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商州初錄()

這女人口齒流利,句句說得有板有眼,我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便站了起來,給複退軍人鼓勁,說這裏家族勢力還這麽厲害,就要當個生活的強者。如果一個強了,兩個都強,一個強不起來,兩個人也就全毀了。

複退軍人瓷在了那裏。

“你說話呀,說話呀!”那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嗚嗚又哭了。“你老是這樣,你隻有自己糟蹋自己!我以前不是這樣嗎?我吃盡了性軟的虧,今日在這同誌麵前,你把話說清:你要活得像個人,你明日就當眾人麵公開,咱有的是力氣,人也不比誰笨,日子會過得紅火。你要還是這樣下去,咱就一刀兩斷!我就是當一輩子寡婦,我也不會走,我也不去尋短見!”

複退軍人猛地過去抱了酒碗喝了一氣,一邊抹嘴,一邊說:“依你的辦,我也是窩囊夠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我急著要趕到北邊留仙坪去,不能在這裏多呆了,臨走時,複退軍人和那女人雙雙送我上了溝那邊的便道上,我祝福他們成功,那女人“格”地笑出了聲。

三個月後,我回到了這個縣上,縣城裏正流傳著一件新聞:石頭溝一個寡婦和一個複退軍人為了結婚,在公社領不出結婚證,又上告到縣上,指控石頭溝孫家和田家暗中給公社文書使了黑錢。結果,縣委追究,官司打了一月,孫家的那個大隊領導終於撤了職,寡婦和複退軍人結了婚。兩人賣了寡婦的房子,積了本錢承包了一孔木炭窯,收入很大。有人便給我說:早上還見他們擔了炭在縣城南市上出售,炭是好炭,一律栲木料,易燃,耐燒,散熱性強,隻是燃起來愛爆火星兒。

龍駒寨

龍駒寨就是丹鳳縣城。整個商州在外麵世界,知道的人是不多的,但能知道商州的,也便就知道龍駒寨了。丹江從秦嶺東坡發源,冒出時是在一叢毛柳樹下滴著點兒,流過商縣三百裏路,也不見成什麽氣候,隻是到了龍駒寨,北邊接納了留仙坪過來的老君河,南邊接納了寺坪過來的大峪河,三水相匯,河麵衝開,南山到北山距離七裏八裏,甚至十裏,丹江便有了吼聲。經過四方嶺,南北二山又相對一收,水位驟然升高,形成有名的陽穀峽,亂石穿空,驚濤裂岸,衝起千堆雪,其風急水吼,使兩邊石壁四季不生草木。剛一轉彎,陡然一個葫蘆形的大壩子,東西二十三裏之遙,南北十五裏長短,龍駒寨就坐落在河的北岸,地勢從低向高,緩緩上進,一直到了北邊的鳳冠山上。鳳冠山更是奇特,沒脈勢蔓延,無山基相續,平坦地崛而矗起,長十裏,寬半裏,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鋸齒般地裂開,遠遠望之宛若鳳冠。山的東側,便流出一水,從幾十丈高的黑石崖上跌下,形成一道瀑布,潭深不可測,瀑布注下,作嘭嘭巨響,如鳴大鼓,這便是產烏騅馬的地方。龍駒寨背靠奇山,足蹬異水,曆代被稱為寶地。據說早年一州官到了此地,驚呼長歎:此帝王風水也!但是,從遠古到如今,這裏卻沒有產生過帝王國君,也沒有帝王國君在這裏留下什麽足跡。一幫陰陽師解釋說:千年精光,萬年神氣,本是應出天之驕子,隻是當項羽得了龍潭黑龍,化作烏騅馬後,這鳳冠山的赤鳳剛剛冒出雄冠,便再沒有出來,龍飛鳳舞的年代從此也就消失了。

正如破落的家族再貧再窮但家風未倒一樣,龍駒寨終未發跡,但畢竟仙氣奇氣猶在。清末以前的幾千年裏,這裏的大碼頭威名於世。全商州的人大都是旱鴨子,在山上可以飛走如獸,但在水裏,猶如一塊石頭,立即沉底。隻有龍駒寨人,上山可以打獵,下河可以捕魚。遺憾的是現在,山川活動,日走星移,春夏秋冬,寒暑交替,丹江水漸漸小起來,又加上商縣沿河兩岸,大溝小溪,修築電站,水庫,河水隻有了往昔的三分之一,兩岸人口增多,向河灘要田,河麵也愈來愈窄,從此,龍駒寨再沒有往來大船,隻是南北岸頭拴拉一道鐵索,一隻渡舟,一個船公,攀扯鐵索,舟便直線而去,直線而歸,載兩岸人走動,但是,龍駒寨人的口氣從未減弱,凡是外地來客,第一是要介紹那南城邊的平浪宮的。這宮是當年碼頭水工所建築,高十五丈,木石結構,雕梁畫棟,這是光榮曆史的記載和見證,若是客人譏笑“過去的都過去了!”龍駒寨人就丟剝上衣,用指甲在胳膊上,胸膛上抓出幾道印來,不是暗紅,卻顯白色,以此顯示是在水裏泡成的水色,說:有種的,下河去交手?!外地客就畏而卻步,拱手求饒了。

正是這塊地方,是方圓幾百裏地政治、經濟、文化、交通、貿易的中心點。龍駒寨人的山性、水性比別的地方高強。解放前的戰爭年代,這裏成了紅、白拉鋸區。遊擊隊司令鞏德芳就是龍駒寨西二十裏路的鞏家灣人,鞏司令的得力幹將,遊擊隊團長蔡興運就是龍駒寨西十三裏路的磨丈溝人。那時節,龍駒寨裏沒有安生日月,常常夜半三更,槍聲就響,全城人膽大的蹲在屋頂看熱鬧,下邊的人問:“哪兒出事了?”上邊的人說:“北山的。”北山的,就是指鞏蔡的人馬,因為他們的根據地就是北五六十裏外的留仙坪。“打得凶嗎?”“保安部房著了!”話語未落,“嘎咕兒”一聲,一顆流彈飛來,將房上脊獸打得粉碎,看熱鬧的就從屋簷掉下,再也不敢出門。也常常在第二天,那平浪宮大門上要麽懸掛保安隊什麽長的頭顱,要麽是保安隊捉緝鞏蔡的布告,也常常從商縣方向下來大批部隊,圍住全城,搜查“共匪”,雞飛而狗咬。

商州初錄(7)

這些“北山的”,幾年裏攻進龍駒寨好多次,但不久就又退出,直到一九四九年,一舉拿下,全殲了保安隊,龍駒寨徹底解放。接著行政區域化寨為縣,也就從那時起,龍駒寨便開始慢慢被外界遺忘,隻知道丹鳳縣城了。

在差不多三十年裏,龍駒寨基本上沒有變樣。從丹江一上岸,便是縣城;說是縣城,其實一條街道而已。鳳冠山東西兩側分別流下兩條小河,東是東河,西是西河,縣城的東關就是以東河為界,一座石拱橋,橋頭一家酒店,進了酒店便算入了東關。西關也是以西河為界,一座石拱橋,橋後一座老爺廟,廟台下也便是西關口。整個街道,南北兩排平房,相對平行,蔓延而去,北邊的門對著南邊的窗,南邊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射進北邊屋的中堂。街道並不端,呈出波浪形,從正空下看,兩邊高,接著低,中間卻高,如平浮著一隻舒展翅膀的飛鳥。若站在南山嶺上,或是站在東四方嶺上,街道的彎曲度一律由南趨向北,又像一隻舒翅而北的飛鳥。街麵沒有鋪一塊磚,盡是鬥大的、磨盤大的平麵石頭,有青碧色的,黃橙色的,瓦藍色的,豆沙色的,白玉色的,長年月久,石板被腳踩出兩邊高中間低的窪勢。每天早晨,人們去井台挑水,井台全在街南坡根下,不用轆轤,不用吊杆,水在鑿出的一眼石窟裏,用瓢舀著就是了。挑了水,顫顫悠悠從那一個一個小巷道上來,井水便星星點點灑在石板上,終日不幹。到了街的中間,也就是平浪宮後門那裏,丹江渡口北上的路,鳳冠山南下的路,在這裏十字相交,便是整個縣城最繁華的地麵。從早到晚,小商小販的貨攤不撤,各家各戶的酒家,煙鋪,麵館,旅社,商店門麵不關。房屋在這裏也最擠,一間房在此可賣七百元,東西兩頭的隻能售四百,所以,這裏窗多,門多,每一處牆頭也沒了空隙,全被掛滿廣告招牌:“王記麻花”,“特效老鼠藥”,“麻家竹器”,“五味燒雞”。以至有一年地震,一家房子向東傾斜,不久,一溜北排四十五家房子全然東斜,但十多年不曾倒下。

縣城各地,都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日逢集,龍駒寨不分日月,不論早晚,總是人多。在這幾百裏方圓,這裏就是北京城,就是大上海,山民們以進城為終生榮耀。每到城裏來,這十字交叉口,就又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雖然不為買賣,隻圖開眼,在那裏擠得一身臭汗,或者踏丟了鞋,或者被小偷摸了錢包,也是心情痛快。最是那些深山人,尤其喜歡進城,雞叫頭遍就起身,穿得新新的,背著木材、土豆、柿餅、木耳、核桃、藥草、獸皮,在縣城專門市場出售了,或者背著背籠,或者挎著空籃,或者把皮繩纏在腰裏,扁擔掮在肩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進進出出,百貨看過。“喂,喂,”叫著售貨員;售貨員說:“你在叫狗嗎?”他們方學著城裏人說句“同誌!”卻覺得拗口。再要“洋堿”、“洋盆”、“洋傘”。售貨員再訓:“這兒沒有外國貨。”他們就臉紅紅的,出門卻覺得高興。然後沿街任步而走,玩猴的也看,吹糖人的也看,書店裏也去,畫店裏也去,電影院前也看廣告,法院門口也看布告,雖隻字不識,但耳朵極靈,什麽新聞都記在心裏。然後就去那私人理發店裏理個分頭,油抹得重重的,粘成一片,左右分開。他們得意洋洋地下飯館了,要一個沙鍋豆腐,切一盤豬耳朵醬肉,三個蒸饃,一碗蛋湯,吃得滿口流油,滿頭生汗,城裏小生意人最歡迎這些顧客,一是可以賺得他們的,二是可以逗逗他們的癡憨;山裏人滿足了,城裏人也滿足了。

也是奇怪的事情,全商州最能跟上時代的,不是離西安省城最近的商縣、洛南,往往卻是龍駒寨。西安街頭出現什麽風氣,龍駒寨很快也就出現什麽風氣;這就苦壞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縣城人穿起皮鞋,他們也要穿穿皮質的,便買了膠鞋,雨天穿,旱天也穿,常是裏邊出了汗泥,也不肯脫去,以致灌進冷水,抬腳動步,咕咕價響。後來,縣城人又穿起空前絕後的涼鞋,他們就以布條仿製而成,常在山路上半天就穿爛了。他們慢慢恨起縣城人變化無常,那賣山貨的錢不能使他們跟上時代。但是,他們不知道龍駒寨人也有他們的苦惱:他們也在恨西安人一時一個樣!比如才興起窄褲管,一條褲子還未穿爛,又興起寬褲管,像個布袋;才興起波浪式的燙發,他們燙得滿頭卷毛,又買了電梳子,西安人卻又熱起日本型的了。

衣著時髦,熱衷的當然是年輕人了。但是,最令全體龍駒寨人一天一天不滿的是縣城的城市建設。因為龍駒寨還沒有一座二層樓,街道也沒有用水泥鋪,劇院沒有,總租借丹鳳中學禮堂公演。就是看電影,也是露天場地,一到陰雨天氣,夜夜就簡直無法活了。他們聯合向上請求,縣委、縣政府也重視起來,先是水泥鋪街麵,栽路燈,再是沿鳳冠山下的公路兩邊建新街,蓋飯店大樓。龍駒寨街道的人總謀算有一天將他們的平房全部搬倒,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樣住三間一套的單元房,吃水有龍頭,養花有涼台。但這一要求終未實現,他們歸結於縣上主事人不是龍駒寨人。這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大凡解放以來,在這縣城為領導的都是龍駒寨四周鄉下人。於是,他們又得以結論:鄉下人領導城裏人;一旦做了領導的人,卻後代皆不強不壯,不聰不明。比如,這個書記,那個縣長,主任,局長,不是有傻兒癡女,便是吃喝玩樂,浪蕩無賴而不成正果。龍駒寨人便都去謀官,謀不上了,就達觀而樂:“一人當官,三代風水盡矣!”

商州初錄(8)

如今縣城擴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時髦了,但也便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開支吃不消:往日一個雞蛋五分錢,如今一角一隻;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還是青木燒的。再是,菜貴、油貴、肉貴,除了存自行車一直是二分錢外,錢幾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來,山貨漫天要價,賬算得極精。四舍五入,入的多,舍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橋,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關口、渡口、氣死霸王”的時期過去了;要是往日夏秋發水,龍駒寨人赤條條背人過河,老太太有之,壯年婆娘有之,黃花少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麽話也可說,什麽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錢,就能得到多少錢,如今閑在家裏了。而且街道加寬,車輛增多,每天無數的手扶拖拉機湧來,噪音煩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家市民,每天家家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還有拐彎抹角的外甥,老表,舊親老故,凡是進城,就來家用飯,飯還管得了,煙酒茶糖一月一堆開支。先還大禮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後來,就隻有一張熱情的嘴和一條冰冷的板凳了。城鄉人便從此而生分了。畢竟鄉下人報複城裏人容易,若要挑著山貨過親戚門,草帽一按,匆匆便過,又故意抬價,要動起手腳,又三五結夥。原先是城裏人算計賺鄉下人錢,現在是鄉下人謀劃賺城裏人錢;辣麵裏摻穀皮,豆腐裏攪包穀麵,蘿卜不洗,白菜裏凍冰……風氣不好起來,先都自鳴得意,後來發覺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誠實的,就是縣城人,鄉下人抓住也打也罵,縣城人抓住鄉下人自然也打也罵,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動當起義務宣傳員,白日在市場糾察,夜裏在四鄰走訪,一時這些老年人大受社會歡迎。老年人也樂得負責,隻是都喜歡貪杯,常是一早一晚,幾個人一起到酒館去,站在櫃台外,買得一兩燒酒,一口倒在嘴裏,順門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覺得少了,不行,覺得多了,滴點不沾。而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辦事最認真的,口酒最標準的,是平浪宮後的劉來魁老漢。老漢是早年河上艄公,高個頭、白胡子,八十三歲那年,全縣城為他修了一匾,縣長親自送到家裏,至今高懸中堂之上。

摸魚捉鱉的人

在馮家灣已經呆了五天。因為上遊的土門公路出現塌方,班車一直沒有下來,我不能到竹林關去,就天天抱著一本書到灣前河堤的樹蔭下去消磨時間。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老是遇著一個人在河灘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遠處的一座大石崖底下,然後又折過頭慢慢地走下來,一雙赤腳在泥沙裏跳跳地踩,手裏拿著一柄類似雙股叉的東西在身子的前後左右亂紮。他從來不說話,也不見笑,那麽走了兩三遭後,就坐在河邊那邊碾盤大小的花崗石上,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來,摸摸看看,就丟在水裏。那酒瓶並不沉底,一上一下順波逐流,漸漸就看不見了。

這條河是丹鳳縣和山陽縣交界線。河的上遊有一個小小的鎮子,叫做土門,河的下遊便是有名的風景區竹林關。關在陝西,關東是河南,關南是湖北,這便有了雞鳴聽三省之說。這個時候,雖然是夏季,但河水異常清澄,遠處的那座大石崖遮住了太陽,將河麵鋪蔭了半邊,水在那崖下打著渦兒,顯得平靜,緩慢,呈墨綠色,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邊是最高的河床,因為兩邊山崖在河底連接,旱天少水的時候,那黑黑的石床就**出來,地層是經過地質變化的。一層一層石板立栽著,像是電焊過的魚脊。現在那石層看不到了,水在上邊泛著雪浪花。河水的嘩嘩聲,也正是從那裏發出的。再往上,河麵就特別地寬,水是淺了些,也平得均勻,顏色綠得新鮮。兩邊山根下的水霧就升起來了,卻是誰也無法解釋的淡藍色,嫋嫋騰起,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著那迷迷離離的山水,似乎已經是在瞌睡了。

“喂——!”我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來。這是一張很不中看的臉,前額很窄,發際和眉毛幾乎連起來,眼睛小小的,甚至給人一種錯覺: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後他的父母用指甲摳成的,或是繡花針挑成的。鼻根低窪下去,鼻頭卻是絕對的蒜頭樣。嘴唇上留著胡須,本來是嘴兩邊的酒窩,他卻長在一對小眼睛下,看我的時候,就深深地顯出來。在商州,我還沒有見過這麽難看的臉。“這也算是人嗎?”我想。

“要過河嗎?”他站起來,對我說。

我搖搖頭,想不到他會這樣猜測我。

“不要錢的,一分錢也不要。”

“謝謝你。”我覺得這人心地倒是好的,但一看見他那張可笑而又可惡的臉,心裏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不愉快。“我不是過河的。”

他重新又坐了下來,盯著河麵。因為太曬了吧,他從石頭旁一棵彎腰的老柳樹上折下一把細枝來,編成了一個柳葉帽匝在頭上,但總不肯離開那塊石頭。太陽把他那發黑的肩膀曬出了油汗,亮亮的,顯得身上那件背心越發白了。但是,後來他在背心上抓起來,發出嚓嚓的抓撓聲,背心卻動也不動,我才發現那不是背心,他壓根兒就沒有穿什麽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樣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現在脫了,露出的背心形狀的肉白。我覺得有意思極了,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他卻“噢”地叫了一聲,從石頭上跳下去,簡直可以說是滾了下去,沒命似的跑到河邊,又躡手躡腳地挪步,猛地一撲,一揚,一件黑黑的東西“日——兒!”掠過頭頂,“叭!”地落在沙灘上,是一隻老大的河鱉。他抓起來,嘿嘿嘿地向我跑來了。

商州初錄(9)

“你買嗎?”他說。“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說不定有三斤三兩;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職業了。在商州的每一條河岸上,都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從河裏抓魚捉鱉,然後出售給穿四個兜的幹部,或者守在公路邊,等著從縣上,地區,省城過往的司機、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幹部模樣的人了。

“一元,買了吧?”他又在說。

我說我不買。卻問他家住在哪裏,今年多大了,家裏有什麽人,一天能捉到多少鱉。他張著嘴看著我,一時怕是感覺到了自己的醜陋,什麽也沒有說,將鱉放在腳下踏著,用雙股叉尖在鱉後蓋軟骨處紮一個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杆上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邊看見這個醜陋的人了,他還站在那塊石頭上,又將一個酒瓶丟進河水中,然後就去紮鱉,他的運氣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隻鱉,還有一隻拳頭般大的,已經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隨手卻向河裏擲去。他好大的力氣,那小鱉竟一下子擲過河麵,在那邊的淺水裏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樣又在那裏捉鱉,後來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魚,一連收獲了五條鯰魚,甩在岸上。再摸時,竟抓住一條菜花小蛇,嚇得大呼小叫,已經爬到河岸上了還哇哇不停。

“好危險啊!”我跑過去,渾身也嚇得直哆嗦。

“這水裏怎麽會有蛇呢?以前全沒有這種事!它會咬死人哩!”

“這行當真不好受。”

“那麽,”他就又張著口望著我,“你要這魚嗎?你不要鱉,這魚好吃哩,五條,一元錢,行嗎?”

不知怎麽,我竟把這魚買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這魚我是不會吃的,因為我的房東對我說過他們最聞不慣那魚腥味兒,他們的鍋會讓我煎魚嗎?何況我又不會做。但我卻掏出一元錢把這魚買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這一元錢不是他以魚賣得的價錢,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話多起來,說這河裏魚鱉很多,他們以前全是捉魚鱉去玩,那鯰魚最難捉,必須用中指去夾,要不就一下子溜脫,別小看那一斤重的魚,在水裏的力氣不比一個小狗好對付。又說鱉是有窩的,發現窩了,一叉下去,就能紮住。中午太陽好的時候,鱉就爬出河來曬蓋,要打翻它,要不那出來,會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鬆口,必須等到天上打響雷,或者用刀剁下那頭來。他又說,後來城裏的人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東西,他們就有了掙錢的門路。

“我們忘不了城裏人的好處!是他們舍得錢,才使我們能有零花錢了。”

我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應該是你們養活了城裏人。不是你們這麽下苦,城裏人哪兒能吃到這些鮮物兒?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和我爭辯起來,末了就笑了:“城裏人什麽都吃!是不是死貓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說,“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著老吧,其實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過生日。”

“孩子幾歲了?”

“我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我不敢再問了。因為在山地,三十多歲的人沒有結婚,是一件十分不體麵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處,一般忌諱讓人提起的。

“其實,媳婦是在丈人家長著呢。你說怪不,我們村的媳婦,有的在一條巷子裏,有的在幾百裏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對象住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給我來信了。”

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再問時,他掉頭走了。走到那個石頭上,就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看了看,輕輕丟進河水中去了。

“你怎麽把酒瓶丟在河裏?”我大聲問道。

“它不會摔破的。”

“裏邊有酒嗎?”

“沒有。”

“你丟那幹啥?”

“給媳婦的……”

“給媳婦?”我嘎地笑了,“給王八媳婦?”

他突然麵對著我,怒目而視,那一張醜陋的臉異常凶惡。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傷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婦!我那媳婦說不定還是城裏人哩!”

他恨恨地說著,轉身回去了。

我終於明白到這是怎麽一類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婦是艱難的,因為彩禮重,一般人往往省吃儉用上十年來積攢錢的,而這個捉鱉者,靠這種手藝能賺得幾個錢呢?又長得那麽難看,三十三歲自然是娶不上媳婦了。但他畢竟是人,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的求而不得將他變得越發醜陋,性格越發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見了我,還是笑著打招呼,還讓同他一塊來的三個孩子向我問好。

“你到上邊那大石崖下去過嗎?”他說。

“沒有。”

“那裏水好深,魚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幾條魚。”

我隨他往上走。河灘上,走一段,一個大水池,水是從河底和北邊山底浸流匯集的,水很深,下麵是綠藻,使整個池子如硫化銅一樣。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見底,人一走近卻便倒出影來。他讓我和三個孩子從下邊不停地往河裏丟石頭,一邊丟,一邊往上走,說是這樣就把遊魚趕到那深潭去。三個孩子丟了一陣,便亂丟起來,他大聲罵娘,再就揪住一個,摔在沙灘上,喝令他滾遠!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語,卻不走。於是,他吼道:“還亂投不?”

商州初錄(20)

“不啦!”那小孩說,“我嫌從下邊投累……”

“嫌累的滾蛋!”

那兩個孩子就討好了:“我不累!我不累!”

等石頭丟到潭邊,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在裏邊裝上黃色炸藥,把雷管、導火索裝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後點著丟進潭中。孩子們嘩地向後跑,站在遠遠的地方,趴在沙石上,膽大的,又探頭探腦朝河邊走……

“咚!”驚天動地一聲響,幾十丈高的水柱衝天而起,恰好一陣風過,細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來,淋得我們渾身都濕了。大家叫著,笑著,湧到河邊,河裏泛著濁浪,泡沫,卻並未見魚肚子朝上漂起來。我失望地說:“沒有,咳,連一個小魚兒也沒有。”他說:“甭急!漂上來都是小魚,大魚才從水底走哩!”於是我們又跑到下遊去看,還是什麽也沒有。他很悲觀,孩子們卻一樣高興,大聲喊:“沒有喲,一個也沒有喲!”

“這是怎麽回事?這潭裏這麽幹淨?一斤炸藥就這樣聽了個響聲?”醜陋者說著,臉更難看了。後來,就又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丟進河裏去了。

“還要炸嗎?”

“那不是炸藥。”

“給媳婦……”我話一出口,不敢說了。

他卻給我笑笑,和三個孩子跑走了。

我終不明白,他為什麽每一次到河邊,都要丟一個空酒瓶呢?那酒瓶每一次丟下,並不下沉,可見口子是封得嚴嚴的,那裏邊裝著什麽嗎?

以後又是兩天,他依然在丟。我決定要看看這個秘密了。就在我要走的那天中午,我瞧見他又往河裏去了,就到了下遊的堤上看看。他果然又丟下一個瓶子,我忙跑到河水中將衝下的酒瓶撈起。這是一隻口封得特別嚴的酒瓶,裏邊有一張紙條,打開了,原來是一封信:

“我叫任一民,家住丹鳳縣土門公社馮家灣,現在三十三歲(實足年齡),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房子三間,廈屋間半,糧食裝了兩個八鬥甕,還有一窖芋頭,錢也積存了許多,我還有手藝,會摸魚捉鱉,隻是沒有成家。這瓶子如果是一個男人拾到,請封好瓶口還放在河裏,若是一個女的拾了,是成過家的,也請封好放在河裏,是沒成家的姑娘得了,這就是咱們有姻緣,盼能來信。以後的日子,我能養活你的,我不會打你,你來我們村落戶也成,我也可以招過門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著你的信。”

我看著這封真誠而有趣的求愛信,竟再沒有嘲笑和厭惡起這位醜陋的摸魚捉鱉人了。但我是個男人,又是個異地的遊客,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將信裝進酒瓶,蓋上油紙包著的木塞,按好鐵蓋,輕輕放進河裏去了。

我站起來,遠遠看見就在河的上遊,那個求愛者正在河灘跑著,是不是又捉住了一隻鱉或者一串魚呢?

劉家兄弟

商州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在賈家溝。賈家溝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加力老漢。老漢如戰國時孔子一樣,徒子七十二,徒孫三千,遍布商州七個縣。每年三月初三,是老漢的生日,徒子徒孫都要趕來,老漢設了酒席,然後各方徒子徒孫在門前場地裏表演,單磚砌牆,無依無靠,看誰砌得高,而以木樁擊之不倒?再以不規不則之亂石拱起墓頂,將碌碡推上去碾,看誰拱得不坍不垮?後以一把八磅大錘,要一錘下去,看誰將一塊大石打出齊楞見線,如刀裁一般?如此表演,連續幾天幾夜,看熱鬧的圍著像觀戲一樣,精彩的,一哇聲叫好,拙笨的,一古腦叫噓。於是,合格者,師傅牽手入席,淘汰者,哪兒來的哪兒回去,所帶壽禮分文不收,所設酒席,滴水不予。

加力老漢,並不姓賈,也不是賈家溝的原籍。他一輩子從未向人透露過自己的籍貫。賈家溝的人記得,在跑廣東長毛賊那時節,有一天村裏來了母子三人,那婦人粗手大腳,麵黑如漆,兩個兒子都是一米七八個頭,一身力氣,這老大便是劉加力,老二叫劉加列。母子三人住在老爺廟時,給人打短工為生。因為都沒有手藝,就隻好打土坯,見天可打出一壘土坯,或是給人家扯大鋸,兩人粗的原木,一天解開六頁木板。過了三年,劉加列吃不下苦,在四鄉遊手好閑起來,又染上賭博,但手氣不好,輸掉了家裏的積存,寒冬臘月,一頂帽子都戴不上,娘仨就常常在吃飯時吵鬧。加力嫌娘飯做得稠,加列嫌娘飯做得稀,娘罵起來,他便將碗摔在娘麵前,再以頭撞牆,粗氣吼得如牛叫。後就常在麥場上和人打賭,用屁股蹶碌碡。他一身好膘,左眉中間斷了兩截,人稱斷刀眉,每每剝脫外衣,露出從脖子下一直長到肚臍窩的黑毛,蹲下身去,用屁股隻一蹶,七八百斤的石滾碌碡就忽地立栽起來。然後便去向賭輸的人討錢,有五元的,有七元的,一分不少,若翻起臉來,斷刀眉驟然飛動,撲過來常常抱住對方的大腿,用手握人家**……慢慢鄉裏為惡,成了這一帶害物。賈家溝曾醞釀過攆劉家出村,但誰也不敢領頭,直至賈家前院的老二因和兄弟反目,重蓋了一院房子,老莊子偏不賣給兄弟,劉家就趁機買房,從此正正經經成為賈家溝的人家了。

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本地方出了“金狗、銀獅、梅花鹿”,這是三個大土匪頭子:金狗者,長一頭紅禿疤,銀獅者,是一頭白毛,梅花鹿者,生一身牛皮癬。三個土匪頭子,手下各有十幾條“漢陽造”,幾十個毛毛兵,遇著“長毛賊”來,便聯合作對,“長毛賊”一走,又互相傾軋,各自又在地方上收租納稅,離賈家溝二十裏的鎮公所也毫無辦法,隻好明裏緝拿,暗裏勾結。這地麵便一二十年裏日月不得安寧,常在三更半夜,槍聲一起,村人就攜老扶幼,棄家而逃,加力母子也跑了幾回,加列就煩了,說家裏要糧沒糧,要錢沒錢,怕誰個怎的,就在一次跑賊中未走。沒想那金狗領著土匪進村,抓了一個女人到了老爺廟,在條凳上綁了手**,嚇得躲在廟梁上的加列掉了下來,金狗瞧他的模樣,卻並沒有打他,反問他入不入夥,又將那女人讓他也幹了一回,說是要入夥,三天後到南山磊磊石見麵,以後不愁沒有黃花少女。

商州初錄(2)

這加列得了好處,過後稍稍對娘提說入夥之事,沒想被娘一場臭罵,沒敢去南山。後來有人給加力說媒,加列便向娘要媳婦,氣得娘嘴臉烏青,吐過幾次血。加力幹涉,他竟揚著斧頭要見個死活。從此便學起喝酒,越喝量越大,家裏又沒多餘錢,就出門要投金狗,娘抱住不放,他說:“人不發橫財不富,呆在這裏,出門看人眉高眼低,回家少吃沒穿,等兒去幹大事,掙了大錢,接娘也去享福!”做娘的苦苦哀求,說傷天害理之事萬萬幹不得,如今社會耍槍杆的,哪一個有好死?加列便吼道:“不要我去,我要賭錢,你給我一百元吧,我要媳婦,你現在就給我娶一個!”娘便拿頭來抵,他一閃身,娘撞在牆頭,血流滿麵,他趁機就跑了。

投了金狗,加列練出雙槍,深得重用。先在南山跑了半年,搶了好多財寶,後來又因分贓不平,與金狗傷了和氣,投奔了梅花鹿。三天後一個半夜,他回到家裏,將一包銀元嘩啦倒在床上,給娘和兄耀眼,加力一把抓著丟在門外,兄弟兩人鬥打起來,結果加力腿上挨了一槍,自此,兄弟成了冤家對頭。

為了替加列贖罪,加力母子在賈家溝沿門磕頭。不久加力隻身去河南拜師學藝,回來專為四鄉八村蓋房修舍,分文不取。他腿受槍傷後微瘸,用力不比前幾年,但人極聰慧,為人和氣,泥水手藝越做越好,深得村鄰惜愛,慢慢遠近人家就有送子拜師的,一年之內竟帶了十六個徒弟。後來娶了一家做生意的女子,成全了家庭。這女子見過世麵,人又精幹,上伺服老母,如待生身親娘,一天三頓煎湯熱飯端在娘的手裏,在村裏,又因稍識文字,說話好聽,辦事吃得虧。尤其在眾徒弟之間,聲望更高,不管家裏有多有少,盡力做好吃好喝,自己卻省吃節用,虧了一張肚皮。幾年後,生養了三男二女,便自幼教學識字,懂得人情世故。人常說,家有賢妻,夫在外不遭橫事。加力一心忙在他的事業上,遠近人家,都以加力蓋房、拱墓為榮,加力的聲譽一天一天遠振開來。

加列在外也混得人模狗樣,在山陽縣打死了一個有錢的鎮長,便將那姨太太收作婆娘。這婆娘生得小巧,好日子過慣了,說話、做事不知輕重,平日出門,加列在前,她隨後,右有護兵,左有保鏢,威風得厲害。第二年生了一子,清明節時,那婆娘在賈家溝後四十裏的石家坪打秋千,圍看的人黑壓壓一片,那婆娘越發得意,不想一用勁,斷了褲帶,褲子溜了下來,加列在下頓時黑了臉,便一槍打去,那婆娘一跟頭栽下來死了。婆娘一死,孩子沒了親娘,他丟在石家坪保長家裏,就揚長而去了,加力得到消息,指天咒地罵了幾天,總念這兒子是劉家的根苗,抱了回來,重新取名周彥。

賈家溝村前的河邊,是陡峭峭的黑石大崖。早些年裏,土匪才鬧世,村人就在崖壁上鑿石洞,洞口大如門,裏邊有一間房的,也有三間四間房大的。有的大戶人家,還鑿有前廳後廳,安有臥室,廚房,糧倉,水窖。每每聽說土匪來了,就將錢財物件,背上石洞。石洞外壁上鑿有石窩子,斜栽上石碓,木樁,上洞時架木板為路,上一節,抽一節板,上至洞口,木板抽空,土匪就是趕到山下,也隻有望洞興歎,即使槍**擊,人皆閉洞不出,平常可呆一天半晌,有時竟達十天半月。後來“長毛賊”來,金狗,銀獅,梅花鹿等大土匪也在最陡處鑿避身石洞。沒想,三股土匪相繼鬧翻,金狗、銀獅聯合攻打梅花鹿,梅花鹿攜帶家眷、人馬就躲在石洞,整整三天三夜,河灘裏往上打槍,石洞口往下打槍,結果石洞上打下一人,河灘裏也躺了三具屍。金狗、銀獅動起怒來,就在山下堆滿了包穀稈、麥秸,放火燒洞,燒了兩天兩夜,石洞裏沒糧沒水了,加列在洞裏反了戈,打死了梅花鹿一家大小,夜裏自己從洞口拉一麻繩往下溜。溜到半崖,梅花鹿的小老婆並未打死,在上用刀斬斷了麻繩,加列就掉進山下火堆,等刨出來,已成了盆子大一團黑炭。

加列死於烈火,賈家溝連夜打火把、燈籠慶賀,加力母子也在慶賀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三代將屍體搬回。但是,當裝在一口二鬥甕裏埋掉時,全家卻一片慟哭。

這周彥長到七歲,加力就引導著學泥水匠手藝,周彥卻自幼身單,又患了氣管炎病,手不能挑,肩不能擔,隻好作罷,終日雙手縮袖,夏坐樹蔭,冬曬陽坡。人便慢慢癡傻起來。這一年老娘臨終,哭著拉住加力和媳婦的手說:“我生了一個好兒,也生了一個牲畜,加列死得慘,是罪有應得,隻是這周彥可憐,你們要好好照應啊!”

這周彥長到三十一歲,娶不下媳婦,後來從老山溝要飯過來一個女人,加力托徒弟撮合,好歹成了親。但這周彥成夜腰彎如籠攀兒,靠牆就睡,一睡到天明。做嬸娘的夜夜在窗下聽房,小兩口不見動靜,回到臥房隻是長籲短歎。第二天一早,等周彥起來,她就站在台階將雞放出,公雞在攆母雞,撲撲啦啦作成一團,她就說:“周彥,你看雞幹啥哩?”周彥還不理會,夜裏還是沒個動靜。加力歎息說:“唉,難道有了天地報應?為了贖清我弟罪孽,我一心撫周彥**,他卻這等不夠成色!”不出一年,那小媳婦離了婚。周彥也不久死去了。

加力把周彥的葬禮辦得很體麵,街坊四鄰都怨他失了長輩身份,他隻是不聽。又偏將周彥的墳埋在加列墳邊,埋葬加列時,他用兩根苦楝木棍抬著那隻二鬥甕的,埋後就將那棍插在墳頭,沒想竟活起來。如今周彥墳前兩棵苦楝樹已長出幾丈高低,秋天枝葉旺盛,落著苦楝籽兒,孩子們撿來當石子兒玩,冬天裏枝丫光禿,成群的烏鴉落在上邊,村人就將那樹砍了,解成板,搭了溝前小河麵上的木橋,供千人踏,萬人過。

商州初錄(22)

又過了一年,賈家溝突然有了怪事:三月三日,加力老漢又過生日,徒子徒孫紛紛趕來,酒席上正喝到六成,一個徒弟突然仰麵後倒,口吐白沫,接著就神誌不清,說的卻是當年加列在南山搶人,在石家坪打婆娘一類的事。滿院在座的人嚇了一跳,有人叫道:“這是通說了!”通說者,是指凶死鬼陰魂不散,附在一人身上而借口逞凶。就有人削了桃木楔,在加列和周彥的墳上齊齊釘了一圈,那徒弟的病也就好了。

奇怪的是桃木楔也卻活了起來,幾年光景成了一片桃林,春日裏花開得紅夭夭的。遠近人說起賈家溝,便說:“是村前有桃花的嗎?”外人一來,見了桃花,也總是說:“瞧,這多好的桃花!”那時節,桃花裏的兩堆土墳已經平了,加力老漢在那裏修了一碑,上刻著:“做人不做加列”六個大字。

小白菜

商州的人才尖子出在山陽,山陽的人才尖子出在劇團,劇團的人才尖子,數來數去,隻有小白菜了。

小白菜人有人才,台有台架,腔正聲圓,念打得法。年年春節,縣劇團大演,人們瞅著海報,初一沒她的戲,初一電影院人擠人,初二沒有她的戲,初二社火耍得最熱鬧。單等初三小白菜上了台,一整天劇團的售票員權重如宰相;電影院關了門,說書的,耍龍的,也便收了場;他們知道開場隻是空場,何況自個也戲癮發了作。戲演開來,她幕後一叫板,掌聲便響,千聲鑼,萬點鼓,她隻是現個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們一聲地叫好,小白菜還是不轉過臉。等一轉臉,一聲吊起,滿場沒一個出聲的,咳嗽的,吃瓜子的,都驟然凝固,如木,如石,魂兒魄兒一盡兒讓她收勾而去了。演起《救裴生》,演到站著慢慢往下坐,誰也看不出是怎麽坐下去的,滿場子人頭卻矮下去;演到由坐慢慢往上站,誰也看不見是怎麽站起來的,滿場人脖子卻長上來。遠近人都說:“看了小白菜的戲,三天吃肉不知意(味)。”

小白菜是漫川關人,十一歲進劇團,聲唱得中聽,人長得心疼;女大十八變,長到十六,身子發育全了,頭發油亮,胸部高隆,聲也更音深韻長,就在山陽演紅了,一出名,縣上開什麽會,辦什麽事,總要劇團去慶賀,劇團也總讓小白菜去,全縣人沒有不知道她的。她起先生生怯怯,後來走到哪兒,人愛到哪兒,心裏也很高興,叫到什麽地方去就去,叫她上台演一段就演,一對雙皮大眼睛噙著光彩,撲閃閃地盯人。

娘死得早,家裏有一個老爹,十天半個月來縣上看看閨女,小白菜就領爹逛這個商店,進那個飯店。飯店裏有人給她讓座,影院裏有人給她讓位,爹說:你認得這麽多人?她笑笑,說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爹受了一輩子苦,覺得有這麽個女兒,心裏很感激。偶爾女兒回來,她不會騎自行車,也沒錢買得起自行車,但每次半路見汽車一揚手,司機就停下車,送到家裏。滿車人都來家裏坐,爹喜得輕輕狂狂,八經八輩家裏哪能請來個客,如今一車幹部來家,走了院子裏留一層皮鞋印,七天七夜舍不得掃去。

平日離家遠,小白菜不回家,星期天同宿舍的三個同伴家在縣城附近,一走了,她去洗衣服,井台上就站滿了人。人家向她說,她就說,說得困了,不言語了,人家眼光還是不離她。回到宿舍,縣城的小夥子,這個來叫她去看電影,那個來給她送本書。她有些累,想關了門睡覺,心想人家都好心好意,哪能下了那份狠心,隻好陪著。一個星期天,任事也幹不了,卻累得筋疲力盡,每到星期天,她總發愁:“怎麽又是星期天?!”

同宿舍的演員聽了這話,心裏不悅意:你害怕星期天,別人也害怕了?一樣是姑娘,一樣在演戲,你怎麽那麽紅火?等以後有小夥子再來,在門上留字條,在窗台上放糖果,同宿舍的就把字條撕了,把糖果亂丟在她床上。她回來問:哪兒來的?回答是:男人送的唄!她要說句:送這個幹啥?就會有不熱不冷的回敬:那不是吃著甜嗎?門房也對她提了意見:就你的電話多!領導也找她:你還小,交識不要雜。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啦?後來,男演員一個比一個親近她,女演員一個比一個疏遠她。再後來,男演員幾次打架,縣城裏小夥子也幾次打架打到劇團來,一了解,又是為了她。女演員就一窩蜂指責她:年紀不大,惹事倒多。她氣得嗚嗚地哭。

不久,求愛信雪片似的飛來,看這封,她感動了,讀那封,她心軟了:這麽多男人,如果隻要其中一個向她求愛,她就立即要答應的,但這麽多,她不知道怎麽辦。想給爹說,又羞口,向同伴說吧,又怕說她亂愛,便一五一十匯報給領導。領導批評她,說不要想,不要理,年紀還小,演戲重要。她聽從了,一個不回信,來信卻不毀,一封一封藏在箱子底,隻是大門兒不敢隨便出。

求愛的落了空,有的靜心想想,覺得無望,作了罷,有的心不死,一封接一封寫,堅信:熱身子能暖熱石頭。有的則懷了鬼胎,想得空將她那個,來一場“生米做熟飯”。而有的功夫下在掃蕩情敵,揚言她給他回了信,訂了親,還吃了飯,戴了他的表,已得了她做姑娘最寶貴的東西……說這話的一時竟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四個,分別又都拿出她的一張照片。

風聲傳出,一而十,十而百,竟天搖地動,說她每次演出,台前跳跳唱唱,幕後就和人咬舌頭;還說有一天晚上和一個人在公路大樹下不知幹什麽,過路人隻聽見那樹葉搖得嘩嘩響;還說一個半夜,有司機開車轉過十字路口,車燈一開,照出她和一人在牆角抱著,逃跑時險些讓車軋死;還說她今年那麽高,全是被男人手揣的。領導把她叫去,她哭得兩眼爛桃兒一般,不肯承認。領導問:“他們為什麽有你的照片?”她說:“鬼知道,怕是我演出時,他們偷拍的,要不是偷的劇照。”領導想想,這有可能,以前就發現每一次演出前掛的劇照,小白菜的總被人偷去,就宣布以後不要貼掛劇照了。

商州初錄(23)

領導對她沒有什麽,但劇團內部卻對領導產生了懷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幾日,外麵就傳開小白菜把劇團領導拉下水了。領導先是不理,照樣讓小白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領導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鬧了別扭,領導就有意離小白菜遠了。她每次去領導家,女主人在,就買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沒話找話說,人家還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領導就要打窗子,又打門,和她說話,聲提得老高。小白菜覺得傷心,什麽人也不見,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歡打扮,現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說:“穿得那麽豔乍,去給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會被說:“瞧,偏要與眾不同,顯示自己。”她隻好看全團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頭而梳頭。隻是一心一意用勁在練功上、練聲上。她開始誰也不恨了,恨自己:為什麽什麽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體好看呢?為什麽一樣的飯菜吃了,自己臉蛋就紅潤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毀了容,羨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靜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歲,她入不上共青團,劇團團支部報了她幾次,上級不給批,她去找文化局長,局長過問了這事,但從此說她和局長好。後來地區會演,縣委領導親自抓劇團,她演得好,書記在大會上表揚她,她又落得與書記好。她想不通:自己怎麽就是個爛泥坑?!一氣之下不演戲了,要求管理服裝。一管一個月,這個月安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戲就生病,而且她不上台,演戲場場坐不滿,她隻得又演,百病卻沒有了。她想:我這命真苦,真賤,這輩子怕不得有好日子過了。

到了結婚年齡,劇團同齡的姑娘都結婚了,生娃了,她還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個親人也沒有,她托人給她找外地的,想一結婚一走了事,但總有人千方百計要把她的名聲傳給遠方的男的,結果事情又壞了。她橫了心:罷罷罷,潔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麽幹幹,也不委屈被人作踐了一場。她很快和劇團一位寫字幕的小夥好了,小夥人不體麵,笨嘴拙舌,卻寫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動得哭了。她從此也得了溫暖,什麽話兒也給他說,他什麽事兒都護著她,三個月裏,她便將自己女兒身子交給了他。但是,他們雙雙被捉住了,雖然聲稱他們要定親,誰肯理睬,嚴加處理,便將她從劇團開除了。

她回到老家,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關了門又唱又練功,這倒不是想重上戲台,倒是為了她的身體。後來,她和一個縣水泥廠的工人結了婚,結婚三個月,那工人借她失過身為名,動不動就打她,她受不了,又離了婚。就在這個時候,洛南縣劇團知道了她的下落,又來招她到洛南劇團去。

她人還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風聲。劇團領導在全團會上宣布了紀律:“此人戲演得叫絕,但作風不好。來了,不可避遠她,但絕不能太親近,誰要與她出事了,當心受處分!”她去了,戲又演得轟動洛南。下鄉演出每到一處,圍幕裏坐滿,圍幕外又坐一圈,執勤人員看不住往進湧的人,常常雙方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結果圍幕被人用手扯成幾丈長的裂縫。半年裏,全劇團人人眼紅她,人人不敢來親近,她心裏總是慌落落的。過了一年,一個演員冷不防抱住她親了一口,一個拉提琴的夜裏鑽進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愛又恨咬傷了她的手。

“你什麽人都給好處,怎麽對我這樣?”那人賴著臉說。

“放你娘的屁!”她從來沒罵過這麽粗的話。

他掏了一把錢,她把錢從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卻先下了手,說她拉攏他。她哭訴真情,沒人相信,還要給她處分。她告到縣委,縣委為她平了反。

這事發生不久,“**”開始了。縣縣揪走資派,大凡大小領導,一律批鬥,她無官無職,卻是名演員,也大字報糊上街,說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資派的半夜尿壺。

後來,武鬥鬧起來了,走資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區衛校裏辦“學習班”,也無人再理會她。武鬥逐步升級,全商州七個縣,各派和各派聯合一起,今日攻丹鳳,明日打商南,搞得槍聲四起,路斷人稀。山陽縣的一派被另一派趕出了縣境,來到洛南,同派又組成武鬥隊,司令就是當年偷取她照片在外胡言亂語的那個。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幹事,她不,說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著腔子保她沒事,許願“革命”成功了,他當了官,一定讓她當個劇團團長。她不答應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著。沒想第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關了門,要和她“玩玩”,她嚇得變臉失色,抱住桌子不丟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將她壓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殺,司令卻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長期和她來往,她不答應,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後見話。三天後,司令對她說:要同意了,四天後隨他到商縣,因為他們這一派為了證明自己最革命,準備將集中在衛校的走資派搶回來,設法庭審判,下牢的下牢,槍斃的槍斃,然後進駐地區,成立紅色政權。她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那些各縣走資派,有的她不認識,有的在地區會演時見過,但山陽縣委書記,洛南縣委書記,她是熟悉的,他們都是好人,難道四天之後就全要遭不測之禍災嗎?她突然同意了,卻要求明日讓她回山陽老家看看,然後去商縣找司令。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幾片安眠藥,一夜沒有蘇醒。

商州初錄(24)

第二天,小白菜搭車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縣各卡關沒有阻擋。但她並沒有去山陽,卻直接到商縣,打扮成鄉下邋遢婆娘,跑到衛校翻牆進去。那些老頭子卻都狠狠地瞪著她:“你來幹什麽?我們這裏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虧!”

“吃了我的虧?”她驚叫著。

“罪狀是拉他們下水,你還來惹禍嗎?”

她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淚,順門就走。已經翻過牆了,卻又站住,眼淚湧流不止,又翻牆進去,對他們說了三天後的情報。但是,這些人卻看著她冷笑了。

“你們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來。

“你是讓我們跑,再讓他們把我們抓起來,更有罪狀嗎?這情報你怎麽就會知道?”

“我和司令睡過覺,知道嗎?!”她大聲說著,氣憤歪曲了她的臉,眼淚卻流得更快了。

老頭子們木呆在那裏,隻是不動。

她扯開了衣領,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時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們,要活,趕快就跑,全國這麽大,哪兒沒個藏身處?不信,就等著死吧!”

她翻過牆頭走了。

這一夜,這些“走資派”買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後,窮凶極惡的造反派撲到商縣,包圍了衛校,但一切落空。將看守抓來拷問,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處搜查,五天後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親自捆了她的雙手,雙腳,將她**,又讓別的四個頭頭又**了一番,最後裝進麻袋,活活讓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後,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狀:一生破鞋,批鬥之中,仍與走資派亂搞男女關係,事情敗露,自絕於人民,死得可恥,死有餘辜。

消息傳開,戲迷們都遺憾不能看到她的戲了,又恨她作風太亂,不是個正正經經的女人。

“四人幫”粉碎了,造反派頭頭逮捕了,那些走資派紛紛重新任職,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處打問小白菜的墳墓時,但無人知曉,隻好在開追悼會那天,將她生前演戲所穿的戲裝放在一隻老大的骨灰盒裏,會場高音喇叭播放她過去的唱腔錄音。

一對恩愛夫妻

在石莊公社的冒尖戶會上,我總算看見了他。這幾天,就聽公社的人講,他們夫妻恩愛很深,在全社是搖了鈴的;沒想冒尖戶會他也參加,而且又是他們夫妻培育木耳致富的,可見這恩愛之事倒是千真萬確的了。會是從晚上擦黑開起的,小小的會議室裏,人人都抽著旱煙,房子裏煙霧騰騰的。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呆呆地坐在靠牆角的凳子上,後來就雙手抱著青光色的腦袋,眼睛一條線地合起來。主持會的人說:“都不要瞌睡了!”他挪了挪身子,依然還合著眼睛。主持人就點了他的名:“大來,你夢周公了?”他說:“我聽哩!”大家就都笑了,說他從來都是這樣:看上去是瞌睡了,但其實耳朵精靈哩。大家一笑,他也便笑了,笑起來眼睛很小,甚至有肉肉的模樣。我便想:他是這麽個人物,窩窩囊囊的,怎麽會討得女人的喜歡呢?但他確是這一帶有名的愛老婆和被老婆愛的,那老婆是怎麽個模樣呢?兩口子又怎麽就能成了冒尖戶?

會開完的時候,因為公社沒有客房,書記讓我和他打通鋪,我說很想了解了解大來的夫妻生活,書記就仰脖兒想想,說很好。叫過大來一講,大來卻為難了:

“這能行嗎?家裏衛生不好,虱子倒沒有,隻是有漿水菜,城裏人聞不慣那味兒的。”

“我就喜歡吃漿水菜哩!”我說,“如果你不嫌棄,你能住我就不能住嗎?”

他笑了,眼睛又小小的退了進去,說:“哪裏話!你真要去,我倒是念了佛呢!”

他便開始點著個鬆油節。說她家離公社十裏路,要翻兩座山的,夜裏出門開會,看戲,串親戚,就都要點這鬆油節照路的。那鬆油節果然好燃,在油燈上一點就著了,火光極亮,隻是煙大。他的懷裏就塞了好多鬆油節兒。點完一節換上一節,讓我走在他的身後,走過公社門前的河灘,過橋,就直往一條溝道鑽去。

路實在不好走,盡是在石頭窩裏拐來拐去,後來就爬山。雖然他照著火光,我還是不時就被路上的石頭磕絆了腳,他就停下來,將我拉起,替我揉揉,叮嚀走山路不比在城裏的街道上,腳一定要抬高。

“這都是習慣,我到城裏去,平平的路,腳還抬得老高,城裏的人一看那走式就知道是山裏來的‘家娃’了!”

“你們村裏就來了你一個嗎?”我問他。

“可不就我一個!那條小溝裏,就我一家嘛。”

“一家?”我有些吃驚了。“夜裏出門總是你一個人?”

“可不,那幾年,咱的會多,小隊呀,大隊呀,常在夜裏開會。咱對付人沒有心眼,但咱有力氣,狼蟲虎豹的我不怯。”

“真不容易。公社這麽遠,來回得一整宿哩。”

“現在會少多了。那幾年動不動開會,不去還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個工分呢,今夜裏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麽不去?”

“唉,那大院裏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來越聽不懂他的話,向前躍了一步,風氣將鬆油節的火焰閃得幾乎滅了,他忙用手護住,說道:“現在好了,他早滾蛋了,‘四人幫’一倒,查出他是‘雙突擊’上去的,他果真沒好報。”

商州初錄(25)

我才聽出他說的雄鬼,原來是指著一個什麽人了。

“我一見著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過那大院門口,頭就要轉過去。就在他滾蛋後,我也不想到那個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來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剛才開會時,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塊去,就好了。”

他時時不忘了老婆。我說:“後來不是召開全公社大會,要讓你們坐台子戴花嗎?”他在前邊嘿嘿地笑起來。

“哎呀,你真是對老婆好!”我說。

“要過日子嘛。咱上無父母,左右無親戚四鄰,還有什麽親人呢?”

雞叫兩遍的時候,我們到了他的家,溝雖然不大,但卻很深,還在山上,就瞧見溝底有一處亮光,大來笑著說:“那兒就是,她還在等著我哩。”

我們順著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溝底是一道小溪,水輕輕抖著,碎著一溪星的銀光,從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橋過去,就是他的家了。門掩著,一推開,堂屋和臥房的界牆上有一個小洞窗兒,一盞老式鐵座油燈放在那裏,燈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進門時風把燈光吹得一忽閃,中堂的牆上就迷迷離離地悠動。滿屋的箱櫃、甕罐,當頭是三個大極了的包穀棒捆。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他的老婆卻沒有在。果然衝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漿水菜味。

“菊娃——!”大來站在門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裏一聲:“來了!”就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來,在門前咚的放了,說:“怎麽開到現在?那個地方你真還能呆住?!”

“咱現在怎麽不能呆了?後來還要在全公社大會台上坐呢,書記說一定要你去!誰叫你去那兒背耳棒的,我瞅空就背回來了!”

“我坐著沒事。瞧,你倒心疼起我了,這耳棒不拿回來,明日拿什麽搭架呀?鍋裏有攪團呢。”

她啪啪地拍著身上的土,大來告訴我這木棒就是培育木耳用的,那老婆突然才發現了我,銳聲叫道:“來客了?”

“是城裏一個同誌,晚上來家睡的。”大來說。

“你這死鬼!怎麽就不言不語了?!你們快坐著,我重新做些飯去。”

她招呼我在屋裏坐了,站在門口,和大來商量起給我做什麽好飯。我瞧見她背影是那麽修長,削削的肩,蓬鬆光亮的頭發,心裏不覺叫奇:深山野溝裏竟有這麽娟好的女人!這憨大來竟會守著這麽一個老婆,怪不得那麽愛她。可她怎麽就也能愛著大來?

我趕忙說:什麽飯也不要做,要吃,就吃攪團。她就說那使不得的,怎麽端得出手?我一再強調,說我在城裏白米白麵吃多了,吃攪團正好調調口味,她才不執拗了,走進來喜歡地說:

“那好吧,明日給你改善生活。”

燈光下,她那張臉卻使我大吃一驚:滿臉的疤點,一隻眼往下斜著,因為下巴上的疤將皮肉拉得很緊,嘴微微向左抽。那牙卻是白而整齊,但也更襯得臉難看了。

我真遺憾這女人怎麽配有這麽一張臉!看那樣子,這是後天造成的,我想問一聲,又怕傷了她的心,便低下頭不語了。她很快抱了柴火就去了廚房,聽得見風箱呼呼啦啦響了。

這時候,土炕牆角的喇叭嗚嗚地響起來,有聲音在喊著“大來!”大來爬上炕,對著喇叭對喊著。“到家了嗎?”“到家了。”“到家了就好。”“還有什麽事嗎?”“照顧好客人。”“這你放心。”他跳下炕,說:“書記不放心你,怕夜裏走山路出了事呢!”

我好奇起來,山區的聯係就是靠這喇叭嗎?他說,這個公社麵積在全縣最大,人口卻最少,一切事就都靠這喇叭聯絡的。

我們開始吃起攪團來,雖然是包穀麵做的,但確實中口,再加上那辣子特別有味,醋又是自己做的,吃起特香。那女人先是陪我們說話,我一直不敢正視她的臉。她也感覺到了,就不自然起來,我忙又說又笑著來掩飾,但她已起身去給我支床,取了一件半新被子,說城裏人最講究被頭,便動手拆了舊被頭,縫上新的。

吃罷飯,又燒了熱水,讓我洗了,又一定要大來洗手臉和腳,大來有些不願意,那女人就說:“夜裏你們男人家睡那邊新床,你跑了一天路,髒手髒腳的叫客人聞臭氣呀?!”

接著,就又從櫃裏取出一升核桃,一升柿餅,放在新床邊上,說讓砸著仁兒包在柿餅裏吃,朝我笑笑,進了臥房,關門吹燈睡下了。

我和大來坐在床上,一邊吃著山貨,他就看著我說了:“山裏人家,你不笑話吧?”

“笑話什麽呢?瞧你這人!”我說。

“你也看見了,娃子娘,也怪可憐的,走不到人前去。”

他是在指他老婆的臉了,我一時不知怎麽回應,就說:“她是害過什麽病?”

“是我燒的。”

“燒的?”我痛惜不已,“山裏柴火多,不小心就引起火災……”

“不,是故意燒的。”

“?!”

一個男人誰不願意自己的老婆長得漂亮,他卻要故意去破壞她的臉麵?他們夫妻在這一帶是有名的恩愛,怎麽能幹出這事?

大來臉色暗下來,不說話了,開始合上眼睛抽煙,抬起頭來的時候,眼裏噙著淚水。“我也看出你是好人,我就給你說了吧,我從來不願再提這事,一提起心裏就發疼。”

商州初錄(2)

他說,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後山六十裏外的韓河村,自幼長得十分出脫,是韓河一帶的人尖尖,長到二十,說親的擠破了門,但她偏偏愛上了他。他那時就會培養木耳,去韓河幫人傳藝,見的麵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實,手藝好,一年後就嫁了過來。小兩口相敬相愛,日子雖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書記和縣農林局幾個領導到這條溝裏來,他們就認識了。小兩口十分感激領導能到他們家來,就買了肉,灌了酒招待,沒想那書記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後常常來,說是檢查工作,或是關心社員,來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時他不在,書記來了便不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回來老婆向他說了,他倒還訓了老婆一頓,說領導哪會是那種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來,咱就要盡力量當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書記又來了,她是端茶水的時候,書記笑淫淫地說:

“深山裏還有你這等好的人才!”

“書記,你怎麽說這話!”她說。

“這大來哪兒來的豔福,你看得上大來?”

“書記,你不要……”

書記卻站起來抓住了她的手,接著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掙脫了跳在門口,說:“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來啦!”

書記咽咽唾沫,將五元錢放在桌子上,出來走了。

她趕出來把錢扔在他腳下,轉身就跑,書記卻哈哈笑了,說:“你這娘兒的臉為什麽要那麽好看呢?”

大來回來,聽老婆說了,當下氣得渾身打顫,就要跑下山去找書記。老婆卻將他抱住了:“你這要尋事嗎,人家是書記呀?”“他不能這樣欺負人?!”“你又沒有證據,誰能信你的,還是忍了吧,反正我不會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後他去山上做活,就讓老婆看見書記要再來,就早早躲開,要麽就兩口一塊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趕會,他輕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塊去,一塊回。書記果然好長時間沒有得逞,但越是沒有得逞,愈是常來。後來公社在三十裏外修水庫,書記就點名讓他們隊派他去當長期民工,他知道後,堅決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壞農業學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會上批判,他隻好去了。他走後,書記終於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鬥了一個時辰,漸漸沒了力氣,就被糟蹋了。他從水庫工地回來,到公社去告狀,反被書記說是陷害,他又告到縣上,縣上派人調查,沒有人證物證,也不了了之。書記又以報複誣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庫工地,然後,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賊一樣,又被**過兩次。他老婆連夜跑到水庫,找他回來,兩口抱頭痛哭。他幾乎要發瘋了,磨了一天斧頭,想下山去拚命,老婆說:“把他殺了,你還能活嗎?你一死,那我怎麽辦呀,你還是讓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麽辦呀!”夫妻倆又是大哭。

“全怪我這一張臉,全怪我這一張臉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說。

他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來,但他不敢說出,更不敢說給老婆。一個人在山上轉了半天,最後還是回來,在衣服上塗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給他洗洗。老婆端著汽油盆子正洗著,他從後邊劃著了火柴,丟了進去,火立即騰起來,冷不防將她的臉燒壞了。她尖叫一聲,昏倒在地,他抱起來大哭:“我怎麽幹出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過來,流著眼淚,卻安慰他:“這樣好,就這樣!”

果然,書記從此就再也不來了。

他們夫妻的日子安靜了,他永遠屬於她,她也永遠屬於他。

也從此,他們再也不肯到那叫人傷心落淚的公社大院去了。

雞叫四遍的時候,我們睡下了。我合著眼睛,聽見門外的梢樹林裏起著濤聲,門前的小溪在嘩啦嘩啦響,不知在什麽時候,就睡著了。我夢見就在這間屋子裏,大來和他的女人正忙著將一堆堆耳棒抱在門前土場上,架起人字架,點上木耳菌種,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點兒,又立即大起來,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幫他們開始采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銷社賣了好多錢。突然有了鑼鼓聲,他們倆又坐在了冒尖戶授獎大會上,新書記給他們戴花,大來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腳沒處放。那老婆卻大方極了,嫌大來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來的腳。沒想台下的人全看見了,就一齊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滿臉通紅,紅潤光潔。人都在說:

“這大來有這麽俊樣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兒喲!”

棣花

無論如何我是該寫寫棣花這個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許是常出門的,或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門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卻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裏出過商州惟一的舉人韓玄子,韓玄子當年文才如何,現無據可查,但舉人的第八代子孫仍還健在,民國初年就以畫虎聞名全州,至今各縣一些老戶人家,中堂之上都掛有他的作品,或立於莽林咆哮,或臥於石下眈眈。現因手顫不能作畫,民間卻流傳當年作虎時,先要鋪好宣紙,蘸好筆墨,便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將筆在口中抹著,突然臉色大變,凶惡異常,猛撲上去,刷刷刷刷來,眨眼便在紙上跳出一隻獸中王來。拳腳行的,卻都知道那裏出過一個厲害角色,身不高四尺,頭小,手小,腳小,卻應了“小五全”之相術,自幼習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縣都有,便流傳著他神乎其神的舉動,說是他從不關門,從不被賊偷,冬夏以坐為睡。有一年兩個人不服他,趁他在河邊沙地裏午休,一齊撲上,一人壓頭,一人以手扣住肛門,想扼翻在地,他醒來隻一弓,跳了起來,將一人撞出一丈二遠,當場折了一根肋骨,將一人的手夾在肛門,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鬆,那人後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夾得沒了皮肉。所以,懂得這行的人,不管走多麽遠,若和人鬥打,隻要說聲:“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來的!”對手就再也不敢動彈了。一個大畫筆,一個硬拳腳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與別處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點鍾人便湧集,一直到晚上十點人群不散。中午太陽端的時辰,達到,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擠破一般。西至商縣的孝義,夜村,白楊店,沙河子,北上許家莊,油坊溝,苗溝,南到兩岔河,謝溝,巫山眉,東到茶坊,兩嶺,雙堡子,百十裏方圓,人物,貨物,都集中到這裏買賣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開有飯店,旅館,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連修三個廁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麵上架起木橋,過橋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商州初錄(27)

其實,棣花並不是個縣城,也不是個區鎮,僅僅是個十六個小隊的大隊而已。它裝在一個山的盆盆裏,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莊分散,卻極規律,組成三二三隊形,河邊的一片呈帶狀,東是東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條街道又向兩邊延伸,西可通雷家坡,東可通石板溝,出現一個弓形,而長坪公路就從塬上通過,正好是弓上弦。麵對西街村的河對麵山上,有一奇景,人稱“鬆中藏月”,那月並不是月,是山峰,兩邊高,中間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內長滿青鬆,盡一摟粗細,棵棵並排,距離相等,可以從樹縫看出山峰低窪線和山那邊的雲天。而東街村前,卻是一個大場,北是兩座大廟,南是戲樓,青條石砌起,雕木翹簷,戲台高地二丈,場麵不大,音響效果極好。就在東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處,各從塬根流出一泉,稱為“二龍戲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刷。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後上百畝的池塘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這地方自出了韓舉人,李拳腳之後,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長得白白淨淨,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麽雍容豐滿,要麽素淨苗條,絕無粗短黑紅和枯瘦幹癟之相。直至今日,這裏在外工作的人很多,號稱“幹部歸了窩兒”的地方,這些人腳走天南海北,眼觀四麵八方,但年年春節回家,相互談起來,口氣是一致的:還是咱棣花這地方好!

因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節裏他們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盡情尋著快活,舉辦各類娛樂活動,或鑼鼓不停,或鞭炮不絕,或酒席不散。遠近人以棣花人樂而趕來取樂,棣花人以遠近人趕來樂而更樂,真可謂家鄉山水樂於心,而樂於鑼鼓、鞭炮、酒肉也!

一到臘月,廿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燒餅,那戲樓上便開戲了,看戲的湧滿了場子,孩子們都高高爬在大場四周的楊柳樹上,或廟宇的屋脊上。夏天裏,秋天裏收獲的麥秸堆,穀稈堆,七個八個地堆在東西場邊,人們就搭著梯子上去,將草埋住身子,一邊取暖,一邊看戲,常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滿天星鬥,遍地銀霜,戲不知什麽時候早就散了。戲是老戲,演員卻是本地人,每一個角色出來,下邊就啾啾議論:這是誰家的兒子,好一表人才;這是誰家的媳婦,扮啥像啥;這是誰家的公公,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還抬腳動手地在台上蹦躂。最有名的是正街後巷的冬生,他已經四十,每每卻扮著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極妙,每年冬天,戲班子就是他組織的。可惜他沒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時候,隻是用二拇指來指,下邊就說:“瞧那指頭,像個錐子!”“知道嗎?他老婆說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讓他演,打起來,讓老婆咬的。”“噢,不是說他害了病了嗎?”“他不唱戲就害病。”還有一個三十歲演小醜的,在台下說話結結巴巴,可一上台,口齒卻十分流利,這免不了叫台下人驚奇;但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報節目,卻總要學著普通話,因為說得十分生硬,人稱“醋溜普通話”,他一報幕,下邊就笑,有人在罵:“呀,又聽洋腔了!”“醋溜溜,醋溜。”“真是難聽死了!”“哼,紅薯把他吃得變種了!”雖然就是這樣一些演員,但戲演得確實不錯,戲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著哼,台上常忘了詞兒,或走了調兒,台下就嗚嗚地叫。有時演到熱鬧處,台下就都往前擠,你擠我,我擠你,腳紮根不動,身子如風中草,那些小孩子們就湧在戲台兩邊,來了就趕,趕了又來,如蒼蠅一樣討厭。這樣,就出了一個叫關印的人,他腦子遲鈍,卻一身力氣,最愛熱鬧,戲班就專讓他維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賣力,就手持穀稈,哪兒人擠,哪兒抽打,哪兒秩序就安靜下來。這戲從廿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關印就執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來吃了大肉水餃,各小隊就忙著收拾扮社火了。十六個小隊,每隊扮二至三台,誰也不能重複誰,一切都在悄悄進行,嚴加守密。隻是鑼鼓家夥聲一村敲起,村村應和,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籃,銅鑼如篩,重十八斤,需兩人抬著來敲,出奇的是那社火號杆長三尺,不好吹響,一村最多僅一兩人能吹。中午十二點一過,大塬上的鍾樓上五十噸的鐵鑄大鍾被三個人用榔頭撞響,十六個小隊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後由西到東,在大場上繞轉三匝,然後再由東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溝,後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擁著,排在一起,各顯出千秋。別處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張桌上鋪了單子,圍了花樹,三四個小孩扮成曆史人物站在上邊,桌子四邊綁了長椽,八人抬著過市,而單子裏邊,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個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則從不係吊磨扇,也從看不上平台,都以鐵打了芯子,作出玄而又玄的造型。當然,十六個隊年年出眾的是西街村,而號角吹得最響最長的是賈塬村。東街村年年比不過西街村,這年臘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計新花樣,做出了一台“哪吒出世”,下邊是三張偌大的荷葉,一枝蓮莖,一指粗細,支楞楞,顫巍巍長五尺有二,上是一朵白中泛紅的盛開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樣。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今年要奪魁了!”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麵過來,一看人家,又遜眼了。過來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大聖高出桌麵一丈,一腳淩空前蹺,一腳後蹬,做騰雲駕霧狀,那金箍捧握在手中,棒頭用尼龍繩空懸白骨精,那妖怪竟是不滿一歲的嬰兒所扮,抬起一走動,那嬰兒就搖晃不已,人們全湧過去狂喊:“蓋帽了!”東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遊龜山”,一條彩船,首坐田玉川,尾站胡鳳蓮,船不斷打轉,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湧出第二台,則是“李清照蕩秋千”,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斷蹬蕩。自然西街的又取勝了,東街的就小聲叫罵:“西街今年是什麽人出的主意?”“還是韓家第八!”“這老不死!來貴呢?”叫來貴的知道什麽意思,忙回去化裝小醜,在一條做好的木椽大龍頭上坐了,懷抱一個噴霧器,被四五人抬著,哪兒人多,哪兒去耍,龍頭猛地向東一拋,猛地向西一拋,來貴就將懷中噴霧器中的水噴出來,惹得一片笑聲。接著雷家坡的屋簷高的高蹺隊,後塬的獅子隊,正街的竹馬隊,浩浩蕩蕩,來回鬧著跑。每一次經過正街,沿街的單位就鞭炮齊鳴,若在某一家門前熱鬧,這叫“轟莊子”,最為吉慶,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條好煙,再將一節三尺長的紅綢子布纏在獅子頭上,龍首上,或社火上的孩子身上,耍鬧人就斜叼著紙煙,熱鬧得更起勁了。

商州初錄(28)

大凡這個時候,最活躍的是青年男女,這幾天兒女們如何瘋張,大人們一般不管。他們就三三兩兩的一邊看社火,一邊直瞅著人窩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訪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就跑到河邊樹林子裏去了。

棣花就是這樣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從不願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計要嫁到棣花,小夥子就從沒有過到了二十六歲沒有成家的了,農民辛辛苦苦勞動,一年複一年,一月複一月,但辛苦得樂哉,壽命便長,大都三世同堂;人稱“人活七十古來稀”,但十六個小隊,隊隊都有百歲老人。

屠夫劉川海

一看見嘴唇上的黃胡子,我便認出是他了;他也看見了我,眼睛笑成一條**,栽死撲活地向我跟前跑。我習慣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麵前,卻將兩隻手“雙”在袖筒裏:“不,不,農民不興這個!”我騰地臉紅了。大前年我在鎮安縣開多種經營現場會,他是柞水縣代表,我們住在一個旅館裏,說笑熟了,就曾經戲謔過我們當幹部的講究多:見麵要握手啊,分別要再見呀……現在,我猛地警惕著自己,盡量避免一些普通話用語,比如,剛說了“昨晚到這劉家塬的”,就忙再說:“夜兒裏到大隊的”。要不,他會給人編排說我是“坐碗來的”。

“你快到屋裏去吧!”他說,指著村口的三間瓦房。“我女兒在家,你去就說你的名字,說是見過我了。真不湊巧,村北頭來順家要殺豬,請了幾次了。我應了聲。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臘月天誤一個時辰,市麵上肉價一高一低要錯好多價哩!”說著就把右手提著的竹籠子揭開,裏邊放著殺豬的尖葉刀,大砍刀,浮石,鐵鉤什麽的。

“你還幹的老本行?”我說。

“有什麽辦法?過年人都要吃肉,豬總得有人殺。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事也不能幹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陰間,那些豬鬼會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鍋的。可話說回來,豬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養女子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你不是寫書人嗎,前年你纏我給你講了一些花案,這次我給你再講吧,我現今是治保委員,在這四鄉八村,你打聽打聽,一出那種事,哪個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還是那麽個愛說話,我便樂了。村北頭一家小媳婦打遠處喊:“二叔,水都燒開了,啥把你牽掛得走不開?!”他給我擠眼,罵聲:“去你娘的!不知誰有牽掛?”就又對我悄聲說:“瞧見嗎?這是來順的媳婦,人都說好,發覺了,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裏新紅薯一下來,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兩個熱紅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爺廟牆後吃去了。”說罷,罵罵咧咧跑走了。

我尋到他的家,門前正好是一個大場地,沿場邊一溜堆放著小山包似的幾座麥秸草堆,風正吹著,有幾團草葉卷成球兒模樣,呼呼嚕嚕直卷到土牆院子門口。院子裏空靜靜的,我的朋友早給說過,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個女兒給他,日子好不惶了幾年,如今女兒大了,才鬆泛些,裏裏外外有人幹事。他除了殺豬,一天就嘻嘻哈哈耍個快嘴兒。我走進院子,故意踏動腳步,還是沒有人接應,隻見廚房的窗口裏往外噴著煙霧、蒸氣,就喊了聲:“有人嗎?”

“誰呀?”廚房門口噴出一團熱氣,熱氣散了,才看清站著一個姑娘,細皮白肉的,劉海上,眉毛上,水蒸氣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說了我的名字,又說了見過她爹,她樂了,拉我進屋。原來她在蒸饃。商州的臘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講究家家蒸饃,她已蒸出了幾鍋,白騰騰的擺了一蒲籃,就雙手給我抓了幾個出來:

“我爹常說你哩,說你最愛聽他說話。你吃呀,看蒸的堿勻不勻?”

我問起他們的家境,她就嘮叨起爹的不是,說他愛管閑事,好起來就他好,不好起來就他不好,五十多歲的人了,叫村裏年輕人都不愛惦他。

“這是怎麽啦?”

“怎麽說他這個老子哩!他總是不滿現在的年輕人不正經,談戀愛沒媒人……回到家,吃飯時就咕嘟著。當然我不愛聽,就頂撞,他就發火,說我什麽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養大,現在就不聽指撥了?指責我現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說:‘你掉過臉去?哈!不聽老人言,有你吃的虧!’有時罵起人來,氣得飯也不吃了,我要吃著,就罵我沒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飯狼吞虎咽。我隻好坐好,聽他說著,眼淚就想流,他就又罵道:‘吃你的飯,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這不受教的!’你瞧他這樣子?!恐怕是殺豬殺得多了,人心理也變了態了!”

我笑起來,說他爹年紀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還這麽看不過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臘月廿八,這裏逢集,我說去集上看看,他粗聲吼著,讓我在家,說一個大姑娘家,人麵前瘋來瘋去不是體統。呀,饃熟了!”

她叫著,跳起身來,就去鍋台,雙手拍著籠蓋,叫道:“長!長!”然後就嘩地揭開籠蓋,滿屋子一片白氣,什麽也看不清了,隻聽見她叫道:“好得太!全炸開了!”接著她一口一口吹氣,熱氣漸漸散了,她很響地在水桶裏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從籠裏搬出一個饃來,動作像舞蹈一樣。商州人白麵不多,常要蒸饃時往裏摻白色穀麵,饃就十分講究要炸裂。她把饃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紅紙泡的紅水兒一下一下點在饃頂上。又讓我趁熱吃了一個。

商州初錄(29)

饃一連蒸過三鍋,一切收拾畢了,她讓我在院子裏的太陽下坐著,就去上屋的箱子裏取出一雙新布鞋來。那鞋底納著麻麻密密的麻繩眼兒,幫子也漿得生硬,整個鞋結實得像個鐵殼子,就用木楦子來楦。楦子很緊,塞不進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錘子輕輕敲打。

“這是給你爹過年鞋?”

“給我爹已經做好了。”

“那是誰的?”

“我的。噢,你吃煙吧!”

她臉紅了起來,又說她去隔壁那家辦個事,就走了。兩家的隔牆不高,我看見她站在那家院子裏對著窗口喊著要買布證“你是啥價?”“你賣嗎?你是賣主,你說。”“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卻是我的嫂子!”“那你說?”“一毛二一尺。”“那叫你隻看一眼。”“三毛!”“你有那個大方?”“少了不賣,多了不賣,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給外人捎的,就讓嫂子發個財!”兩個人就一手交錢,一手交布證,又說了開來:“妹子,你給嫂子說實話,要是給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給嫂子說……”“說得中聽!我哪有相好的,你給我找一個吧!噓,院那邊有我爹的客人哩!”她們往這邊看,我忙低了頭。

後來她回來,問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塊走,不去,就在家守著門。我當然是去的,她就背過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夾在胳膊下。

集市是極大的,窄窄的一條道擠得人山人海,姑娘讓我緊跟著她先去買了窗戶紙。她揀紙十分仔細,要平整的,麵勻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對著太陽照了。買了白的,再買紅的,綠的,黃的。這裏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紙全部糊好了,中間的方格上,是表現手藝的地方,一格紅,一格綠,一格黃,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貼上窗花。窗花絕對是彩色的,幾十種刀具,哪裏該添,哪裏該去,哪裏該透光,一合計就在一張紙上刻成了,然後染色,然後塗酒,白天日光透進來,晚上燈光照上去,鮮明奪目,旖旎可愛呢。

買完紙,姑娘突然不見了,苦得我左找右尋,才見她在一個牆角和一個小夥子說話哩。她低著頭,小夥背著身,似乎漫不經心地看別的地方,但嘴在一張一合說著。我叫她一聲,她慌手慌腳起來,將那包鞋的包兒放在地上,站起來拉我往人窩走。我回頭一看,那小夥已拾了鞋,塞在懷裏。

“那是誰?”我問。

“不告訴你!”

“是不是你的那個?”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個人從人窩擠過去,朝我喊:“快跟上!”但很快被人擠得不見了。我卻無論如何不得過去,一隊擔柴的直叫著“撞——!撞——!”人皆兩邊閃道,人腳紮了根似的,身子卻前後左右倒伏。等擔柴的過去,那姑娘蹤影也不得見了。我隻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進朋友的家門,就去村北頭看朋友殺豬去。

第一條豬已經殺好了,我的朋友正叼著煙歇著說話,他滿口白沫直道他的見聞,然後扳指頭數著四村八鄰誰家女兒不好,自己找男人,誰家寡婦守了二十年了,終熬不過又嫁了人,又講他怎麽去捉奸,那野漢子怎麽樣,那騷婆娘又怎麽樣。

“盡是傷風敗俗!叔一輩子就見不得這種惡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殺豬一樣放了他們的血!你見過後村王小小的三媳婦嗎?”

“見過。”旁邊的人應道。

“哈,她到她男人的單位呆了半年,回來就學會握手,女的也握,男的也握,王小小罵了一頓,她還說:‘那怕啥,城裏人還抱住親嘴哩!’王小小當場扇了她個嘴巴!”

“人家說的也沒錯呀!”

“她忘了自己是幹啥的!你知道嗎,她和她村一個小夥好上了,大白天的在包穀地裏咬舌頭。”

“二叔,這些事怎麽總讓你看見了?”

“叔這眼睛尖哩,就盯著這些事哩!這幾個村裏,誰家媳婦,女子正經不正經,咱心裏有的是數。”

“那你說說咱村裏吧。”

他正要說,抬頭看見我了,笑著站起來說:“你到家去了吧,見著我那閨女了吧?說句海口,我不讓她出去,她就得乖乖在家呆著。”我笑笑,卻還給他點著頭。

這時候,一陣豬叫,幾個人又拉進一條豬來,使盡力氣壓倒在桃樹下的方桌上,我的朋友丟掉煙蒂,係緊腰裏皮繩,挽高袖子,握刀過去。左手握著豬的黃瓜嘴,左腳扛在豬的脊背上,右腿直蹦蹦蹬地,握刀的右手翻過刀背,朝豬嘴頭上狠地一磕,豬一吸氣,脖子下顯出一個坑兒,刀尖剛觸到那坑兒,眼睛便向旁邊乜斜,見壓豬的小夥們把豬的下腿全抓得死死的,就喝道:“誰叫你捉下邊兩條腿?”小夥子們臉紅了:因為把四條腿都抓死了,豬蹬踏不成,血就會淤在肚裏,殺出的肉就不新鮮。於是,手一鬆,縮回去了。我的朋友又是用刀背磕了一下豬嘴頭,一刀捅進那坑兒,刀一抽,一股紅血“刷”地冒了出來,豬哼的一聲,四蹄亂蹬,有人就拿過盆子接血,豬渾身顫抖了一陣,不動彈了。這時候,我的朋友把血刀在豬背上篦了篦,刀尖在豬嘴頭上紮個窟窿,拴條葛繩,挽了圈圈,便叼刀在口長長出了口氣。再把一雙血手往豬身上抹抹,將那最高最長的豬鬃在指頭上一卷,“錚錚”拔下幾撮,丟在他帶的家具籠裏。豬鬃是歸殺豬匠的。

商州初錄(30)

男主人從廚房提來滾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環鍋裏。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鍋裏轉了幾轉,伸手在水裏一蘸,一抽,口裏吸溜著,在試燙水哩。終於,燙水正到溫度,一聲喊,小夥子們提豬的四條腿,男主人提豬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豬嘴上的葛繩,將豬慢慢放在燙水裏壓著,轉著,翻來倒去。燙好了,一齊動手,用浮石將豬毛“嗤嚕,嗤嚕”刮去,用鐵鉤將豬掛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條,在豬交襠上捅了,然後嘴搭近去猛吹,一邊吹,一邊用棒槌敲著豬身,眼見得豬渾身脹起來了。然後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熱水灑了,用刀子刮了,刀又叼在嘴裏,拔掉木塞,捉住豬耳朵,照脖項**裏用手轉割一圈,人轉到豬背後,雙手一用勁,“哢嚓”一聲,豬頭提在手裏了。

現在,開膛破肚,取出尿泡,旁邊的孩子們一把奪過去,倒了尿,便吹成了大氣球。取出大腸,小腸,心肺,肚子,肝子,幾個人就忙著摘油,翻肚,洗腸了。一陣忙亂,我的朋友取過砍刀,割掉脖項,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夾在豬的嘴裏,就扳過豬一隻後腿,令一個小夥扳住另一隻後腿,刀子哢嚓哢嚓從上到下分去,這便是“分邊子”了。圍看的人頭都湊了過來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當腰子眼——第七個胛骨地方——量量,叫道:“嗬!二指!”一個婆娘,也伸過手來量,說:“咦,還不止哩!三指啊!”有人便將她撥開,斥道:“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頭算指頭?”

當人們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價時,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隊幹部蹲在井邊均價啦。隊幹部說:“兩股子!怎麽樣?”男主人說:“行,就這,正好!”隊幹部就往過一跳,朝眾人喊:“兩股子!”小夥子們都愣了,不知什麽意思,老年人則麵麵相覷:“喲!一大一小!?”“啊!是一元一角?”“太貴了吧?”“行,行,這是行市價。”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經八百地說:“誰來?打!”一時熱鬧了,這個要“給我打一吊!”那個要“給我割一刀子!”想吃肥膘的要“槽頭”;想包餃子的要“勾把子”。還有些奸能人,手總不離腰子眼,喊;從這裏!從這裏!三下五除二,一個豬賣完了,女主人說:“咳,弄得啥嗎,都沒給自家留。”男主人凶道:“去!有你說的啥?”我的朋友哈哈大笑:“怎麽沒留,頭水,下水(肚裏貨),裏三,外三。就夠你老兩口子!”女主人經不住逗,也便笑了。

這一頓飯,自然在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罷飯,又去另一家殺了豬,當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嚴了。但是,姑娘沒有在家。“人呢?”他說,臉上有了怒色,回過頭來,卻對我笑笑,“怕到後街菊香家去了。”

說起菊香,他就又興趣了,說是菊香的娘年輕時是個破鞋,菊香爹打過幾頓,如今菊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婦,但自己的兒媳婦也有些不幹不淨的,菊香娘就很傷心,又不敢向兒子說明,常把他家女兒叫去說惶。

“咳,這就叫報應!前簷水不往後簷流,她活該了!”

又坐了一個時辰,姑娘還沒有回來,他就說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來,對我說:“他娘的,實在不像話!現在的年輕人……”我問清了,才知他路過大場,那麥秸草堆後有兩個人影在悄悄說話,他聽不清是誰的聲,但肯定是一男一女。

“走,你幫我捉這不要臉的東西去!叫他們知道知道羞恥!”

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能和過去相比,人家或許在談戀愛,管那些事幹啥呢?他說:“我是治保委員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門,讓我站在這邊小路口上,便獨自貓腰從大場那邊走去,突然罵道:“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那兩個人影極快跑走了,一個從麥地裏過去,一個朝這邊小路跑來。我認清了,原來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縮身蹴在路下渠裏,讓她跑了過去。我的朋友過來怨我沒有擋住,問看清是什麽樣的,我說看不清,他又隻是罵道:

“你看這像話不像話?這是誰家的不要臉!”

我們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裏亮著燈,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她正在貼窗花。我的朋友問:“回來啦?”“回來啦。”“晚上到誰家去也該早早回來,你知道嗎,大場那邊又出惡心事啦!”

白浪街

丹江流經竹林關,向東南而去,便進入了商南縣境。一百十一裏到徐家店,九十裏到梳洗樓,五裏到月亮灣,再一十八裏拐出沿江第四個大灣川到荊紫關,淅川,內鄉,均縣,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裏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隻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極少有桅杆豎立,偶爾有的,也從不見有帆扯起來。因為水流湍急,順江而下,隻需把舵,不用劃槳,便半天一晌,“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假若從龍駒寨到河南西峽,走的是旱路,處處古關驛站,至今那些地方舊名依故,仍是武關,大嶺關,雙石關,馬家驛,林河驛等等。而老河口至龍駒寨,則水灘甚多,險峻而可名的竟達一百三十多處!江邊石崖上,低頭便見纖繩磨出的石渠和纖夫腳踩的石窩;雖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鎮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隻留有一堆磚石,那夕陽裏依稀可見蒼苕綴滿了那石壁上的“遠源長流”字樣。一條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宮”在龍駒寨,下有一座“平浪宮”在荊紫關,一樣的純木結構,一樣的雕梁畫棟。破除迷信了,雖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養著小白蛇,進“平浪宮”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龍駒寨、荊紫關是最神聖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紀的船公,每每摸弄著五指分開的大腳,就誇說:“想當年,我和你爺從龍駒寨運蒼術、五子、木耳、漆油到荊紫關,從荊紫關運火紙、黃表、白糖、蘇木到龍駒寨,那是什麽情景!你到過龍駒寨嗎?到過荊紫關嗎?荊紫關到了商州的邊緣,可是繁華地麵呢!”

商州初錄(3)

荊紫關確是商州的邊緣,確是繁華的地麵。似乎這一切全是為商州天造地設的,一閃進關,江麵十分開闊。黃昏中平川地裏雖不大見孤煙直長的景象,落日在長河裏卻是異常的圓。初來乍到,認識論為之改變:商州有這麽大平地!但江東荊紫關,關內關外住滿河南人,江西村村相連,管道縱橫,卻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條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聽到一些秦腔呢。

這街叫白浪街,小極小極的。這頭看不到那頭,走過去,似乎並不感覺這是條街道,隻是兩排屋舍對麵開門,門一律裝板門罷了。這裏最崇尚的顏色是黑白:門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鋥亮,儼然如鐵門鋼窗,家裏的一切家什,大到櫃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鏡,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裏四麵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牆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貧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這是江邊人對小白蛇(白龍)信奉的象征,每每太陽升起空間一片迷離之時,遠遠看那山根兒,村舍不甚清楚,那錯錯落落的屋脊就明顯出對等的白直線段。燒柴不足是這裏致命的弱點,節柴灶就風雲全街,每一家一進門就是一個磚砌的雙鍋灶,粗大的煙囪,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門是黑,煙囪是白。黑白在這裏和諧統一,黑白使這裏顯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實並無波浪,更非白色,隻是人們對這一條淺淺的滿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理想而已。

街麵十分單薄,兩排房子,北邊的沿河堤築起,南邊的房後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數來數去,組成這街的是四十二間房子,一分為二,北二十一間,南二十一間,北邊的斜著而上,南邊的斜著而下。街道三步寬,中間卻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條棚,一半沒有棚,清清亮亮,無聲無息,夜裏也聽不到響動,隻是一道星月。街裏九棵柳樹,彎腰扭身,一副媚態。風一吹,萬千柔枝,一會打在北邊木板門上,一會刷在南邊方格窗上,東西南北風向,在街上是無法以樹判斷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彎的,年齡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細的結合體,樁如桶,枝如發。樹下就側臥著一塊無規無則之怪石。既傷於觀賞,又礙於街麵,但誰也不能去動它。那簡直是這條街的街徽。重大的集會,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這石上的樹身是張貼欄,就是民事糾紛起咒發誓,也隻能站在石前。

就是這條白浪街,陝西、河南、湖北三省在這裏相交,三省交結,界牌就是這一塊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樣舉足輕重,神聖不可侵犯。以這怪石東西直線上下,南邊的是湖北地麵,以這怪石南北直線上下,北邊的街上是陝西,下是河南。因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頭一家,三間上屋屬湖北,院子卻屬陝西,據說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雜亂,湖北人住在陝西地上,年年給陝西納糧,陝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給河南納糧。如今人隨地走,那世世代代雜居的人就隻得改其籍貫了。但若查起籍貫,陝西的為白浪大隊,河南的為白浪大隊,湖北的也為白浪大隊,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強凋某某省名方可。

一條街上分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猊,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語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裏路的街麵,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樓房。人有競爭的秉性,所以各顯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陝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磚到頂修起十多間一座商廳;後就是河南棄舊翻新堆起兩層木石結構樓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發奮起四層水泥建築。貨物也一家勝籌一家,比來比去,各有長短,陝西的棉紡織品最為贏,湖北以百貨齊全取勝,河南挖空心思,則常常以供應短缺品壓倒一切。地勢造成了競爭的局麵,競爭促進了地勢的繁榮,就是這彈丸之地,成了這偌大的平川地帶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這裏人打著漩渦,四十二戶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門窗全然打開,辦有飯店,旅店,酒店,肉店,煙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擔筐背簍,也來擺攤,天不明就來占卻地點,天黑嚴才收攤而回,有的則以石圍圈,或夜不歸宿,披被守地。別處買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買,別處見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見。“小香港”的名聲就不脛而走了。

三省人在這裏混居,他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都是的領導,但是,每一省都不願意丟失自己的省風省俗,頑強地表現各自的特點。他們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短處。

湖北人在這裏人數最多。“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他們待人和氣,處事機靈。所開的飯店餐具幹淨,桌椅整潔,即使家境再窮,那男人衛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頭上一定是絲紋不亂。若是有客稍稍在門口向裏一張望,就熱情出迎,介紹飯菜,幫拿行李,你不得不進去吃喝,似乎你不是來給他“送”錢的,倒是來享他的福的。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煙,問起這白浪街的曆史,他一邊叮叮咣咣刀隨案板響,一邊說了三朝,道了五代。又問起這街上人家,他會說了東頭李家是幾口男幾口女,講了西頭劉家有幾隻雞幾頭豬;忍不住又自誇這裏男人義氣,女人好看。或許一聲呐喊,對門的窗子裏就探出一個俊臉兒,說是其姐在縣上劇團,其妹的照片在縣照相館櫥窗裏放大了尺二,說這姑娘好不,應聲好,就說這姑娘從不刷牙,牙比玉白,長年下田,腰身細軟。要問起這兒特產,那更是天花亂墜,說這裏的火紙,吃水煙一吹就著;說這裏的瓷盤從漢口運來,光潔如玻璃片,結實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兒刮汗毛比刀子還利;說這裏的老鼠藥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還是順地倒。說的時候就拿出貨來,當場推銷。一頓飯畢,客飽肚滿載而去,桌麵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邊端著殘茶出來順門潑了,一邊低頭還在說: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們的生意竟擴張起來,丹江對岸的荊紫關碼頭街上有他們的“租地”,雖然仍是小攤生意,天才的演說使他們大獲暴利,似乎他們的大力丸,輕可以治癢、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氣,牛吃了有豬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隻要和在水裏,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澆麥麥不結穗,澆樹樹不開花。一張嘴使他們財源茂盛,財源茂盛使他們的嘴從不受虧,常常三個指頭高擎飯碗,將麵條高挑過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們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商州初錄(32)

河南人則以能幹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沒有不會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結夥成群,背了七八個汽車內胎逆江而上,在五十裏,六十裏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柴是一分錢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錢一斤。收齊了,就在江邊啃了幹糧,喝了生水。憋足力氣吹圓內胎,便紮柴排順江漂下。一整天裏,柴排上就是他們的家,丈夫坐在排頭,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間。夏天裏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連三個、四個,一家幾口全隻穿短褲,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個氣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緩,過姚家灣,梁家灣,馬家堡,界牌灘,看兩岸靜峰峭峭,賞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見淺灘,就跳下水去連推帶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腳亂,偶爾排撞在礁石上,將孩子彈落水中,父母並不驚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間冒出水來,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穩之處,清風www.Qingfo.Cc徐來,水波不興,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紋一樣的雲,看地下雲紋一樣的水,醒悟雲和水是一個東西,隻是一個有鳥一個有魚而區別天和地了。每到一灣,灣裏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裏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幹部的轎車也未比柴排平穩,自覺天上神仙也未比他們自在。每到一個大灣的渡口,那裏總停有渡船,無人過渡,船公在那裏翻衣捉虱,就喊一聲:“別讓一個溜掉!”滿江笑聲。月到江心,柴排靠岸,連夜去荊紫關拍賣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漲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裏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

陝西人,固有的風格使他們永遠處於一種中不溜的地位。勤勞是他們的本分,保守是他們的性格。拙於口才,做生意總是虧本,出遠門不習慣,隻有小打小鬧。對於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們並不饞眼,看見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譏。他們是真正的安分農民,長年在土坷垃裏勞作。土地包產到戶後,地裏的活一旦做完,油鹽醬醋的零花錢來源就靠打些麻繩了。走進每一家,門道裏都安有擰繩車子,婆娘們盤腳而坐,一手搖車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車輪轉得是一個虛的圓團,車軸杆的單股草繩就發瘋似的腫大。再就是男子們在院子裏開始合繩:十股八股單繩拉直,兩邊一起上勁,長繩就抖得眼花繚亂,白天裏,日光在上邊跳,夜晚裏,月光在上邊碎,然後四股合一條,如長蛇一樣扔滿了一地。一條繩交給國家收購站,錢是賺不了幾分,但他們個個心寬體胖,又年高壽長。河南人、湖北人請教養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裏睡得香,心便寬;不心重賺錢;茶飯不好,卻吃得及時,便自然體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這養身之道,但卻極願意與陝西人相處,因為他們極其厚道,街前街後的樹多是他們栽植,道路多是他們修鋪,他們注意文化,晚輩裏多有高中畢業,能畫中堂上的老虎,能寫門框上的對聯,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簫彈琴的,又是陝西人氏,“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因而多少年來,公安人員的摩托車始終未在陝西人家的門前停過。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卻和諧地統一在這條街上。地域的限製,使他們不可能分裂仇恨,他們各自保持著本省的尊嚴,但團結友愛卻是他們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條溪水,利用起來,在街東頭修起閘門,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個水輪,一是湖北人用來帶動壓麵機,一是河南人用來帶動軋花機,一是陝西人用來帶動磨麵機。每到夏天傍晚,當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張小桌打撲克,一張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兩人,輪換交替,圍著觀看的卻是三省的老老少少,當然有輸有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月月有節,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臘月初八,大年三十,陝西商店給所有人供應雞蛋,湖北商店給所有人供應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條,又是煙酒。票證在這裏無用,後門在這裏失去環境。即使在“文化革命”中,各省槍聲炮聲一片,這條街上風平浪靜;陝西境內一亂,陝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內,湖北境內一亂,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內。他們各是各的避風港,各是各的保護人。各家婦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調,但又能做得兩省的飯菜。孩子們地道的是本省語言,卻又能精通兩省的方言土語。任何一家蓋房子,所有人都來“送菜”,送菜者,並不僅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來者對於主人都是幫工,主人對於幫工都待如至客;一間新房便將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來送“湯”,一家兒子結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頭作拜。街中有一家陝西人,姓荊,六十三歲,長身長臉,女兒八個,八個女兒三個嫁河南,三個嫁湖北,兩人留陝西,人稱“三省總督”。老荊五十八歲開始過壽日,壽日時女兒、女婿都來,一家人南腔北調語音不同,酸辣鹹甜口味有別,一家熱鬧,三省快樂。

商州初錄(33)

一條白浪街,成為三省邊街,三省的省長他們沒有見過,三縣的縣長也從未到過這裏,但他們各自不僅熟知本省,更熟知別省。街上有三份報紙,流傳閱讀,一家報上登了不正之風的罪惡,秦人罵“瞎”,楚人罵“操蛋”,豫人罵“狗球”;一家報上刊了振興新聞,秦人說“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遠,報紙卻使他們離政策近。隻是可惜他們很少有戲看,陝西人首先搭起戲班子,湖北人也參加,河南人也參加,演秦腔,演豫劇,演漢調。條件差,一把二胡演過《血淚仇》,廣告色塗臉演過《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過《智取威虎山》,越鬧越大,《於無聲處》的現代戲也演,《春草闖堂》的古典戲也演。那戲台就在白浪河邊,看的人山人海。一時間,演員成了這裏頭麵人物,每每過年,這裏興送對聯,大家聯合給演員家送對聯,送的人莊重,被送的人更珍貴,對聯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無損。那戲台兩邊的對聯,字字鬥般大小,先是以紅紙貼成,後就以紅漆直接在門框上書寫,一邊是:“丹江有船三日過五縣”,一邊是“白浪無波一石踏三省”,橫額是“天時地利人和”。

鎮柞的山

古時有個標準: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於是便有了西嶽之險,峨嵋之秀,匡廬幽深,黃山峻偉;人皆以愛山之奇而滿足心境,山皆以足人所欲而遂得其名。可見愛山者其實愛己,名山者並非山之實際也。鎮安柞水一帶的山,縱橫千裏,高聳入雲,卻從未被天下知曉;究其原因,似乎所有名山的特點無不包括,但卻不能準確地有一個兩個詞兒的結論。麵對著它們,你印象到的,感覺到的,山就是山,你就是你,物我不能歸一,隻能說:哦,瞧這山啊,這山多像山啊!

鎮柞的山,正是特點太多了而失去了特點可憐不能出名,也正是不能出名而可敬地保持了山的實質和內容。

有人說:天下的山都跑到這兒來了。這話應該是正確的,整個鎮安柞水的版圖,自有半水半田九分山之說,高大是少見的,布局又都突如其來,沒有鋪設,也沒有枝蔓,方圓幾十裏一個大山嶺接著一個大山嶺。溝壑顯得少,卻顯得深,迷離叵測的曲折並不突出,但長得要命,空氣陰沉如經過了高度的壓縮。道路常是從山下往山上盤旋,拐一個彎,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路麵隨著拐彎而左高右低,右高左低,車似乎不是在行路,而是在軋一條斜仄不平的鋼板。一個彎與一個彎垂直線隻有十米左右,彎路卻至少二裏,常常四個輪子的倒沒有一頭羊爬山快。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山的峰巒如海的波濤,無窮無盡,隻說此處離太陽近了,卻紅紅的太陽照著,不覺其熱。

一山來了一山迎,

百裏都無半裏平;

宜是老禪遙指處,

隻堪圖畫不堪行。

這是唐代賈島路過這裏寫下的詩句。於是你想象任何雄鷹在這裏也會折翅,任何颶風在這裏也會消聲,真正的過往英雄,隻能是兩個球形的太陽和月亮。當然,高山之頂有高山之頂的好處,蛇是用不著害怕了,任何一處草叢裏都可以去躺去臥,也不見那泥葫蘆一樣的野蜂巢欲墜不墜地掛在石嘴上,花開得極少,鳥也沒有,但蹲下拉一次大便吧,蒼蠅卻倏忽飛來,令你思考著一個哲理:美好的東西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醜惡的東西卻絕對得分布均勻。

開始下山了,車速快得像飛行,旅客的心嗡地常要空懸在腔內,幾乎要昏眩過去。你閉上眼睛,聽見的不再是汽車的哼哼,隻有氣的發泄,風的呼響,遐想著古時飛天的境界。峽穀越來越深,越深越窄,崖石上是一層厚厚的綠苔,一摟粗兩摟粗的老樹上也鏽著綠的苔毛,太陽在頭頂上空的峽間,也似乎變成一個怯怯的綠的刺蝟了。汗老是出不來,皮膚上潮潮的,憋得難受。你懷疑這是要到山的腹地裏,那裏或許就是民間說的陰曹地府。

百思不解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人就居住的有多高。那一家一戶間或就在一片樹林子裏,遠遠已經看見,越近去卻越不能覓尋;或許山岩下又有了住房,遠處一點不能發覺,猛地轉過岩頭,幾乎是三步五步的距離,房舍就兀然出現,思想不來那磚瓦是如何一頁一塊搬上去的。瀑布隨時都可以看見,有的闊大,從整個石梁上滾下,白的主色上紫煙彌漫,氣浪轟動著幽深的峽穀,三四裏外臉上就有了潮潮的水沫的感覺。有的極高極高,流下來,已經不能垂直,薄薄的化為一帶,如紗一樣飄逸。有的則柔得隻能從石壁上沫沫的滑下,遠處看並不均勻,倒像是溜下的牛奶,或者幹脆是一溜兒肥皂泡沫。河穀裏,水從來不見有一裏長的碧青,因為河床是石的,坑窪不平,且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三間屋大的,一間屋大的,水緣石而成輪狀、扇狀、窩狀,翻一色白花。這種白賦予了河石,遇著天旱少水季節,一河石頭白得像紙糊一般,疑心是山的遺骨,白光光地將一座山與一座山的綠分開。小型水電站就應運而生,常有那半山一塊平地,地中湧出一巨泉,久澇不濫,久旱不涸,隻稍稍將泉水引流到一個坎下,一座小電站就輕而易舉形成了。那住得再高的人家,用不著到山下的河裏去挑水,隻消在門前砍一株竹子,打通關節,從後牆孔裏直插到屋後石縫裏的小泉裏,水就會一直流進鍋來,不用了,也隻稍斜一下竹竿便罷,方便倒勝過城裏的自來水龍頭,且少了那許多漂白粉,冬暖夏涼,生喝甘甜,從不壞肚。

商州初錄(34)

遺憾的是地太少了,未修台田的,一片一片像綴起的補丁,修了台田的,可憐卻總是席大的炕大的轉不開牛。地裏又都是黑碎石片碴,永遠吸不了鞋底,不小心卻會割破腳心,耕作農具便限製到一種扇形的板鋤。這類地土,如果在別的地方,寸草也不會生長,這裏卻最適宜種包穀、洋芋、扁豆、綠豆、雲豆、黃豆、南瓜、紅薯,農民稱道這石碴裏有油。那一種老包穀,顆粒並不大,卻十分飽滿,是離太陽近的緣故吧,太陽的金黃使其燦燦發光,做飯易糊鍋,嚼起特別味長。洋芋隻要下種便有收獲,兩個洋芋在火塘邊烤了,便會吃得連打飽嗝兒。最富有的是山上的樹,淺山裏樹很雜,蛇出沒無常,冷不防就從草叢裏拐行而來,身上又都五顏六色,或許纏在樹上,或許盤在岩頭,或許如枯木一般橫在路上。外地人免不了一步一個心跳,本地人卻用樹枝一挑,“日”地甩出去,隨便得很。還有一種什麽草,葉下盡長著茸茸的倒鉤白刺,視之如絨毛似的,手一捉,竟如蠍蜇一般,奇怪的是解鈴還須係鈴人,隻要將這草搗碎成泥敷在傷處,則立即痛止。那商芝更是滿山都是,春天裏長得如佛手,摘下晾幹,蒸可以吃,炒可以吃,據說秦時四皓避亂隱居商州,就是以此為食,營養豐富,滋味比黃花菜倒淳。於是那黃花菜便不稀罕了,家家門前的地堰上,都長著一叢一叢,花開了也不去采,不為食用,隻為好看。深山的林卻浩瀚無邊,森林開發隊一日一日在那裏修路建場,但那些可做棟的梁的鬆樹、柏樹、栲樹、槲樹、樺樹,路險不能運出,隻好在那裏枯死、腐爛。山民們用麻袋裝了那黑灰似的木土背下山到公路邊,一麻袋三角錢賣給那些栽花育草的城裏司機們了。淺山裏有野兔、山羊,深山裏有野豬狗熊。山民們人人一身兼三職:農夫、藥戶、獵人。三四人、七八人結夥成隊上山圍獵,守點的嚴陣以待,趕山的大聲吆喝,那陣勢雄壯得如古羅馬大戰。雖每個村子少不了有被野獸抓破了頭的臉的殘疾人,但出獵便不空回。曾經一個人看見了一群野豬從岩上跑來,隻一槍打中了為首的一頭掉下岩來,後邊的一條線緊跑的野豬以為前邊的同夥在跳澗,一個一個也就從那裏跌下岩死了,竟有十一頭。

山果在這裏最有特色,桃兒都是茶碗大,一律歪嘴兒,白的嫩白,紅的豔紅,是山中少女臉的縮小。夏天的日子裏在山裏行走,幾天幾日也用不著去吃五穀,這種仙物可以吃飽又不傷胃。秋天的板栗、核桃更是滿山遍野,無家無主,隻要你肯撿就是。若是一個人到山窪去,一窪半人高的綠草,草頭一層紅的黃的紫的花蕊,仰身而臥,吸幾口花香,聽幾聲鳥鳴,如癡如醉,再爬起來往坡根去,在那栗子樹,核桃樹身上蹬上一腳,那果子就嘩嘩墜落一地。山木叢雜,不能大麵積地種植穀蔬,又近山之家不須柴薪砍伐,山民們就挖藥材,扳竹筍,采蘑菇、香蕈,撿核桃、栗子,剝棕,取枸,割漆,收蜜,摘茶,鋸板,燒炭,纏葛,破竹,編荊。常常在日暮時分,聽見山的這兒那兒有著山歌,和者蓋寡,間或就見河中有了木排,人在上邊坐著,三點兩點,歸家“一葉扁舟”去了。隨之,山窪處處冒起炊煙,四野雲接,鴉群盤旋,三三五五的剪了尾巴的狗在吠。

從遠古以來,這裏一切都是自產自供,瞧瞧建築,便足看出人的性格:從來沒有院落,住屋又都是四四方方一個大間,以門檻為界,從不向外擴張。陰陽先生的擇屋場風水,原則隻有一條,就是深藏。一般從不結村聚莊,一家一戶居之,即使三五集而一起,必是在背風窪地,從不像陝北人的村寨或縣城總是在高山頂上,眼觀四方,俯視眾壑,誌在天外。他們家再窮再貧,從不想到外地謀生,對於在外工作的人,倒常常要議論個離鄉背井的苦楚,即使現在已經十分熱鬧的柞水縣城,鎮安縣城地勢建築也一個是槽狀,一個是甕形。至今在深山裏,也多少存在著寧肯家裏的東西腐爛壞臭,也絕不願出售販賣的習慣。古時整個地區沒有錢店,當行貨綢緞、皮毛、氈毯,衣服鞋襪,銀鏤匠作等鋪,花布、油鹽、釜甑、鋤钁、藥材等項,俱係隨便販運,朝買夕賣,本小利微,至於坐賈行商大本生意則幾乎絕跡。而現在城鎮,除了國營商店、飯館、旅社外,小商小販也還不多。間或幾家營業的,也是要賣煙酒,全是煙酒,要賣油條,全是油條。工匠從無外來,故奪巧技藝者稀少,日常用具皆自個為之,器堅樸耐用,但樣子劣拙不堪。

正因為這裏閉塞,也以此保守了傳統古樸之風俗。此地老根老總的戶少,除台灣省外,各地都有新遷戶,客籍便稱之為下河人。但井間相錯,婚姻相通,任恤相感,慶吊往來,浹洽投機,故五裏一腔,十裏一調,而禮節尚習不甚相遠。家家日月稍寬裕,必要釀酒,料或用包穀,或用大米,或用柿子,或用甜菽杆,常在門前路邊,以地坎挖灶,安上鍋,放上發酵的料,上架一鍋,燒酒而成,過往人隻要說酒好,隨便舀喝。再是醃肉,每家每年至少養二至三頭肥豬,或者交售一頭,或者全部宰了,醃以鹽,熏以煙,即為臘肉。喝酒吃肉,在這裏不僅為生活之需,同時也成了一種娛樂和藝術。一般的親戚,一般的工作幹部,他們並不認官職大小,名望輕重,隻要是從外地來的,必是有飯就有肉,有肉就有酒,自釀的酒初喝味道並不好,但愈喝愈上口,酒令五花八門,冬天的夜晚便可以從黃昏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以誰家酒桌下醉倒的人多為榮耀。吃肉更是以方塊見長,常在稀飯裏煮有肉塊,竟使外地人來吃麵條吃過半碗,才發覺碗底盡是大肉片子而感慨萬千。故在這裏工作的幹部調到外地,都善吃善喝,問之,便說“鎮柞鍛煉的”。並感歎之:在鎮柞,不會喝酒吃肉就不能當幹部啊!風氣淳樸,欲尚樸野,外麵世界多認為山民性情不馴,其實絕無強悍之徒,全陝西以商州容易治理,商州又以鎮柞易治著名。

商州初錄(35)

地以人重,人因地靈,鎮柞地處偏僻,挺生者不多,但山川蜿蜒,靈淑之氣有結,人才仍輩出矣。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的發展,山裏一天一天發生著現代的變化,山外一天一天也認識了這塊土地的神奇和豐富。

現在年輕的山民已經徹底看不起父輩那種急於謀生而緩於謀道的生活,差不多不願那種六七人合擠在一炕的習慣。盡一切力量去求學,學成回來,不死纏身於那一畝二畝瘠貧的山地,勃勃欲興之氣甚盛。生在山裏,重新認識山,靠山而吃山,光挖藥一項,天麻、豬苓、黨參、肉桂,家家門前屋簷下都是一曬一席,擴大茶園,自辦茶坊,種植桐樹,榨取桐油,割土漆而置染新式家具,請工匠熟製各類皮革……山上萬寶俱全,土特產運出去,錢財就源源不斷流淌而來。商店裏,開始出售手表、電視機、錄音機,也有了姑娘們穿的高跟皮鞋,也有了小夥子們的黑墨蛤蟆鏡。

原先幹部皆關中或商州川道那邊支援來的,來時都不願來,來了全不安心,有“祖國山河可愛,鎮安柞水除外”的俗語流傳。而今爭相前往,但本地幹部迅速成長,從縣上到區到社,層層幹部出門就背著草鞋,翻山越嶺,抓政治,抓生產,抓科學。山僻幹部事簡責輕,若要無事,便僅吃肉喝酒也應付不了,最足鈍人誌氣,所以他們時時提醒,嚴格要求,激發無事尋出有事,有事終歸無事,體察風物,熟悉民情,興利除弊。

小型水電站日益發展,村村都有了電燈、電磨,粉碎機,用不著麥子用枷、棒槌打了,用不著糧食在屋角的手搖石磨上磨了。那板栗、核桃、獼猴桃,因為有電,機器加工,其罐頭暢銷全國。更有那一山栲樹、槲樹,放養起山蠶,一年兩次,收成好不壯觀。且家家注重起種桑,不養蠶的摘葉賣,養蠶的有絲織綢,不能自織便將絲賣,無絲而又不能買者就多代人繅絲。於是,縣上機構龐大的絲綢廠就建成了,一座絲綢廠是鎮柞最大的工業,亦是最大的文明之地。大凡別的地方,代表當地富裕的標誌是商店,代表當地人物容顏的標誌是劇團,但鎮柞的絲綢廠卻兩者兼而一身地代表了。工廠招收工人的條件要幹淨利索,眼明亮,牙整齊,心細,手巧,故機器織出的綢緞如霞如雲,管理機器的女工華美嬌豔,簡直使你不能想象這山野之內竟有如此風流人物。

老一代人流傳的俗語有:洋芋糊湯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現在竟成了一種譏諷的笑話。在縣城村鎮,夜裏的彩色電視機占卻了所有人的心身,一場國家隊的排球賽勝利,竟也會幾十人,近百人連夜遊行慶賀,一次電影百花評獎,一次全國小說評獎,竟也會有十幾人集體寫票寄往北京。在那些深山老林裏,山民們或許正捧著糊湯碗,或許冬至天氣還未換上棉褲,或許二、三月青黃不能接上,但常發生有人急急火火跑老遠的路去對相好的人講:“某某進政治局了!”“誰誰下台了!”樣子可笑卻可敬。天明六點半的新聞廣播,青年山民也會準時醒來收聽。他們注意著國家政策的頒布,研究著生財變富的門路,捕捉著生意買賣的信息。當他們大把大把嚼著油炸的蠶蛹,嘴角流油地向你誇說著他們的計劃時,你會感到吃驚而又有幾分嫉妒。他們雖然不像城市人那樣向現代化邁進的節奏迅速,但你卻熱羨這裏水好,用不著漂白粉;這裏的空氣好,用不著除塵器;這裏的花草好,用不著在盆裏移栽。城裏的好處在這裏越來越多,這裏的好處在城裏卻越來越少了。

983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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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第三部分

我側起身來,撩起後窗簾往外一看,才見屋後田邊的那台大石滾碾子被一個女人推著。這女人窄襖窄褲兒,腰俏俏的;頭上抹著很重的頭油,絲紋不亂;一雙用粉塗得雪白的單布鞋,弓弓的小巧,起落上下沒一點聲響……

祭父()

父親賈彥春,一生於鄉間教書,退休在丹鳳縣棣花;年初胃癌複發,七個月後便臥床不起,饑餓疼痛,疼痛饑餓,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其時中秋將近,天降大雨,我還遠在四百裏之外,正預備著翌日趕回。

我並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後離去竟這麽快。以往家裏出什麽事,我都有感應,就在他來西安檢查病的那天,清早起來我的雙目無緣無故地紅腫,下午他一來,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災了。經檢查,癌已轉移,半月後送走了父親,天天心揪成一團,卻不斷地為他卜卦,卜辭頗吉祥,還疑心他會創造出奇跡,所以接到病危電報,以為這是父親的意思,要與我交待許多事情。一下班車,看見戴著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父親安睡在靈床上,雙目緊閉,口裏銜著一枚銅錢,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你平回來了!”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

守坐在靈堂的草鋪裏,陪父親度過最後一個長夜。小妹告訴我,父親飼養的那隻貓也死了。父親在水米不進的那天,貓也開始不吃,十一日中午貓悄然斃命,七個小時後父親也倒了頭。我感動著貓的忠誠,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親清淡寂寞,貓給過他慰藉,貓也隨他去到另一個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義上我全明白,麵對著父親我卻無法超脫。滿院的泥濘裏人來往作亂,響器班在吹吹打打,透過燈光我呆呆地望著那一棵梨樹,這是父親親手栽的。往年果實累累,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

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我一直對他瞞著病情,每次從雲南買藥寄他,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術後恢複得極好,他每頓能吃兩碗飯,淩晨要喝一壺茶水,坐不住,喜歡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親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說: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現在什麽病也沒有了。看著父親的豁達樣,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但偶爾發現他獨坐的時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來一本算卦的書,兄妹們嚷著要查各自的前途機遇,父親走過來卻說:“給我查一下,看我還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來,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麽病,他隻是也不說出來罷了。卦辭的結果,意思是該操勞的都操勞了,待到一切都好。父親歎息了一聲:“我沒好福。”我們都黯然無語,他就又笑了一下:“這類書怎能當真?人生誰不是這樣呢!”可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幸都依這卦辭來了。

先是數年前母親住院,父親一個多月在醫院伺候。做手術的那天,我和父親守在手術室外。我緊張得肚子疼,父親也緊張得肚子疼。母親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卻不中,原來依父親的教齡可以將母親和小妹的戶口轉為城鎮戶口,但因前幾年一心想為小弟有個工作幹,自己硬退休回來,現在小妹就隻好窩在鄉下了。為了小妹的前途,我寫信申請,父親四處尋人說情,他是幹了幾十年教師工作,不願涎著臉給人說那類話,但事情逼著他得跑動,每次都十分為難。他給我說過,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但當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時,竟如釋重負,暗自慶幸,雖然明日還得再找,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兩年有餘,小妹的工作有了著落,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但就在這時候,他患了癌病,擔驚受怕的半年過去了,手術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這一年春節父親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兒回老家過年,多買了煙酒,好好歡度一番,沒想年前兩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後的父親老淚縱橫,以前手顫的舊病又複發,三番五次劃火柴點不著煙。大妹帶著不滿一歲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壓在父親的肩上。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親又開始了比小妹當年就業更艱難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輾轉不眠。我不忍心看著他的勞累,甚至對他發火,他就再一次趕來給我說情況時,故意做出很輕鬆的樣子,又總要說明他還有別的事才進城的。大妹終於可以吃商品糧了,甚至還去外鄉做臨時工作,父親實想領大妹一塊去鄉政府報到,但癌病複發了,終未去成。父親之所以在動了手術後延續了兩年多的生命,他全是為兒女要辦完最後一件事,當他辦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溘然長逝。

俗話講,人生的光景幾節過,前輩子好了後輩子壞,後輩子好了前輩子壞,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貧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三個兄弟先後被綁票過三次,每次都是變賣家產贖回,而年僅七歲的他,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裏外。賈家受盡了屈辱,發誓要供養出一個出頭的人,便一心要他讀書。父親提起那段生活,總是感激著三個大伯,說他夜裏讀書,三個大伯從幾十裏外扛木頭回來,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裏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麵,那種“咣咣”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硬是讀完了中學,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此後的四五十年間,他們兄弟四個親密無間,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後來雖然分家另住,誰家做一頓好吃的,必是叫齊別的兄弟。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他轉到哪,就帶在哪,堂兄在學生宿舍裏搭合鋪,一個堂兄尿床,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一夜幾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那頭暖幹了睡這頭。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每年裏去父親那兒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著我,一頭挑著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裏看夜空的星星,星星總是在移動,讓我無法數清。當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到了工資,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聽母親說那一次父親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父親拆開了聞了聞,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著吸。大伯年齡大,已經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親應該照看著二伯和三伯先走,可誰也沒想到,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殮的那個中午,賈家大小一片哭聲,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