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逃跑(1)

有了回廣東的念頭以後,顏如卿似乎不那麽憂鬱了,麵對同事,哪怕是即將被提為副主編的阮大頭,他心裏暗藏的那許多厭惡和不屑,也輕了。

“過客,我隻是個過客。”他站在窗前,望向相寶山的頂端。冬天的朝陽,軟弱地在那裏流連片刻,很快就被滿天烏雲挾裹了。

“她是過客,她是我迷途時短暫的過客。”他指的是那個迷惑了他的貴州模特。

“她是過客,是我此刻的過客。”他說的是阿哈。

“你們,難道你們就不是過客嗎?”他指的是阮大頭們。

“我必定要將你們視為過客,我生命中,短暫的過客,我一定要迅速地,忘了你們!”

他是一定要走的了,隻有逃走,他們才能夠成為過客,他才能夠擺脫這些憂傷和挫敗。

但是,怎麽和阿哈說啊!

他已經賭氣不去貴州飯店,但每到夜裏零點的時候,還是要拿望遠鏡往那個1/4茅台酒瓶形狀的本地最高建築的最頂端看。一個小小的身影總是準時出現在鏡頭裏,她站立在露台邊緣,那是阿哈。她秉承民族的優良品性之一,就是執著和誠信,無論刮風下雨,無論身在何處,她都堅守自己的承諾,為他禱告。她的禱告他雖然聽不見,但心裏覺得很安慰,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每日為他祁福的人,他相信,她會一生一世做下去。

該怎麽和她說呢?他白天夜晚腦子裏想的都是這個。

顏如卿本來喜歡晚睡晚起,阿哈也睡得晚,但她日出起床的習慣離開金竹大寨後依然未變。她起來後就要在窗前唱歌,這也是她的習慣,顏如卿隻好也早起了。阿哈等顏如卿從裏間出來,就不唱了,也不說話。早上的辰光,她好像離巢的鳥兒要將世界重新打量一般發楞。顏如卿起床後沒什麽事做,也不想吃東西,這也是他和她聊天或者發楞的好時候。

他說:“阿哈,夏天快到了。在我家鄉,夏天是多麽的明亮,荔枝和龍眼成熟的時候,滿街都是甜甜的香味兒。”

阿哈說:“是啊,我也想家了。昨晚夢見我阿媽,她說,女兒啊,山裏的果子成熟了,岩頭上的杜鵑也長出了許多花骨朵,你的嫁妝我就要繡好啦!”

顏如卿不吱聲,在窗前看獅子山。她一相情願的要將他們的關係修成正果,他心裏想的卻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逃跑。看哪,山上的灌木叢開始蓬鬆了,冬青樹又新長出許多枝條來。如果到了六、七月七、八月,那些強壯的樹枝會一直伸延到窗前,伸手可摘。茂盛的植物的生命,也會將人的生機激發出來,那時節,他會精神百倍。

但是,夏天過去秋天冬天還會來臨,無法忍受的日子總是那麽漫長。他連夏天也不想等了,他要回南方,回到他溫暖明亮的故鄉。

阿哈趴在窗前,雙手托腮。她在想什麽呢?想將他綁回金竹大寨做她的新郎?他不禁往後縮一點身體,悄悄打量她。她五官精致,腰肢細長,其實還是個做夢的少女,隻含苞,未綻放,臉頰和鼻梁上還覆著金色的細絨毛,細長的手指在上午的陽光裏有些透明。

他矛盾著,既割舍不下她,又滿腦子是逃跑的秘密願望。

四月初,文聯又組織了一次到威寧草海的采風,但時間安排得不對,春天的信息一到,過冬的黑頸鶴就飛走了,藝術家們隻看到茫茫無際的水域和鵝黃純淨的四月天空。然後他們又去了荔波小七孔,那裏的風景和四川九寨溝一模一樣。

至此,顏如卿走遍了貴州所有美麗的地方。

顏如卿下鄉後,阿哈為了避免一個人待著寂寞,除了貴州飯店旋轉酒吧,別的酒吧請她去唱她都接受了,這樣她白天休息,晚上就沒空。酒吧音樂裏浸yin久了難免會覺得時光的空洞,阿哈將自己內心的茫然歸結於他們之間的離別。她思念他嗎?是的,她思念他,但又不是那種刻骨的相思,而是一種茫然,茫然無序。

顏如卿這次出去近半個月的時間,他是在考驗自己。一方麵,他一直擔心自己和阮大頭都不在家,隔壁的瘋女人會有恃無恐,傷害阿哈,畢竟,阿哈與她相比,是太弱小了,而且沒有什麽防範意識。為此,他十分牽掛阿哈,看見身邊的阮大頭也十分憤恨。他臨行前曾經和阿哈約定,每到一個地方就給她寫一封信。結果,他一個字都沒寫,連明信片都沒寄。他做到了,這證明他是可以割舍下她的。

從荔波小七孔回雲貴的路上,他一直在心裏預定著自己離去的時間和所有細節。是的,時候到了,他要走了,別了,雲貴,別了,阿哈!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可憐的黔之驢!其實黔之驢非黔驢,黔無驢,有虎,虎才是黔虎。他卻如驢入黔,他才是那可憐的黔之驢啊——他不由的伸手拉拉衣領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十分的細膩——他原來是個自戀的人啊,他能愛誰呢?

一路上汽車顛簸,山思給大家說一個新的靈異故事,某個作家和他早年離世的情人相愛,十分曲折驚險,處處出人意料,精怪陰森,黔版《人鬼情未了》,一車的人聽得張嘴吸氣。顏如卿他一點沒聽進去,想到阿哈,胸中充滿了離愁別緒。

到雲貴時已經是晚上,車輛在山與山之間的旱橋上疾行,看萬家燈火如同河流熔金,在高原盆地裏流淌。獅子山的南麵已經有了一座工廠,車經過,看見山頂的樹木被工廠燈光映照在天空裏十分清晰壯觀,是一幅奇異的畫麵。他深深地呼吸著,想著已經沒時間、也沒心情畫了,這畫麵可能得在自己的腦子裏放很長時間。

他沒有告訴阿哈什麽時候回來,所以屋裏黑呼呼的沒人等他。拉亮燈以後,屋裏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仿佛他已經離開了很久了。兩間屋一間是他的臥室,一間是書房、畫室兼阿哈的睡房。

他下鄉的時間裏,阿哈將兩間小屋清理得纖塵不染,沙發和寫字台挪動了地方,牆上貼了幾張蠟染布畫。她還將自己的一雙黑色手套和儺戲麵具在牆上釘出一個生動的造型,兩隻細長性感黑色的手和一張醜陋又神秘空洞的臉,在遠遠一盞射燈的照耀下,頗有劇院魅影的效果。屋角搭了個小台,鋪了蠟染桌布,一隻陶罐裏插放著阿哈自己做的幹花和她從黃果樹瀑布采來的蘆葦。

這樣的布置又讓他想起了大學的寫生課,教室的角落就擺放著這樣的陶罐,裏麵也插了一些幹的蘆葦,偶爾有學生會對著它畫一畫。

除了那個貴州模特的眼神之外,他將阿哈視為命運對他的又一次魅惑。經過十多天的思考,他有了力量能夠擺脫這魅惑。

他迅速收拾自己的東西。為了不驚動阿哈,房間裏的一切保持原樣,他隻帶了換洗衣服和一些個人的重要文件,離開了。

工作上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應該要辦一些手續,宿舍這裏自己所欠的房租和水電費也要交清。所有這些瑣事,他會在往後的幾天裏悄悄地處理。

他準備在大峽穀啤酒城蘇總那裏住上幾天。

心裏還是有些惆悵和眷戀。真是黔南甘雨嶺南雲啊,如果不是冬天春天多雨且寒冷,貴州的氣候其實是最好的,整個夏天氣溫不會超過攝氏25度。他這朵漂泊的雲,要回去了,得回去了,他必須回去了!

顏如卿下鄉後不久,阿哈做了一個夢,夢見獅子山山腰的荒草叢中,倦曲著一個頭發淩亂的女人,麵如死灰,旁邊扔了一隻高跟鞋。這個夢令她不安,所以,第二天晚上她就去到甲秀樓,請那個瞎眼的說書老人解夢。

老人不知是男是女,全身包裹得隻剩下眼睛,但眼睛又看不見任何東西。神秘的老人每晚在城中遊蕩,雖是盲人,卻從不會走錯地方。阿哈發現,她晚上九至十一點在南明河畔的廣寒宮唱歌,那時老人也會來到高高聳立在南明河上的甲秀樓,給人說書。無人聽書的時候,老人就將甲秀樓的長聯反複吟詠,生澀難懂的文字,老人卻如歌如醉,音韻悠揚——五百年穩占螯磯,獨撐天宇;讓我一層更上,眼界拓開:看東枕衡湘,西襟滇詔,南屏粵嶠,北帶巴夔;迢遞關河,喜雄跨兩遊,支持岩疆半壁。恰好馬乃碉隳,烏蒙箐掃,艱難締造,妝點成錦繡湖山。漫雲築國偏荒,難與神州爭勝概;

數千仞高淩牛渚,永鎮邊隅;問誰雙柱重鐫,頹波挽住?想秦通僰道,漢置牂牁,唐定矩州,宋封羅甸:淒迷風雨,歎名流幾輩,留得舊跡多端。對此象嶺霞生,螺峰雲擁,緩步登臨,領略此圖煙景。恍覺蓬萊咫尺,擬邀仙侶話遊蹤。

阿哈聽老人吟誦,十分癡迷。看她掐指的動作,又覺得十分熟悉,而且她的老手骨節粗大,不象女人。也許人老成這樣,就沒有男女之分了,隻剩歲月磨礪的痕跡,生命愈頑強愈顯滄桑。阿哈沒有細想,她隻想知道這個夢和自己、和阿媽以及寨子裏的鄉親有沒有關係。

老人看她一眼,低下眼皮沉吟:“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凶。莊周虛幻蝶,呂望兆飛熊。丁固生鬆堂,江淹得筆聰。黃梁巫峽事,非此莫能窮。”

阿哈著急:“阿婆您倒是說話呀!”

半晌,老人告訴她:“你安心做事吧,與你親近的人都完好無損,欲加害於你的人惡病纏身。”

阿哈謝了她,放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