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借宿

80年代的鄉村是戲曲的天堂。不論是過廟會,過年,或是操辦紅白喜事,鄉下人都以搭台唱戲為最隆重的慶祝或悼念方式。

戲班子一過來,全村的人幾乎要傾巢而出,大人孩子,白天晚上,台上台下,黑壓壓的擠成一團。人們心情都出奇地好,大人們談論著戲文的情節和主角的唱功、扮相,孩子們在大人的襠下穿來穿去,嬉笑打鬧,這個時候放肆點也不會招來嗬斥或責打。

戲班子是從縣裏請來的,演員們到哪個村演出便就近住在老百姓家裏,交上幾塊錢的夥食費,住到戲唱完為止。和戲台上的人睡在一個屋子裏,能親手摸摸隻有在戲台上才能看到的漂亮的行頭,那戶人家的孩子就格外得意,有了向小夥伴炫耀的資本。

因為是出名的窮村,東王村的紅白喜事很少有人請得起戲班子,一年一度的廟會是接觸戲子的唯一機會。王喆央告母親今年一定要請戲班的人來家裏住,他太想走近那些人了。母親本是不同意的,別看她不識字,可懂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兒子是要有大出息的人,怎麽能和戲子混在一起!

可一想到那好幾塊錢的夥食費,女人就又不忿兒了。憑什麽這麽多年,村長從來沒有往她家安排過戲班的人?是嫌棄她家窮,不配接待那些演員?還是對她有啥成見,壓根兒就不想讓她掙那幾塊錢?

想到這兒,女人按耐不住了,匆匆忙忙的擦了把臉,往手心裏吐口吐沫,把頭發抿得光光的,就一扭一扭的到了村長家。

村長家也在村西,和王家僅隔著一條街,女人到了一看,堂屋擠滿了人,演員們基本都到齊了,村長在最裏邊,被包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正忙著往戶裏分。不消說,女演員最受歡迎,沒等村長安排,就被侯在那裏的村民們東家拉西家拽的有了各自的歸宿。來晚的就聽憑村長的安排,基本也都有了主兒。

女人在眾人憤怒的目光中殺出一條血路,擠到村長跟前兒,大模大樣的往炕頭上一坐,身子緊緊貼住村長,對旁邊的人翻了翻白眼,又扭過頭對了村長換上個假笑,身子貼得更緊。村長受驚,下意識的往炕上挪了挪,女人跟著往他身上蹭,村長絕望地被逼在牆角。

女人滿意了,這才開了腔:

“我說村長,俺們家每年的公糧沒少交過吧?大會小會隻要您開會每次都到吧?不管是修路還是挖溝改渠沒誤過工吧?雞毛蒜皮的沒給您添過麻煩吧?……”

女人臉上笑嘻嘻,嘴上卻像放鞭炮。

村長被問的莫名其妙,疑惑的點點頭。

“那好事兒怎麽從來沒輪到過俺們家呢?別的咱就別說了,俺家也沒人想當官兒,也沒人想占集體的便宜,可這互幫互助的事兒您就不能照顧一下?嫌俺們覺悟低,家裏不配住演員?還是俺們家的炕能把人睡死,飯能把人噎死,耽誤您村長大人聽戲啊?

一屋子人“哄”的笑了,村長老臉有點兒掛不住。

“王喆他媽,你這話咋說的?我是看你家離戲台子遠,演員住那不方便,哪有你說的那麽多事兒?我這一村之長這碗水都端不平麽?你可以問,看誰願意到你家,你盡可以領走,唱完戲結飯費!”

當了多年的村官,村長明白女人要的是啥。

女人這才滿意。謝過村長,笑眯眯的拉過離她最近的一個女演員的手。

“喲,妹子,長這麽水靈,住我家去吧,保準兒頓頓給你做好吃的,把你養的跟那戲上的皇太後似的。”

女演員把手掙出來,眼神裏透著驚恐,指指旁邊的一個婦女。

“我住她家的,都定好了。"

演員們說好了似的,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推托,沒人願意住到這個舌尖嘴厲的女人家裏。村長在一邊攤了攤手,做了個無奈的笑。

“大嫂,你不嫌棄,我住你家好了。”

身後一個聲音說。

女人正沮喪,聽這話大喜,轉過頭來看看,又拉下臉來。

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幹癟男人,小眼睛,窄下巴,臉上褶子多的像梯田,讓人想用手給他捋平,一道很深的疤痕從額頭伸到到眼角,看來受傷不久,疤痕外麵是深紫色,裏邊的皮肉卻是粉紅,看上去觸目驚心,給他平添了幾分凶像。說是四十左右,是從聲音上判斷的,看長相,最起碼也有六十了。

他是戲班裏唯一的醜角。

“管他好看難看,反正得給我錢。”

看他長相,女人老大不高興,轉念想了想,在心裏嘟囔一句,就又高興起來,熱情的幫男人拎著包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