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紅豆相思(2)

顏如卿對當上《黃果樹》的副主編,抱著隱隱約約的熱望,如果能夠當上的話,說不定,他某些方麵的潛能會被激發出來,對改善他向來的憂鬱情緒,會是大有幫助的。

但是,一天早上,他去傳達室取信件,經過文聯主席辦公室,竟然聽到幾位黨組的領導正好談到他,於是停下腳步多聽幾句。

一個領導強調顏如卿有才華,又是名校畢業,為人忠厚、純粹。

顏如卿很感動。看來,領導還是欣賞他的,領導就是領導嘛,對人就是要往積極的方麵去看,人的積極性也才能夠調動得起來。

他剛想走開,卻又被另外一個聲音拉住了,心裏咯噔了一下,因為,這個聲音先來一個咳嗽,顯然是那種準備發表不同意見的前奏。

果然,這另一個聲音說,小顏是不錯,來支援貴州,也很難得。但是,他那個未婚同居的事情,影響很不好,太不好了!對他的考慮,一定要慎重!

風向變了!

第三個聲音接著說:“對!對!相比之下,還是小阮穩當些。小阮雖然才華上比小顏弱,但工作主要還不是靠才華,關鍵是人要可靠。小阮忠厚老實,來機關的時間也很長了,大家都看在眼裏的……”

第四個聲音斬釘截鐵:“不用說了,小阮是黨員,當然隻能考慮小阮!”

第五個聲音溫和地附言,又像自言自語:“對,就憑他是個老廣,不是貴州人,這個位置就不應該給他……”

顏如卿不知道是怎麽回到自己辦公室的。

在寫字台前,他拿起正在設計的一個雜誌封麵,沒有什麽感覺,又放下了。

顏如卿就那麽坐著,發了好一會楞,突然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是個老廣,應該回自己的家鄉去啊……

突然清醒似的,兩行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中午他也沒有去飯堂吃飯。毫無胃口,連一向喜歡喝的白開水喝下去也覺得胃裏十分難受。

當天下午,他給蘇總打電話,打通了,卻不知道怎麽說。

體貼的蘇總從話筒傳來的沉悶聲音裏,聽出顏如卿情緒的低落,一再詢問,顏如卿又說不出所以然。

“小顏,過來坐坐?”

“我還要上班呢。”

“上什麽班哪,你那個班,不上也罷。”

顏如卿沒有勇氣馬上離開辦公室。他猶猶豫豫,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那,這樣吧,下班後過來和我一起吃飯!”

商人最煩膩膩歪歪的情緒和不清不楚的糾纏,換了別人,蘇總早就把電話扣了。但他是顏如卿,蘇總對他,就格外姑息。

蘇總說:“我叫人煲點湯,你過來喝?”

顏如卿說,情緒不好沒胃口。而且,他的胃好像是因為冷,整個冬天都隱隱地疼。

“這樣啊?你胃寒。”蘇總說,“要吃點辣椒才好。”

顏如卿下班後去找蘇總,兩人就去城南的麵館吃腸旺麵。

腸旺麵是雲貴的名小吃,爽口的綠豆芽鋪在碗底,麵條格外筋抖,覆蓋著嫩滑的血旺和豬腸、脆香的肉哨,上麵有薄薄的辣椒油。油的製作過程十分複雜,要加腐ru等多種調料,所以香而不膩。一碗麵下肚,可口暖胃,兩碗下去,全身熱絡,活力恢複。顏如卿以前怕辣不敢吃,現在吃了,覺得原來如此可口痛快,愈發感慨。

吃了腸旺麵,蘇總要帶顏如卿去兩廣會館,那裏現在是雲貴市第三中學,顏如卿問:“會館安在?”

在傍晚的薄暮中,他看見一個神秘的老人在南明河畔一閃而過,似乎是要上前與他說話,卻在打量他一眼後又擦身而過。是不是阿哈曾經提到過的那個說書老人?最近,城裏陌生的、古怪離奇的人越來越多了。

看他猶疑又恍惚的模樣,蘇總笑說:“就算你我回到二十年代吧。”

兩人遂腳步生風而去。

兩廣會館又叫六橋池館,由清代廣東、廣西旅築人士建在南明河畔的六洞橋永祥寺南麵,六洞橋是南明河與貫城河交匯百米河段上的六座鄰近的單孔石橋,明清時期,這裏林木氤氳,河水清幽,凡佛教寺廟、道教宮觀,乃至外來的天主教教堂,皆沿河而建,地勢開闊,善男信女雲集,是美麗祥和之地。兩廣會館位於河畔土丘之上,麵對南明河,視野開闊,可見遠山依稀、近水悠悠。館門是廣東風格的樘門,顏如卿一看就覺得親切。大門兩邊各懸一對聯:

東海無邊,袖向黔中添片石;

一峰獨秀,首從天下數名山。

館內供奉的是佛教禪宗六祖慧能。獨在異鄉為異客,顏如卿看見家鄉的佛祖宛如見到父母高堂,不覺含淚拜了一拜。

進入大院,是“梓蔭堂”,堂內陳列了無數兩廣名家所書長聯短幅。“梓蔭堂”後是奏樂台,其右側有洞門,顏如卿恍然見一白衣藍裙的女子身姿優雅出現洞門內,驚呼:“阿哈!”眨眼間,女子已不見。顏如卿顧自奔去,見洞門內水池中有小亭,繞池的曲欄回廊上又現那女子身姿,還回眸對他一笑。

“阿哈——”他失聲叫,追撲過去,卻到了大院的另一洞門,門上有“西笑”兩字。他揣摩著這兩字的意思,不明就裏。進得門去,看見巨大的假山,山上建有三層樓閣,山下是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蜿蜒向前通向更加幽深之處。仰臉望去,寧靜整潔的樓閣裏,蘇總正和一個老頭下棋,顧不及招呼他,隻抬手請用茶。這一奔一撲,他有些乏了,坐下來,想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怎麽的。熱騰騰的功夫茶散發著特殊的沁香,白底嵌寶藍色花紋的石灣陶瓷小茶杯圓潤精致,令人愛不釋手,他一連喝了幾盅,直覺得沁人心脾的清爽。他無心看棋,遂欣賞清人易佩紳所撰楹聯——由此間異派分流,合邕江一水,左右同歸,漫徒說紅豆相思,海上故園江上客;

試暇日登高遠眺,覽粵嶺諸峰,東西並秀,好共慰蒼生待澤,黔南甘雨嶺南雲。

顏如卿感歎:“自古以來,兩廣和貴州,多有淵源!如今古風何存?”

蘇總立足現實,笑著批評他:“兩廣和貴州很好啊,我們的投資回報很高,我們喜歡來這地方,氣候又好!”

顏如卿道:“你就認錢!”

蘇總有些不悅:“你們文藝界的人,因為太自我,將自己弄得和別人、和環境格格不入,不知道自己的不是,反而心懷抱怨。我開始經商的時候,也覺得辱沒了自己。後來,才覺得這是真的自由王國,是我們把握現實的唯一出路。不是說人人都要做商人,但如果懂些商道,會大有好處。我剛入道的時候,也交了不少學費,也很脆弱,但做成功一單生意,有了錢賺,這人就不一樣了。錢有多好,你們文人不知道,自古文人看不起商人,但你們的吃啊喝啊樂啊住啊,什麽不是商人給的?錢有多好,我告訴你:有了錢你就有了膽量,就有了自信,就有了別人對你的尊重。你啊,不要成天關在屋裏研究純藝術,而是應該研究社會需求。從古至今,隻有商業文化無孔不入,你弄透了這個,就會找到自己的定位,實現自己的價值,小我變大我。如果你的畫能夠賣錢,而且是賣大錢,你還計較那個主編位置嗎?”

“你將宣傳部長的話歪曲了,人家說小我和大我是要求我們要弘揚主旋律。另外,我也不是計較那個位置,畫畫的人,當然是要超脫的,但我受不了的是別人對我的態度,把我當局外人,把我推向邊緣。”

“哈,”蘇總又笑了,“那不都一樣!你沒有看到嗎?賺錢才越來越成為我們大家的主旋律啊!你去過我們廣州的六榕寺嗎?那裏有一塊碑,碑文是‘舉事財為母’。連佛都這麽說了,沒有錢財是做不成事的。你不知道賺錢,隻知道畫、畫,也不了解市場需求,不懂得推銷自己,所以就有很多感慨和失落了。”

“藝術和商業還是不同……”顏如卿虛弱地堅持。

“不同?那是在內地這些落後的地方,在我們家鄉,早就不是這回事了。我們以前的一個學長,那個許什麽,老滑頭,賺了幾套房了。你要是在廣州,也會買漂亮房子,接著又買車子,哪象在這裏,住倉庫頂上的油毛粘簡易房,有辱藝術家身份啊!”

“不是就我住油毛粘房……這裏的畫家們都是這樣,但大家都很執著的……”

“他們的功力確實厲害,我也欣賞他們啊,我畢竟也曾經是熱愛這個的。但是,誰的畫有人買啊?你靠賣畫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了嗎?這裏根本就沒有人會消費藝術品——不要怕自己的藝術成為消費品,在這個時代,能夠被消費的就是可以生存的。”

顏如卿無法堅持了,就說:“那麽你是同意我回去的了?”

“回吧回吧,我們的家鄉正在大發展,文藝界的待遇也不錯,你和我不同,這裏沒有你發展的機遇明白嗎?”

顏如卿低著頭,聲音呻吟一般:“我放心不下阿哈……”

“那個布依女孩?”蘇總偏著頭看他。

“就是她。”

“或者帶她走?看來你不想帶她走,那就算了!天涯處處是芳草。要不,我幫你看好她,等你想通了,再帶她過去?”

顏如卿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