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情人的代替

張漢已經煩透了華強路的快餐,但到吃飯時間,還是得兜回到這條路上來。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不能不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不得不吃你不喜歡的飯菜。這樣的人生,應該讓人惡心透了!

但是,一切都得照舊下去,年複一年,一天天地重複下去。

當初娶到瓊的時候,有那麽一個月的時間,他非常的滿足,渾身輕飄飄的,那就**風得意啊!

可惜春風得意就一個月,那一個月,勝過他過的三十年。

一個月後,他就明顯地感覺到瓊對自己的厭惡。雖然她一直在克製,可他還是感覺到了。一個人發現自己遭到別人的厭惡,那感覺比自己厭惡自己更恐怕。並且,他們不能交流這個問題,他不能向她索取實證,不能讓她知道他已經感覺到了……

她為什麽要厭惡自己呢?

這個問題,張漢都不敢問自己。

他骨子裏是自卑的。他真的愛她,這種愛,就像一個收集古玩的人得到一個稀罕寶貝一樣,他和她,是無法溝通的。

他無法鑽到她心裏去,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她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但是,她開始變得冷漠了。她還是溫文爾雅的,但她的確是冷漠了。當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常常聽不見,心不在此;當他想伸手過去的時候,她及時地轉過身去了。漫漫長夜,他在床上翻滾,她卻毫無聲息,好像她已經睡熟了。

其實她根本沒睡。

孩子給她帶來一些變化,母性的笑容一直在她臉上漂浮,像月亮前的雲彩。但這變化並不是向著對張漢有利的方麵。相反,他們更加疏離了。

孩子是她的另一個出路,她隻注視他,和他說話——那孩子才剛剛會笑,她就整天和他說話了,輕言漫語,無限愛惜,好像他真的是個天使,是她的實實在在的美夢。

有時候,張漢聽她和孩子說話,聽得入迷了。她真的是個好女人,好母親,他也很感動。但問題是,她要麽對他視而不見,要麽,就換上了平靜得冷漠的表情。

張漢連表達自己的不滿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因為她就像一汪水,她並沒有任何過錯,也沒有觸犯他。她完美,無可挑剔,辛勤勞作,家事操持得盡善盡美,兒子教育得智慧、優雅,像十足的貴族。

他成了透明的空氣。她那態度,好像永遠也不原諒他,就算他打算投胎重新做人,她也決不寬恕!

他真是感到無可奈何。

每天每天,出租車在市區繞老繞去,他麵孔木然,腦子裏就想這些想不清的問題。通過後視鏡,他看見那“撈仔”麵孔瘦削,十分精幹的樣子。

他沒有發動車子,撈仔也不抬頭,手裏還忙著弄些玩意兒。他等著,看他說些什麽,然後再考慮要不要把他趕下車去。

撈仔抬起頭來,說:”司機大佬,麻煩您送我到蔡屋圍吧,我急著呢。”

張漢喜歡聽北方人稱他”您”。這種口氣讓他想起剛剛認識瓊的時候,瓊說話的口氣,她嘴裏吐出的那些字眼,她溫柔而帶著女性氣息的聲音,讓他怦然心跳。

張漢和氣地說:”你再急,沒有我肚餓急吧?”

他真的不想載這個北方佬了。

“真是的,十萬分火急,要辦事兒呢!”

“真的?”他覺得有些好笑,除了發生命案,火警,這城市街頭,還有什麽十萬火急的?

張漢笑了:“十萬火急啊?送雞毛信嘛!”

他幽默起來,做出一付剛離開地道戰或者地雷戰的勁頭。

“啊,師傅,你真是得閑說笑啊!”

張漢回頭,看後麵的家夥,不像是可以開玩笑的樣子。他既不想嚴肅穩重的政府人員,也不像裝腔作勢的公司白領,更不像猴急猴急的小公司老板,也不是滿街跑的送外賣、推銷員或者房地產中介。

他也不像魔術師,魔術師都是演員,越來越假了。

“你說說看,”張漢說,“什麽事情那麽急,得司機大佬犧牲午飯來送你?”

“撈仔”微微一笑:”不瞞您說,我幹的是福爾摩斯的活兒。”

張漢大聲笑了:”丟你老母!”

福爾摩斯!真是癲狂啦,比魔術師還要癲狂!

“不信嗎?您看看,從新秀到華中大酒店到人民橋,許多地方都有我的廣告,還有手機號碼。”

張漢頓了一下,他是經常看到那些小廣告,除了辦證、老軍醫之外,還有醫保卡套現、信用卡套現,以及私人偵探。

張漢說:”哦,我看,你還真有那麽點像啊。可我覺得,你像那個我認識的誰……”

“誰?”

“你不是在人行天橋上賣盜版光碟的嗎?你又都幹些什麽?”

“賣盜版光碟?我還真沒買過哦。我賣過假名牌運動鞋。”

“那你說說,你這福爾摩斯,什麽的幹活?”

“有個富婆懷疑她老公***,要我收集證據。”

“是嗎?”

“對。我接手最多的就是婚外情的調查。”

“這麽做,不違法吧?”

“放心,我是和律師合作的,許多他們不能出麵的事情,都得我們才能做到呢。告訴你吧,要拍約會照片?要賓館別墅床上抓現?要調查財產去向?啥都可以辦到,而且不會有法律風險。”

張漢想了想,有一陣沒吭聲。他突然感到血往頭上衝……他終於,明白自己鬱悶又煩躁的原因了。而且,他突然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看到了解決問題的路徑。他臉孔漲紅,嘴角裂開,陰陰地笑了。

他發動了車:”是到蔡屋圍吧?”

“是的,謝謝啦!”

撈仔話沒說完,他的車就衝過了天橋底下。

到了蔡屋圍,撈仔遞來一張紅色的大鈔票,張漢擋過去了。

“怎麽,師傅,這是假鈔?”

張漢根本沒看那鈔票一眼:“我想和你交過朋友。”

撈仔探過頭來,一顆小腦袋在張漢的側臉邊晃了一下:“呀,師傅,你有心事。難道,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啦?”

“你會看相?”

“你還別說,我雖然沒在天橋上賣過盜版光碟,可我在天橋上給人看相算命,是有些資曆的……”

“別扯了!”

“好,不扯,師傅,有什麽問題需要小弟幫忙,隻管吩咐。多個朋友多條路,坐上你的車就是和你的緣分。”

張漢取出一張瓊的照片遞給”撈仔福爾摩斯”。

“還有別的資料嗎?”

“她在市委上班。”

“是你的夫人?情人?仇家?”

“不用問那麽多了。就查她和什麽男人來往,到什麽程度了。”

“明白!明白!”

“費用方麵……”

“好說,好說。我們是有詳細收費標準的,我給你看——”

撈仔福爾摩斯從文件夾裏抽一張紙出來,遞過去,但張漢不接,也不看。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呢,幹出租,就沒多少錢好賺,都交公司了,手裏剩不下幾個。你要是幫我辦好了這件事情,以後隻要你在這個城市裏跑,我的車就是你的車,隨叫隨到!”

“哎呀,師傅,大哥,你太義氣了!太義氣了!”

“那就這樣說好了?”

“好好好!我一定幫你把事情辦好!”

“拜托啦!”

“大哥啊,你看哦,她如果是坐小轎車的,就麻煩一點,查起來比較有難度。如果都是乘公交車,就好辦了。”

“她乘公交車。”

“哪,您是感覺呢,還是已經有了些證據?”

撈仔福爾摩斯一會兒說“您”,一會兒說“你”,張漢就覺得他不是正宗的北方人了。不過這沒什麽,張漢注意的焦點,已經轉移了。

“是感覺。”張漢悶悶的說。

“要拍床上鏡頭嗎?一般不是萬不得以,比方說官司需要,都不會做到那一步。並且,那樣做的成本很高……”

“可以不用。”張漢打斷他“你記住我這台車,桑塔拉MN270。”

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

二十二畫室裏的光線已經發生了變化,好像黃昏已經來臨一般。

“張漢怎麽樣?”

羅滋理智上不想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問了。

也許他不得不麵對。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瓊說,”他已經有感覺,用古怪的態度對我。我猜,他就待證實。”她停頓一下,”我想告訴他!”

“別!”

“為什麽?”

“我不希望一切變得亂糟糟。”

“你以為會亂糟糟?”

瓊也沉默下來。誰都不會輕易接受這樣的現實,何況張漢!而羅滋,是絕對不希望給陌生人打擾,被俗世俗事打擾。他隻要求她和他,在畫室裏,在精神裏,在激情裏相會,也就是說,他們在半空裏相會,回到大家的地球上,城市裏,他就不幹了。

但是瓊對愛情,雖然不要求證明,卻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是要求給予的。

“我要和他離婚!”

(她是說:我要和你結婚!)“弗洛伊德說:‘丈夫充其量不過是情人的代替者而已,並非情人本身。’”

(他的意思是說:你沒有必要把我變成你的丈夫。)瓊從他的身邊坐起來,眼光直直地看他。

當他慢慢轉過頭來回視她的時候,她大大的眼眶裏立刻充滿了淚水。

“啊,小姑娘,我傷害你了嗎?你別哭啊!”

她真的像個小女兒,把頭埋到他胸前。

瓊在他的懷中哭泣了很久。

瓊其實是個傳統的女人,她的叛逆永遠都不會徹底。她的要求,也是和大多數女人所要求的一樣。

也許因為她有一個小男孩,她是一個母親。

羅滋從來沒有想過要結婚,他是個拒絕婚姻的男人。

對於他來說,要結婚,除非也是一種妥協,對世俗的妥協。

他認為,婚姻、教會和私有製,都應該遭到否定。人類文明的進程當中,這是未來重要的一站。

想到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立刻變成了勇士:“當然,駛向這個光明前景的車輪,隻能首先從我們的身軀上碾過去……”

電話又響了。巨大的空間裏,這細小的聲音卻像刀子一樣,令他們感到刺激和不安。

“我記得我已經拔掉它了!”他說。

瓊恐慌起來。

羅滋的手機關掉了,她的手機也關掉了。

關機的時間太久,解釋就成了難題。

羅滋的心情也極度的壓抑,欠身拿起電話聽筒。

“喂?”

“我說,你小子不要太過分了!”

是羅滋所在藝術研究室主任陳衡。他不想讓隔壁辦公室的那幾個博士聽見,所以將聲音壓低。

“怎麽啦?”

“你讓她趕快回家去吧!”

羅滋感到自己內心裏的憂慮,很可能已經釀成某種現實的事件。連陳衡這樣信息閉塞的人都知道了,那是不是半個城市的人都知道了?他太忽略張漢了,瓊也許不那麽了解張漢,在這樣的事情上,每一個丈夫都是百倍敏感和足智多謀的。

他捂住話筒叫瓊穿好衣服,又湊近話筒說:”老陳,有什麽問題?”

“你來了我們再談吧!”

他不甘心,又問:”你知道什麽了?”

“知道的不是很多,但知道一些。”

喜歡開玩笑的陳衡這次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