甬道,足音的震動讓樓道的燈光驟然亮了。

瓊開了門,看見兒子正坐在地板上看卡通片。

瓊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好像他曾經被拋棄過。

小男孩麵容沉靜,對媽媽和陌生男人的出現毫不驚訝,也不特別歡喜,隻不過說了句:“媽媽,我想喝水。”

羅滋本來是想向小家夥作自我介紹的,可他幾乎不看他一眼。

瓊看見孩子,也似乎把羅滋給忘記了。

羅滋有些尷尬,就站在原地,打量這個家庭裏的陳設。

瓊的家,和同時代的那些三口之家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兩房一廳,客廳的一角做了餐廳,餐桌上因為有孩子的玩具、書、卡片、吃食,所以亂糟糟。

房子裏塞滿了現代工業產品,水也是存放在飲水機裏的。

世俗生活氣息撲鼻。

“你過得不錯的。”羅滋說。

瓊的表情有些窘迫,不說話。

她覺得,羅滋是在安慰她,他明知道她過得不好,卻這樣說。

張漢是那種她不願談的男人,這個,她不說,羅滋也應該有感覺的。

她在世俗的泥潭裏呆得太久了,正想法要把自己衝洗幹淨。

這需要羅滋的幫助,她希望他能夠主動一些。

事實就是這樣,撇開物質的需要,在精神生活上,男人需要女人手持玫瑰引領自己前進,女人更需要男人伸出有力的手將自己拔高。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女人因為心理容易疲弱,因為總告誡自己隨遇而安,所以,女人更容易走向世俗,甚至更容易墮落。

而在各種各樣的現實情況中,男人也總是比女人更容易突破困境的。

羅滋感覺到那個小男孩不時回頭看他一眼,好像有所提防。

羅滋故意不理他,但裝出樂嗬嗬的樣子,要看瓊的結婚照:“可不可以看看,你先生是什麽樣的?”

瓊頗不愉快地推開臥室門:“看就看嘍!”

她的重慶話,再次引起小男孩的注意。

“看就看嘍!”小男孩模仿道。

做成了油畫效果的結婚照,掛在婚床之上的牆壁上,千篇一律的禮服、婚紗,化了妝的男女粉色的麵孔挨著。

不過,這一對男女看起來特別的年青而健康,男人的笑容有些淺薄,但他英俊,也不乏硬朗,女人則是小家碧玉模樣。

羅滋注意到床上還有孩子的小枕頭。

讓年幼的孩子睡到婚床的中央,應該是妻子逃避、拒絕丈夫的重要手段。

羅滋突然想到,她的丈夫該回來了,他可不願意見這個整日抱方向盤的大塊頭家夥。

“對不起,我想,我該告辭了。”

“嗯。”她的聲音十分沉悶,也不抬頭看他。

顯然,瓊也不願意。

與羅滋共處的環境,迅速地發生轉換,毫無過渡地,就讓他看見了她的生活,看見她深陷世俗的泥沼,已經令她感到無比煩躁。

十四羅滋是走回家的。

步行可以將他和瓊的會麵、瓊那如鏡中人一樣的麵孔帶給他的回味,延長得盡可能久一些。

這一天他過得太長、太久、太多了,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他因此而更加不滿足,同時也有些飄飄然。

城市的燈光在夜深的時候尤為新鮮、明亮。

他腦子裏總是瓊的麵孔在晃動。這張麵孔就像大巴山裏的山茶花花瓣。

大巴山的山茶花有白色、紅色和粉色,瓊的麵孔也是由白色變成紅色又變成粉色,最後他離開的時候她的臉又變成了白色。

進了家門,他沒有開燈。

他感到累,很累,摸索著,直接去臥室躺下了。

身體很輕,是那種美夢即將降臨的感覺……

電話鈴響起來。

他從半睡眠中被驚醒,不想聽電話。

寂靜中的鈴聲總是令人心慌,因為它特殊、意外,使寂寞的壓力變得尖銳,使薄弱的安閑變得緊迫。

鈴響了一陣,沒有了。

大約不到兩分鍾,電話鈴聲又響。

響到第九次的時候,羅滋才把電話抓了起來。

一個女人略帶責怪的聲音:“剛才你不接電話?”

“我……”

他反應過來是瓊。

“是,我剛才沒接,我沒有想到是你。”他解釋說。

瓊的聲音很輕,和在她家裏的時候有些不一樣,宛若他和她,已經離開了某種現實,進入半空之中。

男人是在沒有距離的時候才容易愛,這一點,和女人真是不一樣。女人是在有距離的時候才會產生愛,隻有有一定的距離,她們就容易進入幻想。

她的聲音,就是一種給幻想滋潤過的聲音,是音樂中那些最好聽的音節。

她現在很溫柔,似乎他們已經相愛了很久、有了無數個夜晚的約會了。

“我想看你到家了沒有。你要休息了吧?”她小心地說。

“沒有呢!”他振奮起來,”你怎麽樣?回家順利吧?”

他想,也許張漢沒有回家,開著的士,整夜在城市的街頭溜達。

他和她,他們彼此都有所盼望。

那麽,給一對翅膀吧,給她或他裝上,飛過這燈火如金的夜空。

“嗯……”

他在想,在找一句話,準備說給她聽。這句話,要把他們今晚那些愉快的、做夢一般的感受留住,把她重新帶回那些夢境裏去。

“好吧,早點休息吧!”

他還沒找到那句話,她就用幾乎接近耳語的聲音,快速而簡潔地說:”拜拜!”

羅滋的翅膀被突然掐斷了,愣了一下,喪氣地放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