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鄰家**》第一部分

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

我二十七歲有了女兒,多少個艱辛和忙亂的日子裏,總盼望著孩子長大,她就是長不大,但突然間她長大了,有了漂亮、有了健康、有了知識,今天又做了幸福的新娘!我的前半生,寫下了百十餘部作品,而讓我最溫暖的也最牽腸掛肚和最有壓力的作品就是賈淺。她誕生於愛,成長於愛中,是我的淘氣,是我的貼心小棉襖,也是我的朋友。我沒有男孩,一直把她當男孩看,賈氏家族也一直把她當做希望之花。我是從困苦境域裏一步步走過來的,我發誓不讓我的孩子像我過去那樣的貧窮和坎坷,但要在“長安居大不易”,我要求她自強不息,又必須善良、寬容。二十多年裏,我或許對她粗暴嗬斥,或許對她無為而治,賈淺無疑是做到了這一點。當年我的父親為我而欣慰過,今天,賈淺也讓我有了做父親的欣慰。因此,我祝福我的孩子,也感謝我的孩子。

女大當嫁,這幾年裏,隨著孩子的年齡增長,我和她的母親對孩子越發感情複雜,一方麵是她將要離開我們,一方麵是迎接她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未來?我們祈禱著她能受到愛神的光顧,覓尋到她的意中人,獲得她應該有的幸福。終於,在今天,她尋到了,也是我們把她交給了一個優秀的俊朗的賈少龍!我們兩家大人都是從鄉下來到城裏,雖然一個原籍在陝北,一個原籍在陝南,偏偏都姓賈,這就是神的旨意,是天定的良緣。兩個孩子生活在富裕的年代,但他們沒有染上浮華習氣,成長於社會變型時期,他們依然純真清明,他們是陽光的、進步的青年,他們的結合,以後的日子會快樂、燦爛!在這莊嚴而熱烈的婚禮上,作為父母,我們向兩個孩子說三句話。第一句,是一副對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做對國家有用的人,做對家庭有責任的人。好讀書能受用一生,認真工作就一輩子有飯吃。第二句話,仍是一句老話:“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幹正經事,可以愛小零錢,但必須有大胸懷。第三句話,還是老話:“心係一處。”在往後的歲月裏,要創造、培養、磨合、建設、維護、完善你們自己的婚姻。今天,我萬分感激著愛神的來臨,它在天空星界,江河大地,也在這大廳裏,我祈求著它永遠地關照著兩個孩子!我也萬分感激著從四麵八方趕來參加婚禮的各行各業的親戚朋友,在十幾年、幾十年的歲月中,你們曾經關注、、幫助過我的寫作、身體和生活,你們是我最尊重和銘記的人,我也希望你們在以後的歲月裏關照、愛護、提攜兩個孩子,我拜托大家,向大家鞠躬!

相思

一個盒子,是原竹做成的,竹節的部分截下來,打磨,雕琢,玲瓏剔透得萬般可愛了,上邊裝一塊活動的玻璃,這便是你的珍藏了。下了班,或者吃著飯,或者要睡覺去,這盒子就放在你的手心,你屏住氣,專注地凝視,高度的近視使你不得不貼得盒子那麽近,以至口鼻的熱氣在玻璃上哈出一層水珠。盒子裏邊是一隻蟋蟀,長長的腿,細細的觸須,但比蟋蟀小多了,小到了五倍,十倍,渾身金黃,像是一片躍動的金礫。於是,你不自覺地就哼起評彈調來,在這漠漠的戈壁灘上,空氣的流通是沒有任何阻礙的,評彈調就遊絲一般的,錚錚飄遠。

唉,你是個粗糙的人,那額角,那鼻頭,那方方的下巴頦子,使人想象著本不是長出的,是用斧子砍出來的,除了兩個眼鏡片子,你身上還有閃亮的物件嗎?頭發總是亂的,胡子被剪刀鉸得七長八短,你應該是一個放形骸外的角色,竟偏偏玩這種玩意兒?!

你說,這是黃蛉,是你從老家帶來的。

這使人多麽不理解!你的老家在蘇州,蘇州,是何等樣一個美妙的地方啊,你生在那裏,長到十九歲,大學畢業後就到大西北來了。大西北是寸草不生的玄武岩山,是有孤煙直長的大沙漠,你是學地質的,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質挎包在肩上,你已經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帳篷,在沙山沙海裏,猶如一葉小舟,冷月彎彎地照著,蘇州城外的寒山寺的鍾聲,是能“夜半到客船”嗎?妻子,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在望著你,相思的網撒滿了臉麵,她在打撈著遠去的一顆愛的心。你每年回去一次,每一次在門前植一叢慈竹,但是,你又走了,留給她的是一叢一叢竹葉的“個”字。孩子已經六歲了,他的記憶裏,你隻是一個照片上的平麵人,他在你植的竹園裏喊著“爸爸”,你不能回答,你的竹園裏卻生殖了無窮無盡的黃蛉,它們在鳴叫著,“”的,那是你的神經,是你的精靈,是你的鄉思鄉音。所以,她捉住一隻,裝在這精巧的盒子裏,在你再一次回去的時候,送給了你嗎?

你擁抱著你的妻子,吻著你的兒子,求他們寬恕你,但你還是又一次走了,你說:“祖國需要金子,大西北的沙漠裏是有金子的,等十個金礦找到,我就回來了!”

一個竹子做成的盒子,一個盒子裏裝著的黃蛉,便和你從蘇州出發,八千裏路雲和月,你們一起生活在了大西北。

你或許冷了不知道添衣,熱了不知道減衣,但你卻明明白白提醒自己:黃蛉的生存是要有一定的溫度的。冬天裏,大家坐在鑽機下休息,都點著煙吸,你不會吸煙,就從懷裏掏出黃蛉來看。這黃蛉盒子你不裝在貼身的襯衣兜裏,你擔心體溫會熱壞它,你又不肯裝在大衣的外兜,害怕風寒凍壞,你花費了三個鍾頭,拙手拙腳地在大衣內側大針腳縫一個小口袋。夜裏,一盞孤燈伴著你,你畫著圖紙,鑒定著礦石,你常常把吃飯忘掉了,當炊事員送來晚飯,你總是疑惑地說:“我還沒吃飯嗎?”但你忘不了給黃蛉喂食,它隻吃蘋果,每次隻削切豆粒大一點放在裏邊,這蘋果卻同你的儀器、書籍一樣重要,你是專意讓人從內地帶買來的。

現在,七鬥星已經斜了,銀河裏風平浪靜,你要睡下了,你便要將黃蛉盒子輕輕放在枕頭底下,並不是枕頭底下,你怕枕頭的重量壓了它。往被窩裏放,又怕被窩熱氣燙了它。你用枕巾蓋住,放在你的脖子下。這是你最愜意的時候,萬籟俱寂,你,聽見了黃蛉的“”聲,那是世界上最微弱的聲音,也是最清脆的音樂,是金石之響,是心律之韻。你於是就入了夢裏。

啊,你是夢見了你的妻子嗎?夢見了你的兒子嗎?在這麽深的夜裏,月光靜瀉,風兒沒有起,狗兒沒有咬,你的妻子打著燈籠正站在竹園邊上,你的兒子,躡手躡腳進了竹園,竹葉上的露珠滑下來,落在他的頭上,他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像一個幽靈,往竹叢裏走。立即,無數的黑點濺滿了他的全身,他快活地大叫,你的妻子就跑來,用一隻玻璃杯子,對著那白衣上的黑點一罩,黑點便彈進去,一隻黃蛉就捉在兒子手中拎著的土瓷罐裏了。

他們捉了好多好多的黃蛉,母子圍著土瓷罐,就聽著那“”的生命之歌。

妻子說:“這歌子是唱給你爸爸的,這歌子在召喚著你的爸爸。”

於是,在你的脖子下,在你的耳膜下,“”的聲音叫得更響了,更清了,你聽見了這愛情的召喚,這家庭的召喚。

第二天早上,你爬起來,背起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質包,你又去找金子了。你依稀還記得夜裏的夢,說:“是的,我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就得加緊我的工作!”

寫於984年2月2日早

夏河的早晨

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或者八點,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安靜,使我醒來感到了一種恐慌,我想製造些聲音,但×還在睡著,不該驚擾,悄然地去淋室洗臉,水涼得淋不到臉上去,裹了毛氈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這邊。想,夏河這麽個縣城,真活該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聖地之一,空曠的峽穀裏人的孤單的靈魂必須有一個可以交談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麽時候下的,什麽時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還未生出白霧,看得見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駁駁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飄過的雲影。街店板門都還未開,但已經有稀稀落落的人走過,那是一隻腳,大概是右腳,我注意著的時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後跟磨損得一邊高一邊低。

知道是個丁字路口,但現在隻是個三角處,路燈杆下蹲著一個婦女。她的衣褲鞋襪一個顏色的黑,卻是白帽,身邊放著一個矮凳,矮凳上的筐裏沒有覆蓋,是白的蒸饃。已經蹲得很久了,沒有買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動也不動。

一輛三輪車從左往右騎,往左可以下坡到河邊,這三輪車就蹬得十分費勁。騎車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楞寺裏的佛學院的學生,光了頭,穿著紅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見到許多這樣裝束的年輕人,但都是雙手藏在肩上披裹著的紅衣裏。這一個雙手持了車把,精赤赤的半個胳膊露出來,胳膊上沒毛,也不粗壯。他的胸前始終有一團熱氣,白乳色的,像一個不即不離的球。

終於對麵的雜貨鋪開門了,鋪主蓬頭垢麵地往台階上搬瓷罐,搬掃帚,搬一筐紅棗,搬衛生紙,搬草繩,草繩捆上有一個用各色玉石裝飾了臉麵的盤角羊頭,掛在了牆上,又進屋去搬……一個長身女人,是鋪主的老婆吧,頭上插著一柄紅塑料梳子,領袖未扣,一邊用牙刷在口裏搓洗,一邊扭了頭看搬出的價格牌,想說什麽,沒有說,過去用腳揩掉了“紅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鋪主發了一會呆,結果還是進屋取了粉筆,補寫下“五”,寫得太細,又改寫了一遍。

從上往下走來的是三個洋人。洋人短袖短褲,肉色赤紅,有醉酒的顏色,藍眼睛四處張望。一張軟不耷耷白塑料袋兒在路溝沿上潮著,那個女洋人彎下腰看袋兒上的什麽字,樣子很像一匹馬。三個洋人站在了雜貨鋪前往裏看,鋪主在微笑著,拿一個依然鑲著玉石的人頭骨做成的碗比畫,洋人擺著手。

一個婦女匆匆從賣蒸饃人後邊的胡同閃出來,轉過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後。婦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銀灰呢絨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紅的裏子,袍的下擺壓有綠布邊兒,半個肩頭露出來,裏邊是白襯衣,袍子似乎隨時要溜下去。緊跟著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攆不上,踩了母親穿著的運動鞋帶兒,母子節奏就不協調了。孩子看了母親一下,繼續走,又踩了帶兒,步伐又亂了,母親咕噥著什麽,彎腰係帶兒,這時身子就出了玻璃,後腰處係著紅腰帶結就拖拉在地上。

沒有更高的樓,屋頂有煙囪,不冒煙,煙囪過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長著一棵樹,冠成圓狀,看不出葉子。有三塊田,一塊是麥田,一塊是菜花園,一塊土才翻了,呈鐵紅色。在鐵紅色的田邊支著兩個帳篷,一個帳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飾,一個帳篷小,白裏透灰。到夏河來的峽穀裏和拉卜楞寺過去的草地上,昨天見到這樣的帳篷很多,都是成雙成對的鴛鴦狀,後來進去過一家,大的帳篷是住處,小的帳篷是廚房。這麽高的山梁上,撐了帳篷,是遊牧民的住家嗎?還是供旅遊者享用的?可那裏太冷,誰去睡的?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這裏的人間。”

“看人間?你是上帝啊?!”

我回答著,自然而然地張了嘴說話,說完了,卻終於聽到了這個夏河的早晨的聲音。我回過頭來,?菖已經醒,是她支著身與我製造了聲音。我離開了窗口的玻璃,對?菖說:這裏沒有上帝,這裏是甘南藏區,信奉的是佛教。

995年0月3日夜記

陋室

推開一扇黑門,就進入一個世界了。一牆之外的陽光挺好,卻也有風,是從旁邊的高樓下過來的,壓縮了的,無形而尖硬;這門就隨身緊關,一切複沉淪於黑暗了。

主人是玩墨的,這黑屋大致也和諧。“愛烏及屋”嘛,眼睛看墨的顏色多了,便從門縫裏斜射進來的三根五根的光線,光線的一切的生動裏,也能欣賞出這一處墨用得勻,用得活,有其亮色和韻味。

屋的開間是三米,入深也是三米,三三得九,如果再有一點縱橫,一切就好了,是一個囫圇數字的平方。再如果主人是一個無所為的人,一張桌子上置一個花瓶,插幾枝假花,玻璃下壓幾張影星美人圖,一個書架上放幾排油瓶、醋瓶、酒瓶、那也就滿足了。偏主人玩墨是玩在紙上的,這桌上桌下、書架裏書架外,全堆放了紙卷,一屋子易燃之品。那麽,鍋盆碗盞,衣物用什就寸土必爭,竟然能巧妙地放下三個沙發:一個大沙發,白日迎賓待客,夜裏供兒子安眠,鬼知道兒子卻能在沙發上長就那麽高個子!兩個小沙發,永遠是夫婦享受的地方了,而且恰到好處,沙發前可以放一個永不熄滅的火爐。人以食為本,火爐上的水壺日夜是醒著的。醒著的是難受的,所以總嘮嘮叨叨。

主人常常在沙發上坐了,取笑水壺不曠達。

當然,始終不醒的是另一個房子,長沙發緊邊的地方,有一個門洞。門洞沒有簾子,好了,這正是黑簾子,永遠於所有來客是一種神秘。如果有一隻貓進去,放大了瞳孔,就知道這是主人的臥屋,七平方米的,妙在安一張雙人床,不鬆不緊。而又是從床上到床下,是書是報是紙卷。一個黑封了的窟,最宜於入靜,因此主人一直未失眠過。

蜈蚣有一百條腿,但並未嫌棄過腿多,雲鶴有兩條腿,但也並未抱怨過腿少,甚至它落下來,還喜歡一腿獨立!實在沒有地方讓家具立腳,因為人腿太多了。惟高高的亂紙堆上,明亮亮是一台小小的座鍾,座鍾裏有一貓頭鷹,怪眉怪眼。貓頭鷹是夜之魂,能在這裏最好,滿屋有了一種莊嚴感。

臉一日洗幾遍,臉還是不幹淨,眼一生不洗,眼永遠是亮的。空餘的地方發揮不了拖把和掃帚的功能,也就不去花那份錢,反正人是活動的,是天生的避塵珠。奇怪的是空氣沒有因空間狹小而稀薄,為了看清人之呼吸,就以香煙為有形的空氣,吸進一口,吐出三口,嫋嫋扶搖到屋頂,祥雲籠罩大可在俯察品類之盛後,再可仰觀宇宙之大了。

主人的不修邊幅,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也。

但臥屋裏掛有一把胡琴,外室裏懸有一柄長劍;胡琴被塵土封住,又沒彈,但它響動的是一首無聲的音樂,長劍被塵土封住,但它舞動的是一幅無形的英姿。當屋垂吊的一盞電燈,視認為一輪太陽,門後掛著的一片圓鏡,視認為一輪月亮,太陽永不落,月亮永不缺。兒子說:還有八顆星星,兩顆在他臉上,兩顆在媽媽臉上,四顆在爸爸臉上,因為老子有一副眼鏡。夜裏或許斷電了,爐火光亮,人之初是善的,人之影卻詭變,在四麵牆上忽大忽小,忽長忽短,自己常常為自己吃驚和感動。

工作了一天,身心都十分疲倦了,進入這個世界,窄小卻溫暖,昏暗而安妥,無害人之熬煎,亦無被害之惶恐。男的有妻,女的有夫,夫妻有子,有酒且飲,無酒清談,隨形適意,其樂無窮。夫婦又坐在兩個小沙發上了,看蘆葦頂棚上老鼠打架,打得那麽激烈,結果就一隻掉下來,不免說一聲“有什麽過不去的!”然後觀起西牆上的裂縫。裂縫好寬,斜斜下來,有分有合的圖案,看作是一棵禿樹,也看作是一個枯筆字,更多的看作是抽象的畫,常看常新。最得意的,也最欣賞不夠的是東南牆角上的蜘蛛網,大若雨帽,經緯高超,塵煙熏迷,絲粗如繩,那是人工所不能及的藝術品啊!

主人是搞藝術的人,人亦成了藝術。這藝術真美。

主人是誰,說出來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在這個唐都古城裏的差不多的有職有位的更知道。因為在他們寬敞明亮豪華的住宅裏,掛滿了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行、草、隸、篆字幅,且常常對來訪者介紹說:“瞧,這字絕吧,我們這兒傑才濟濟,這便是著名的書法藝術家薛鑄寫的呀!”

草於98年月9日夜

*《鄰家**》第二部分

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嗚嗚地哭。平日傲得不許一個男子碰著,如今無奈,哭過一通,還是被這些粗腳大手的山民們扶著、背著上去,她們還要用手死死摳住他們的胳膊,一絲兒不肯放鬆。男性旅人們,則是無人背的……

商州初錄()

引言

這本小書是寫商州的。為商州寫書,我一直處在慌恐之中,早在七八年前構思它的時候,就有過這樣那樣的擔心。因為大凡天下流傳的地理之書,多記載的是出名人的名地,人以地傳,地以人傳。而商州從未出現過一個武官驍將,比如霸王,一經《史記》寫出,楚地便誰個不曉?但烏騅馬出自商州黑龍潭裏,雖能“追風逐日”,畢竟是**之物、喑啞牲口,便無人知道了。也未有過傾國傾城佳人,米脂有貂蟬,馬嵬死玉環,商州處處隻是有著桃花,從沒見到有一年半載的“羞而不發”,也終是於世默默,天下無聞。搜遍全州,可憐得連一座像樣的山也不曾有,雖離西嶽華山最近,但山在關中地麵,可望而不可得,有話說:在華山上不慎失足,“要尋屍首,山南商州”,可此等忌諱之事,商州人誰肯提起?截至目前,中央委員會裏是沒有商州人的。三十年代,這一帶出了個打遊擊的司令鞏德芳,領著上千人馬,在商州城裏九進八出,威風不減陝北的劉誌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幹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幹事的,他應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戰爭中就死了。八十年代以來,姚雪垠先生著的《李自成》風靡於世,那就寫的是闖王在商州的活動,但先生如椽之筆寫盡軍營戰事,著墨商州地方的極少,世人仍是隻看熱鬧,哪裏管得地理風情?可賀可喜的是近幾年商州出了一種葡萄甜酒,暢銷全國,商州人以此得意外麵世界從此可知商州了,卻酒到外地,少數人一看牌子:“丹江牌”,腦子裏立即浮起東北牡丹江來,何等悲哀之事!而又是多數人喝酒從不看標簽下的地方小字,何況杯酒下肚,醉眼蒙,誰能看清小字,誰看清了又專要記在心裏?

我曾經查過商州十八本地方誌,本本都有記載:商州者,商鞅封地也。這便是足見商州曆史悠久,並非荒洪蠻夷之地的證據吧!如果和商州人聊起來,他們津津樂道的還是這點,說丹江邊上便有這麽一山,並不高峻,山峁縱橫,正呈現一個“商”字,以此山腳下有一個鎮落,從遠古至今一直叫“商鎮”不改。還說,在明、清,延至民國初年,通往八百裏秦川有四大關隘,北是金鎖關,東是潼關,西是大散關,南是武關;武關便在商州。一條丹江水從秦嶺東坡發源,一路東南而去,經商縣,丹鳳,商南,又以丹鳳為中,北是洛南,南是山陽,西是柞水、鎮安,七個縣勻勻撒開,距離相等,勢如七勺星鬥。從河南、湖北、湖南、川、雲、貴的商人入關,三千裏山路,惟有這武關通行,而商州人去南陽擔水煙,去漢中販絲綿,去江西運細瓷,也都是由水路到漢口。龍駒寨便是紅極一時的水旱大碼頭。那年月,日日夜夜,商州七縣的山貨全都轉運而來,龍駒寨就有四十六家叫得響的貨棧,運出去的是木耳、花椒、天麻、黨參、核桃、板栗、柿餅、生漆、木材、竹器,運回來的是食鹽、堿麵、布匹、絲棉、鍋碗、陶瓷、煙卷、火紙、硝磺。但是,曆史是多麽榮耀,先業是多麽昭著,一切“俱往矣”!如今的商州,陝西人去過的甚少,全國人知道的更少。陝西的區域通稱陝南、陝北、關中;關中指秦嶺以北,陝南指安康、漢中;商州西部,北就有亙綿的秦嶺,東是伏牛山,南是大巴山;四麵三山,這塊不規不則的地麵,常常就全然被疏忽了,遺忘了。

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遺忘了,外麵的世界愈是城市興起,交通發達,工業躍進,市麵繁華,旅遊一日興似一日,商州便愈是顯得古老,落後,攆不上時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這塊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日今世界,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以人的需要來進行電氣化、自動化、機械化,但這種人工化的發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單純、清靜,而這塊地方便顯出它的難得處了。我曾呼籲:外來的遊客,國內的遊客為什麽不到商州去啊?!那裏雖然還沒有通上火車,但山之靈光,水之秀氣定會使你不知汽車的顛簸,一到那裏,你就會失聲叫好,真正會感覺到這裏的一切似乎是天地自然的有心安排,是如同地下的文物一樣而特意要保留下來的勝景!

就在更多的人被這個地方吸引的時候,自然又會聽到各種各樣對商州的議論了。有人說那裏是天下最貧困的地方,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屋簷溝傍河而築,地分掛山坡,耕犁牛不能打轉。但有人又說那裏是絕好的國家自然公園,土裏長樹,石上也長樹,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窪,就有人家,白雲在村頭停駐,山雞和家雞同群。屋後是扶疏的青竹,門前是妖妖的山桃,再是木樁籬笆,再是青石碾盤,拾級而下,便有溪有流,遇石翻雪浪,無石抖綠綢。水中又有魚,大不足斤半,小可許二指,鰱、鯽、鯉、鯰,不用垂釣,用盆兒往外潑水,便可收獲。有人說那裏苦焦,人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白麥饃饃,紅白喜事,席麵上紅蘿卜上,白蘿卜下,逢著大年,家家樂得蒸饃,卻還是一鬥白麥細粉,五升白包穀粗麵,摻和而蒸,以誰家饃炸裂甚者為佳。一年四季,五穀為六,瓜菜為四,尤其到了冬日,各家以八鬥大甕窩一甕漿水酸菜,窖一窯紅薯,苫一棚白菜,一個冬天也便過去了。更有那“商州炒麵客”之說,說是二三月青黃不接,沒有一家不吃稻糠拌柿子曬幹磨成的炒麵,澀不可下咽,粗不能屙出。但又會有人說,那裏不論到任何地方,隻要有水,掏之則甜,若發生口渴,隨時見著有長豬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掘掘,便可見一窪清泉,白日倒影白雲,夜晚可見明月,冬喝不牙,夏飲肚不疼,所以商州人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亦沒有喝茶水的嗜好,笑關中人講究喝茶,那裏水盡是鹽堿質的。還說水不僅甘甜,可貴的是水土硬,生長的糧食耐磨耐吃,雖一天三頓包穀糊湯,卻比關中人吃饃饃還能耐饑。陝北人稱小米為命糧,但陝北小米養女不養男,商州人稱包穀糊湯為命飯,男的也養,女的也養,久吃不厭,愈吃愈香,連出門在外工作的,不論在北京、上海,不論做何等官職,也不曾有被“洋”化了的而忘卻這種飯譜。更奇怪的是商州人在年輕時,是會有人跑出山來,到關中涇陽、三原、高陵,或河南靈寶、三門峽去謀生定居,但一過四十,就又都紛紛退回,也有一些姑娘到山外尋家,但也都少不了離婚逃回,長則六年七年,少則三月便罷,兩月就了。

商州初錄(2)

眾說不一,說者或者親身經曆,或者推測猜度,聽者卻要是非不能分辨了,反更加對商州神秘起來了。用什麽語言可以說清商州是個什麽地方呢?這是我七八年來遲遲不能寫出這本書的原因。我雖然土生土長在那裏,那裏的一叢柏樹下還有我的祖墳,還有雙親高堂,還有眾親廣戚,我雖然塗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寫出這個地方,似乎中國的三千個方塊字拚成的形容詞是太少了,太少了,我隻能這麽說:這個地方是多麽好阿!

它沒有關中的大片平原,也沒有陝南的峻山峰,像關中一樣也產小麥,畝產可收六百斤,像陝南一樣也產大米,畝產可收八百斤。五穀雜糧都長,但五穀雜糧不多。氣候沒關中幹燥,卻也沒陝南沉悶。也長青桐,但都不高,因木質不硬,懶得栽培,自生自滅。橘子樹有的是,卻結的不是橘子,鄉裏稱苟蛋子,其味生臭,滿身是刺,多成了莊戶圍牆的籬笆。所產的蓮菜,不是七個眼,八個眼,出奇地十一個眼,味道是別處的不能類比。核桃樹到處都長,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殼,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栗樹無家無主,栗落滿地,一個時辰便撿得一袋。但是,這裏沒有羊,吃羊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享受這上等滋養。外麵世界號稱“天上龍肉,地上魚肉”,但這裏滿河是魚,卻沒人去吃。有好事頑童去河裏捕魚,多是為了玩耍,再是為過往司機。偶爾用柳條穿一串回來,大人是不肯讓在鍋裏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葉包了,青泥塗了,在灶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動口的人家,但都不大會做,如熬南瓜一樣,炒得一塌糊塗。螃蟹也多,隨便將河邊石頭一掀,便見拳大的惡物橫行而走,就免不了視如蛇蠍,驚呼而散。鱉是更多,常見夏日中午,有爬上河岸來曬蓋的,大者如小碗盤,小者如墨盒,捉回來在腿上縛繩,如擒到鬆鼠一樣,成為玩物。那南瓜卻何其之多,門前屋後,坎頭澗畔,凡有一黃土之地,皆都生長,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賓上客,以南瓜和綠豆做成“攬飯”,吃後便三天不知肉味。請注意,狼蟲虎豹是常見到的,冬日夜晚,也會光臨村中,所以家家豬圈必在牆上用白灰畫有圓圈,據說野蟲看見就畏而卻步,否則小者被叼走,大者會被咬住尾巴,以其毛尾作鞭趕走,而豬卻嚇得不吱一聲。當然,養狗就是必不可少的營生了,狗的忠誠,在這裏最為突出,隻是情愛時令人討厭,常交結一起,用棍不能打開。

可是,有一點說出來臉上無光,這就是這裏不產煤。金銀銅鐵錫樣樣都有,就是偏偏沒煤!以前總笑話銅關煤區黑天黑地,姑娘嫁過去要尿三年黑水,到後來說起銅關,就眼紅不已。深山裏,燒飯、燒炕,烤火,全是木塊木料,三尺長的大板斧,三下兩下將一根木椽劈開,這使城裏人目瞪口呆,也使川道人連聲遺憾。川道人燒光了山上樹木,又刨完了粗樁細根,就一年四季,夏燒麥秸,秋燒稻草,不夏不秋,掃樹葉,割荊棘。現在開始興沼氣池,或出山去拉煤,這當然是那些掙大錢的人家,和那些門道稠的莊戶。

山坡上的路多是沿畔,雖一邊靠崖,崖卻不貼身,一邊臨溝,望之便要頭暈,毛道上車輛不能通,交通工具就隻有扁擔、背簍。常見背柴人遠遠走來,背上如小山,不見頭,不見身,隻有兩條細腿在極快移動。沿路因為沒有更多的歇身處,故一條路上設有若幹個固定歇處,不論背百兒八十,還是擔百兒八十,再苦再累,必得到了固定歇處方歇,故商州男人都不高大,卻忍耐性罕見,肩頭都有拳頭大的死肉疙瘩。也因此這裏人一般出外,多不為人顯眼,以為身單好欺,但到了忍無可忍了,則反抗必要結果,動起手腳來,三五壯漢不可近身。曆代官府有言:山民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若給他們滴水好處,便會得以湧泉之報,若欲是高壓,便水中葫蘆壓下浮上。地方誌上就寫有:李自成在商州,手下善攻能守者,多為商州本地人;民國年代,常有暴動。就是在“文化革命”中,每縣都有榔頭隊,拳頭隊,石頭隊,縣縣聯合,死人無數,單是山陽縣一次武鬥,一派用石頭在河灘砸死十名俘虜,另一派又將十五名俘虜用鐵絲捆了,從岸上“下餃子”投下河潭。男人是這麽強悍,但女人卻是那麽多情,溫順而善良。女大十八變,雖不是苗條婀娜,卻健美異常,眼都雙層皮,睫毛長而黑,常使外地人吃驚不已。走遍丹江、洛河、乾佑河、金錢河,四河流域,村村都有百歲婦女,但極少有九十男人。七個縣中的劇團,女演員台架、身段、容貌,唱、念、說、打,出色者成批,男主角卻善武功,乏唱聲,隻好在關中聘請。

陝北人講穿不求吃,關中人好吃不愛穿,這裏人皆傳為笑料,或譏之為“窮穿”,或罵之為“瞎吃”,他們是量家當而行,以自然為本,裏外如一。大凡逢年過節,或走親串門,趕集過會,就從頭到腳,花花綠綠,嶄然一新。有了,七碟子八碗地吃,色是色,形是形,味是味,富而不奢;沒了,一樣的紅薯麵,蒸饃也好,壓也好,做漏魚也好,油鹽醬醋,調料要重,窮而不酸。有了錢,吃得像樣了,穿得像樣了,頂講究的倒有兩樣:一是自行車,一是門樓。車子上用紅線纏,用藍布包,還要剪各種花環套在軸上,一看車子,就能看出主人的家景,心性。門樓更是必不可少,蓋五間房的有門樓,蓋兩間房的也有門樓,頂上做飛禽走獸,壁上雕花鳥蟲魚,不論幹部家,農夫家,識字家,文盲家,上都有字匾,舊時一村沒有念書人,那字就以碗按印畫成圓圈,如今全寫上“山青水秀”,或“源遠流長”。

商州初錄(3)

我也聽到好多對商州的不遜之言,說進了山,男人都可怕,有進山者,看見山坡有人用尺二牙子钁在掘地,若上去問路,瞧見有錢財的,便會出其不意用钁頭打死,掏了錢財,掘坑將屍首埋了,然後又心安理得地掘他的地。又說男女關係混亂。有兄弟數人,隻娶一個老婆,等到分家,將家產分成幾份,這老婆也算作一份,然而平分,要櫃者,不能要甕,櫃甕都要者,就不得老婆……我在這裏宣布,這全是誣蔑!商州在舊社會,確實土匪多,常常路斷人稀,但如今從未有過以钁劈死過路人的事件,偶爾有幾個殺人罪犯,但誰家墳裏沒幾棵彎彎柏樹?世上的壞人是平均分配的,商州豈能排除?說起作風混亂,更是一派胡言,這裏男女可以說,笑,打,鬧,以爺孫的關係為最好,無話不說,無事不做,也常有老嫂比母之美談,但家哥和弟媳界限分明,有話則說,無話則避。尤其一下地幹活,男女會不分了老少,班輩,什麽破格話都可說,似乎一塊土地,就像城市人的遊泳池,男女都可以穿褲頭來。若是開會,更是所有人一起上炕,以被覆腳,如一個車輪,團團而坐。

商州到底過去是什麽樣子,這麽多年來又是什麽樣子,而現在又是什麽樣子,這已經成了極需要向外麵世界披露的問題,所以,這也就是我寫這本小書的目的。據可靠消息,商州的鐵路正在測量線路,一旦鐵路修通,外麵的人就成批而入,山裏的人就成批走出,商州就有它對這個社會的價值和意義而明白天下了。如今,我寫這本小書的工作,隻當是鐵路線勘測隊的任務一樣,先使外邊的多少懂得這塊地方,以公平而平靜的眼光看待這個地方。一旦到了鐵路修起,這本小書就便可作賣辣麵的人去包裝了,或是去當了商州姑娘剪鉸的鞋樣了。但我卻是多麽欣慰,多多少少為生我養我的商州盡些力量,也算對得起這塊美麗、富饒而充滿著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和這塊地方的勤勞、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了。

黑龍口

從西安要往商州去,隻有一條公路。冬天裏,雪下著,星星點點,車在關中平原上跑兩個鍾頭,像進了三月的梨花園裏似的,旅人們就會把頭伸出來,用手去接那雪花兒取樂。柏油路是不見白的,水淋淋的有點滑,車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麥田裏雪駐了一雞爪子厚,一動不動露在雪上的麥苗尖兒,越發地綠得深。偶爾裏,便見一隻野兔子狠命地跑竄起來,“叭”地一聲,免子跑得無蹤無影了,捕獵的人卻被槍的後坐力蹬倒在地上,望著槍口的一股白煙,做著無聲的苦笑。

車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機跳下去裝輪胎鏈條;用一下力,吐一團白氣。旅人們都覺得可笑,回答說:要進山了。山是什麽樣子,城裏的人不大理會,想象那裏青的石,綠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裏有銀銀的魚;進山不空回,一定要帶點什麽紀念品回來:一顆鬆塔,幾枚彩石。車開過一座石橋,倏乎間從一片村莊前繞過,猛一轉彎,便看見遠處的山了。山上並沒有樹,也沒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蓋住,高得與天齊平。車開始上坡,山越來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溝底,貼著山根七歪八拐地往裏鑽,陰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裏。石頭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鬥,被冰封住,卻有一種咕咕的聲音傳來,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見頂,兩邊對峙著,使足了力氣的樣子,隨時都要將車擠成扁的了。車走得慢起來,大聲地吭吭著,似乎極不穩,不時就撞了山壁上垂下來的冰錐,謔啷啷響。旅人都驚慌起來了,使勁地抓住扶手,呼叫著司機停下。司機隻是旋轉方向盤,手腳忙亂,車依然往裏走。

雪是不下了,風卻很大,一直從兩邊山頭上卷來,常常就一個雪柱在車前方向不定地旋轉。拐彎的地方,雪駐不住,路麵幹淨得如晴日,彎後,雪卻積起一尺多深,車不時就橫了身子,旅人們就得下車,前麵的鏟雪,後麵的推車,稍有滑動,就趕忙抱了石頭墊在輪子下。旅人們都縮成一團,凍得打著牙花;將所有能披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披上了,腳腿還是失去知覺,就咚咚地跺起來。司機說:

“到黑龍口暖和吧!”

體內已沒有多少熱量,有的人卻偏偏要不時地解小手。司機還是說:

“車一停就是滑道,堅持一下吧,到黑龍口就好了。”

黑龍口是什麽地方,多麽可怕的一個名字!但聽司機的口氣,那一定是個最迷人的福地了。

車走了一個鍾頭,山終於合起來了,原來那麽深的峽穀,竟是出於一脈,然而車已經開上了山脈的最高點。看得見了樹,卻再不是那綠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陽正好出來,晶亮得耀眼。驀地就看見有人家了,在玻璃叢裏,不知道屋頂是草搭的,還是瓦苫著,門窗黑漆漆的,有雞在門口刨食,一隻狗呼地跑出來,追著汽車大跑大咬,同時就有三兩個頭包著手巾的小孩站在門口,端著比頭大的碗吃飯,怯怯地看著。

“這就是黑龍口嗎?”

旅人們活躍起來,用手揉著滿是雞皮疙瘩的臉,瞪著乞求的眼看司機。有的鼻涕、眼淚也掉下來,噝噝地吸氣,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緊閉了嘴唇。可是,車卻沒有停,又三回兩轉地在山脈頂上走了一氣,突然順著山脈那邊的深穀裏盤旋而下了。那車溜得飛快,一個拐彎,全車人就一起向左邊擠,忽地,又一起向右邊擠。路隻有丈五寬窄;車輪齊著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見底的溝淵,旅人們“啊啊”叫著,把眼睛一齊閉上,讓心在喉嚨間懸著……終於,覺得沒有飛機降落時的心慌了,睜開眼來,車已穩穩地行駛在溝底了。他們再也不敢回頭看那盤旋下來的路,在心裏默默地祝福著司機,好像他是一位普救眾生的菩薩,是他把他們從死亡的苦海裏引渡過來的。

商州初錄(4)

旅人們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龍口,將頭埋在衣領裏,昏昏睡去了。但是,車嘎地停了,司機大聲地說:

“黑龍口到了,休息半小時。”

啊,黑龍口!旅人們永遠記著了,這商州的第一個地方,這個最神聖的名字!

其實,這是個小極小極的鎮子。隻有一排兒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頂,門麵牆卻盡是木板。後牆砌著山崖,門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過去就是南邊的山。街房幾十戶人家,點上一根香煙吸著,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可走三個來回。南北二山的溝窪裏,稀落著一些人家,都是屋後一片林子,門前一台石磨。河麵上還是冰,但聽不見水聲,人從冰上走著,有人鑿了窟窿,放進一籃什麽菜去,在那裏淘著,淘菜人手凍得紅蘿卜一樣,不時伸進襟下暖暖,很響地吸著鼻子,往岸上開來的車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橋子,橋是兩棵柳樹砍倒後架在那裏的,如今拴了幾頭毛驢,像是在出賣,驢糞屙下來,撿糞的老頭忙去鏟,但已經凍了,鏟在糞筐裏也不見散。

街麵人家的盡西頭兒,卻出奇地有一幢二層樓,一磚到頂,門窗的顏色都染成品藍,窗上又都貼著窗花,覺得有些俗氣:那是這裏集體的建築,上層是旅社,下邊是飯店;服務人員是本地人,雖然穿著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臉上凸著肉塊,顴骨上有兩塊黑紅的顏色。飯店的旁邊,是一個大柵欄門,敞開著,便是車站,站場很小,車就隻得靠路邊停著。再過去是商店,糧站,對著這些大建築,就在靠河邊的公路上,卻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處小棚,有飯館、茶鋪、油粉攤、豆腐擔、柿子、核桃、蘋果、栗子、雞蛋、麻花……鬧鬧嚷嚷,是黑龍口最繁華熱鬧的地麵了。

黑龍口的人不多,幾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這生意極有規律:九點前,荒曠無人,九點一到,生意攤驟然擺齊。因為從西安到商州來的車,都是九點到這裏歇息,從商州各縣到西安,也是十點到這裏停車。於是乎,旅人饑者,有吃,渴者,有茶,想買東西者,小麽零甚山貨俱全。集市熱鬧兩個小時,過往車一走,就又蕩然無存,隻有幾隻狗在那裏搶骨頭了。

車一輛輛開來了,還未停穩,小販們就蜂擁而至,端著麻花,燒餅,一聲聲在門口、窗下叫喊。旅人們一見這般情形,第一個印象是服務態度好,就樂了。一樂就在懷裏摸錢,似乎不買,有點不近情理了。

司機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雞、河鱉一類的東西,才肯破費。他們關了車門,披著那羊皮大衣,撲扇撲扇地往大樓飯店裏走去了,一直可以走進飯店的操作室,與師傅們打著招呼,一碗素麵錢能吃到一碗紅燒肉。等抹著油光光的嘴出來的時候,身後便有三四人跟著,那是飯店師傅們介紹搭車的熟人。

旅人們下了車,有的已經嘔吐,弄髒了車幫,自個去河邊提水來洗。這多是些上年紀的女人,最聞不慣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兒,肚子裏已經吐得一幹二淨,但食欲不開,然後蹲在那裏,做短暫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車就有些站不穩了,在陽光地裏,使勁地跺腳,使勁地搓手,那些時興女子,一出站門,看著麵前的山,眉頭就綰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來了,因為她們的鮮豔,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對象。她們便有節奏地邁著步子,或許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許甩一下波浪般的披發,向每一個小攤販前走去。小販們忙怯怯地介紹貨物,她們隻是問:“多少錢?”“好吃嗎?”但那小吃,她們說不衛生,隻是貪那土特產:核桃、栗子,三角錢一斤,她們可以買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進去。賣主也不計較,因為她們是高貴的女子,買了他們的東西,也是給他們賞臉,也是再好不過的生意廣告:瞧,那麽貴氣的人都買我的貨呢!即使她們不多拿,他們也要給她們一些額外呢。

但是,別的買者卻休想占他們的一點便宜。他們都不識字,算得極精,如果企圖蒙他們,一下子買了那麽多的東西,直追問:“一共多少錢?多少錢?”他們是歪了頭,一語不發,嘴唇抖抖的,然後就一揚臉說個數兒來。你就是用筆在紙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兒也不會差錯。

人們買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樓飯店裏隻賣饃、菜和葷麵。麵很黑,但勁很大,在嘴裏要長時間地嚼,肉卻是大條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裏人講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門外的私人飯菜了。

緊接著的是兩家私人麵鋪,一家賣削麵,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閃亮。賣主站在鍋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頭上頂塊白布,啪地將麵團盤上去,便操起兩把鋥亮柳葉刀,在頭上嘩嘩削起來:寒光閃閃,麵片紛紛,一起落在滾湯的鍋裏。然後,碗筷叮當,調料齊備,麵片撈上來,喊一聲:“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卻扯麵,抓起麵團,雙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麵著魔似的拉開,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幾下,嘩地一撒手,麵條就絲一般,網狀地分開在案上。旅人在城裏吃慣了掛麵,哪裏見過這等麵食,問時,賣主大聲說道:

“細、薄、光、煎、酸、汪。”

細薄光者,說是麵條的形,煎酸汪者,說是麵條的味,吃者一時圍住,供不應求。

那些時興女子是不屑這邊吃麵條的,她們買了熟雞蛋,坐在大樓飯店裏買了饃夾著吃,但饃掰開來,卻發現裏邊有個什麽東西,一時反了胃,拿去和服務員論理:

商州初錄(5)

“這饃裏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裏起麵,酵子發不開,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進去一兩個虱子?”

時興女子們一時惡心,趕忙捂了口,也不要饃了,也不索退錢,唾著唾沫一路出去了。

麵食鋪裏,還是圍了一堆人,都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誇著,一邊問賣主:

“是祖傳的?”

“當然嘍。”

“賣了半輩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嗎?要不是新政策下來,我要賣麵,尋著上批判會嗎?那陣兒,你要吃嗎,對不起,就去那樓裏飯店裏吃虱饃吧。”

“那飯店真糟糕,怎麽會幹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個月,他們就得關門了。”

“早早就應該關門!”

“那麽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兒子、兒媳、小舅子哩。”

賣主說著,便不說了,對著一個走過來的瘦個子人叫道:

“吃不?來一碗!”

那人說是去買油,晃了一下碗,卻看著鍋裏的麵條。但賣主終未給他吃,瘦個子走了。

“你隻賣嘴,光說不盛。”旅人們說。

“知道嗎?這是我們原先的隊長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別人,理也懶得理呢。”

那瘦個子去遠處的賣油老漢那兒,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裏,他卻說油太貴,要降價,雙方爭吵起來,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簍,不買了。接著又去買一個老太婆的辣麵子,稱了一斤,倒在油碗裏,卻嚷道辣麵子有假,摻的鹽太多,不買了,倒回了辣麵子。賣麵食的這邊看得清清楚楚,說:

“瞧,他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裏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麽是這種吃小利的人?”

“懶慣了,如今當幹部沒滋潤,但又不失口福,能不這樣嗎?”

旅人們便都哈哈笑起來了。

在黑龍口呆了半個小時,司機按了喇叭:車子要走了。旅人們都上了車,車上立時空間小起來,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買了東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後隻好插木楔一般,腳手兒不能隨便活動了。車正要發動,突然車站通知,前邊打來電話,五十裏外的麻街嶺,風雪很大,路麵坍方了幾處,車不能走了,得在黑龍口過夜,消息傳開,旅人們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龍口並不是大平川的第一個鎮子,而下邊還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嶺。

小商小販們大都熄火收攤,準備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後,卻歡呼雀躍,喜歡得跑來拉旅人:

“到我們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錢,多便宜呢!”

旅人們卻隻往大樓旅社去,但那裏住滿了,隻好被小商小販們糾纏著,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邊的人家裏,情況沒有多大出奇,住在山窪人家的旅人,卻大覺新鮮了。從冰凍的河麵上一步一步走過去,但無論如何,卻上不到那門前的小路上去,冰凍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嗚嗚地哭。平日傲得不許一個男子碰著,如今無奈,哭過一通,還是被這些粗腳大手的山民們扶著、背著上去,她們還要用手死死摳住他們的胳膊,一絲兒不肯放鬆。男性旅人們,則是無人背的,山民們會在旁邊扯下一節葛條,在鞋底上係上幾道。這果然趴滑,穩穩走上去了,於是他們才明白了上山時司機為什麽要在輪胎上拴鏈條。

到了門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籬笆的,但不是城裏人的那種細竹棍兒,或是泥杆兒,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樁,一根一根,立栽著。一隻狗呼地撲出來,汪汪大叫,主人喊一聲,便安靜下來,給你搖起尾巴。屋裏暗極了,鍋台、炕台,四堵牆壁,烏黑發亮。炕上的被窩裏蠕蠕動的,爬下來了,原來是個年輕的媳婦,在炕上出黃豆芽菜。見客進門,忙將唾沫吐在手心,使勁抹那頭上的亂發,接著就掃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著往羊皮褥子上讓坐。

屋裏並不暖和,主人就到後坡去,在雪窩裏三扒兩拉,拖出幾節木頭來,拿了一把老長的木把斧頭,在門檻上劈起來。旅人大為可惜說這木頭可以做大立櫃,做沙發架,主人隻嘿嘿地笑,幾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個大坑裏燒起來了。火很旺,屋裏頓時熱烘烘的,屋簷上的冰錐往下滴著水兒。

夜裏睡在炕上,是六角錢,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盡你享用。那火炕邊,立即會煨上柿子酒,烤上拳頭大的洋芋。一個時辰後,從火裏刨出來,一剝開皮,一股噴鼻香味,吃上兩口,便幹得喉嚨發噎,須主人捶一陣後背,千叮嚀萬叮嚀慢慢來吃。吃畢洋芋,旅人們已經連連打嗝兒了,主人就取了碗來,盛滿柿子酒讓你。你一開始說不會喝,也就罷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雖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熱臉紅,要推托時,主人會變了臉,說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婦又來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漢的臉麵,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頭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會讓旅人睡在炕上,媳婦會抱一床新被子,換了被頭,換了枕巾。隻說人家年輕夫婦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關了門,主人脫鞋上了炕,媳婦也脫鞋上了炕,隻是主人睡在中間,作了界牆而已。剛睡下,或許炕頭上的喇叭就響了,要麽是叫主人去開分地包產會,要麽是主人去開黨員生活會。主人起來了,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燈點著。他要出門,旅人也醒了,趕忙就起來穿衣,主人說:睡你的,我開完會就回來,旅人肯定要說出什麽話來,主人用眼光製止了。

商州初錄()

“你是學過習的?”主人要這麽說。

“學過習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將一條扁擔放在炕中間。旅人明白了,閉了眼睛睡覺。那燈耀得睡不著,媳婦不去吹,他也不敢動身去吹,燈光下。媳婦看著他,眼睛活得要說話。旅人就趕忙合上眼,但入不了夢,覺得身上有什麽動。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丟進炕下的火坑,輕輕地“叭”了一聲。一個鍾頭,炕熱得有些燙,但不敢起身,隻好翻來覆去,如烙燒餅一般。正難受著,主人回來了,看看炕上的扁擔,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涼水來讓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讓你喝,說你真是學過習的人。你若不喝,說你必是有對不起人的事,一頓好打,趕到門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帶走。重新睡下了,旅人還是烙得不行。主人會將一頁木板墊在褥下,你就會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涼了,涼得像一塊冰,需得起來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來,旅人便像親人一樣被招待了,你問那豬圈牆上,為什麽畫那麽多白灰圈兒?他會告訴說,冬天狼多,夜裏常來叼豬,但卻最怕這白圈兒,夜裏沒有聽到狼嗥嗎?旅人說未聽見,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會又說,夜裏出來解手,常會遇見這東西的,它會裝著婦人的哭聲呢。旅人聽得直吐舌頭,說冬天在這裏投宿真不是輕鬆事。主人便又說,夏天的夜裏那才怕人呢,半夜裏,床下有吱吱聲,一揭褥子,下邊便有一條彩花蛇的。旅人嚇得噤了聲。主人卻說:“沒事,抓起來從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著嘿嘿一笑,好像隨便得很。

如果雪還在下,如果前邊的麻街嶺路還沒有修起,旅人們就要在這裏多住幾天了。那麽,主人們就會領你夜裏去放狐子藥。天明去收藥,或許,隻能見到狐子的腳印,還有的是狐子竟將那用雞皮包裹的烈性炸藥輕輕用土埋了,但常常是會收獲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來,將皮剝下,吃肉是沒了問題,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陣討價還價,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帶有書嗎?”

他們老是這麽問。一旦知道你是帶了書的人,就如何纏住你,要以狐皮換書,他們就會去叫來小弟小妹,兒子,女兒,翻你的書捆。孩子們最喜愛高考複習資料書,一換到手,就拿到火炕邊入迷地讀了。

清早起來隨便往每個人家裏走走,就會發現那晚輩的人和他們的父老不同:老一輩人愛土地,小一輩人最戀書。小的全不穿大襠褲,不紮裹腿,不剃光頭,都一身哢嘰,衣口袋裏插一支鋼筆,早晚還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對旅人說:

“趕明日路通了,你們把這幹淨鬼也帶去吧!”

說完,就作個謔笑,又說:

“刷刷就是了,那嘴裏有屎嗎?快去看你的書,隻要好好學,我們養你一輩子也行,若做樣子,就收拾了,幫我去賣些吃喝,一天也可賺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經和這裏山民交上朋友了,什麽話也就能說得來了。

“你們腳上的皮鞋走路不絆石頭嗎?”

“城裏的路沒有石頭。”

“真好,半年都穿不爛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們也可以穿嘛。”

“怕腳帶不動。趕明日到了縣上,該買台收音機了。”

“你們口袋裏真有錢哩。”

“有什麽呀,隻是手上活泛些了。”

說到這兒,他們就神秘起來,俯過身要問:

“你們在城裏,離政策近,說說,這政策不會變了吧?”

“變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們就嘮叨起來,說這黑龍口是商州最貧困的地方,過了麻街嶺,沿川下去,那裏才叫富呢,夏裏秋裏收得好,副業也多,賺錢的門路多哩。

“我們這窮地方,還要好好幹幾年,要不你們城裏人來,光笑話我們了。”

從山溝下來,路過冰凍的河,又會碰見那個撿糞的老漢了。談開來,他說他是個孤老,在公路邊修了四個廁所,專供旅人們用的。那糞池十天半月就滿了,他便出售給各家,八分錢一擔。光這一樣收入,就夠他花費了,老漢很樂觀,和旅人談得投機,見一媳婦抱了小孩過來,就把小孩撐在手上,讓立楞楞,然後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說:

“小子,好好長!爺爺這輩子是完了,就看你們了,噢!”

他樂滋滋笑著,逗弄著,愜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裏是幾分感慨,幾分得意,又幾分羨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機攝了這鏡頭,說要給這照片題名“希望”。

麻街嶺的路終於修通了。旅人們坐車要離開了,頭都伸出車窗,還是一眼一眼往後看著這黑龍口。

黑龍口就是怪,一來就覺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記。司機卻說:

“要去商州,這才是一個門口兒,有趣的地方還在前邊呢!”

莽嶺一條溝

洛南和丹鳳相接的地方,橫亙著無盡的山嶺,蜿蜿蜒蜒,成幾百裏地,有戴土而出的,有負石而來的,負石的林木瘦聳,戴土的林木肥茂;既是一座山的,木在山上土厚之處,便有千尺之鬆,在水邊土薄之處,則數尺之蘖而已。大凡群山有勢,眾水有脈,四麵八方的客山便一起向莽嶺奔趨了。回抱處就見水流,走二十裏,三十裏,水邊是有了一戶兩戶人家。人家門前屋後,綠樹細而高長,向著頭頂上的天空擁擠,那極白淨的炊煙也被拉直成一條細線。而在懸崖險峻處,樹皆怪木,枝葉錯綜,使其溝壑隱而不見,白雲又忽聚忽散,幽幽冥冥,如有了神差鬼使。山崖之間常會夾出流水,轟隆隆瀉一道瀑布。潭下卻寂寂寞寞,水草根泛出的水泡,浮起,破滅,全然無聲無息。而路呢,忽而爬上崖頭,忽而陷落溝底;如牛如虎的怪石側側臥臥,布滿兩旁;人走進去,逢草隻看見一頂草帽在草梢浮動,遇石,輕腳輕手,也一片響聲,螞蚱如急雨一般在腳麵飛濺。常常要走投無路了,又常常一步過去,卻峰回路轉,別一個境界。古書上講:山深如海;真是越走越深不可測。如果是一個生人,從大平原上初來乍到,第一個印象是這裏可以作一個絕好的流放地:即使罪犯不加管製,放其逃生,也終不會逃出這山的世界、林的世界。也不禁頓然失笑北京城、上海市整日呼叫人口暴溢,但沒想將十個北京城,十個上海市的人一起放在這裏,也充其量是個撤一把芝麻,不見蹤影呢。

商州初錄(7)

也就是這莽嶺山脈,兩個縣可恰恰被它截然分開。看山的北麵,每條溝裏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麵,每條溝裏也是有水,水流向南。水與水的發源地,幾乎都是一個無息的泉眼,泉眼與泉眼,又幾乎僅僅相距幾十裏,甚至幾裏,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黃河流域,流向南邊,竟成了長江流域。如今兩縣之間的公路,要繞一個大大的“”形,從洛南出永豐關,過大荊川,到黑龍口,翻麻街嶺,經商縣沿丹江而下,才到丹鳳。兩縣靠得如此近,兩縣來往又如此遠!但是,也該應了天設地造的古語,出奇地是就在莽嶺主峰左四十裏的地方,竟有一條溝接通了兩縣的隔閡。這條溝是那樣的隱蔽,那樣的神秘,至今別的地方的人一無所知,就是洛南、丹鳳的人也理會的寥寥無幾;隻是莽嶺兩邊的農民常去走動,但農民走動為著生計,並不想作書以示天下,以至後來漸漸地有人知道了,探險似的來往了,便稱作是商洛的“胡誌明小道”。

這條溝沒有路牌,也從無有人丈量,裏數由人嘴說,有說六十裏的,有說八十裏的,但人口是十分地準確:十六家。十六家分兩縣戶口,但丹鳳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鳳的田。自古洛南人麵黑,丹鳳人臉紅。他們是黑紅黑紅,一種強悍的顏色。從溝南口到溝北口,他們的語言始終吐字一致,但絕對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調。或許山把他們包圍得太厚了,林把他們掩蔽得太嚴了,他們幾乎與外邊世界隔絕了,隻是到了“文化革命”中,丹鳳武鬥,一派將一派趕出縣境,從這裏向洛南逃竄,山溝人才見到了一溜帶串的人群,也隻有到了“四人幫”粉碎後第二年,這裏才有了電話,從山頂到河畔彎彎斜斜栽了電杆,而電線總是鬆鬆地下墜,站滿無數的鳥兒。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開始有人訂了報紙,十五天後看著半個月的新聞。溝是太大太大了,路卻是極窄極窄,常要涉水過河。水並不怎麽深。但緊急得厲害,似乎已經不是水了,是一道鐵流,外地人過,即使不被衝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傷腿麵,踢掉腳指甲。十六戶人家,你幾乎不知他們都是住在哪裏,偶爾轉過山嘴,一個黑石崖縫裏就長出一摟粗的老鬆來,使你瞠目結舌;老鬆之後,那突出而空懸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頂卻是有前半邊,沒後半邊,那半邊就是石岩,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鑿入的石洞。推門進去,屋裏黑陰陰的,或許點著油燈,或許沒有,當屋一個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紅紅的,人影反映在牆上,忽大忽小,如跳動著鬼的舞蹈。主人一個大字形站在那裏,體格健壯,眼睛生光,牙齒雪白,屋梁掛著的一吊一吊熏肉,不注意就碰著了頭腦,這是他們表示富有的標誌:一年宰殺幾頭肥豬,用煙火香料熏得焦黃,吃一塊,割一塊,春夏秋冬,暈腥不斷。如果進屋就端坐火坑邊,讓煙就吃,讓水就喝,他們便認作是看得起他們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釀的酒就端上來,雙手捧遞。他們大都不善言辭,一臉憨厚誠實的笑容,問他們什麽,就回答什麽,聲調高極,這是常年喊山的本領。末了最感興趣的是聽縣上的,省上的,乃至國家的、世界的各種各樣消息。可以斷定,城鎮賣老鼠藥的天才的演說家到這裏,一定要大受歡迎。聽到順心處,哈哈大笑,聽到氣憤處,叫娘罵老子;不知不覺,他們就要在火堆裏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將皮剝了,塞在你手,食之,幹麵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個便可飽肚。

這十六戶人家,一家離一家一二十裏,但算起來,拐彎抹角都是些親戚,誰也知道誰的爺的小名,誰也知道誰的媳婦是哪裏的女兒。生存的需要,使他們結成血緣之網、生活之網。外地人不願在這裏安家,他們卻死也不肯離開這塊熱土,如果翻開各家曆史,他們有的至今還未去過縣城,想象不出縣城的街道是多麽地寬,而走路腳抬得那麽低,有的甚至還未走出過這條溝。娘將身子在土炕上的麥草裏一生下,屋裏的門檻上一條繩,就拴住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稍稍長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裏也去,爬樹捉雀,鑽水摸魚,如門前的崖上的野鷂子,一出殼就跑了,飛了,闖蕩山的海、林的海了。長大**,白天就在山坡上種地,夜裏就抱著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沒有一塊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轉身,也立不住蹄腳,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滾死一兩個老牛。河畔裏年年刨地,不漲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銀就尿銀,一暴漲,就一場了了。廣種薄收,是這裏的特點。畝產有收到四百斤的高產,畝產也有收到僅十斤的籽種,但是,他們可以每人平均四十畝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罷,反正他們相信,人的力氣卻是使不盡的,而且又不花錢。那坡坡澗澗,楞楞坎坎,有一土,就種一窩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顆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賺錢的東西,割荊條,編笆席,砍毛竹,紮掃帚,挖藥,放蜂,燒木炭,育木耳,賣核桃、柿餅、板栗、野桃、酸棗。隻要一雙腿好,擔到山溝外的川道鎮上,就有了糧,有了布,有了油鹽調和。柴是出門就有,常常在門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樹杈、樹根,腳手四條用上去,將身子憋足了勁,縮成一個疙瘩團塊,似乎隨時要忽地彈射而去,樣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蠻而又百分的優美。終年的勞累,使他們區別於別處人的是一副雙肩都長出拳頭大的死肉疙瘩,兩隻大手,硬繭如殼,抓棘拔草不用鐮刀,腿肚子上的脈管精露,如盤繞了一堆蚯蚓。

商州初錄(8)

川道人沒有肯來居住的,但少不了進溝裏砍柴,掮椽,采藥,打獵。不為生計,不想進溝,進溝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開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貪圖趕近路的,就開始從洛南到丹鳳,從丹鳳到洛南,過往這條溝了。即使和這條溝的人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地位,但隻要不是這條溝的人,這條溝的人都要視之為比他們高出一等的角色。他們在山路上遇見了,就總要笑笑的,打老遠停下來,又側了身,讓來人先過。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進山就要穿草鞋。但這已經是這裏的習慣了:每一個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換上新的,就將舊草鞋雙雙好生放在路邊,後邊的人走到這兒,草鞋或許也破了一隻,就在前邊人放下的草鞋裏找一隻較好的換上,即使實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條草繩兒可以修補腳上穿的,如果要換新的,又將舊的端端放在這裏。這麽一來,大凡走十裏、二十裏路,總會遇見路邊有一批舊草鞋。雖然並沒有實現,但人的善良在這裏卻保留、發展著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來的人新奇、感歎之餘,也被感染了,學習了,以此照辦。

秋天裏,山裏是異常豐富的,到處都有著核桃、栗子、山梨、柿子,過路人經過,廉潔之人,大開眼界,更是坐懷不亂,而貪心營私之徒就禁不住誘惑,寸心大亂,幹些偷偷摸摸勾當。主人家發覺了,卻並不責罵,善眉善眼兒的,招呼進家去吃,不正經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說千聲萬聲謝謝。更叫絕的是,這條溝家家門前,石條上放著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裏的竹葉茶,盡喝包飽,分文不收。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家規,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這與他們有關,舍茶供水則是應盡的義務呢。假若遇著吃飯,也要筷子敲著碗沿讓個沒完沒了。饑著渴著給一口,勝似飽著給一鬥,過路人沒有不記著他們的恩德的。付錢是不要的,遞紙煙過去,又都說那棒棒貨沒勁,他們抽一種生煙葉子,老遠對坐就可聞到那一股烈的嗆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這種味兒,平日上山幹活,下溝鑽林,疲倦了隨地而睡,百樣蟲子也不敢近身。最樂意的,也是他們看作最體麵的是臨走時和過路人文明握手,他們手如鐵鉗,常使對方疼痛失聲,他們則開心得哈哈大笑。萬一過路人實在走不動了,隻要出一元錢,他們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別出新意:兩根木椽,中間用葛條織一個網兜;你躺上去,嘴臉看天,兩人一前一後,上坡下坎,轉彎翻山,一走一顫,一顫一軟,抬者行走如飛,躺者便騰雲駕霧。你不要覺得讓人抬著太殘酷了,而他們從溝裏往外交售肥豬,也總是以此作工具。

走進溝四十裏的地方,你會走到一個仙境般的去處,山勢莫名其妙地形成一個漩渦狀,一道小溪,嗚濺濺地響,溪上架一座石拱橋,不是半圓,倒是滿月,橋頭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葉交錯,如駐一片綠雲,百鳥不見其影,卻一片啁啾,似天樂從天而降。樹下就有了三間房子,屋頂聳而四牆低,有羅馬建築的風味,裏邊住著一個老漢,六十二歲,一個老婆,五十九歲,無兒無女,卻懷有絕招的接骨醫術。老漢是溝裏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這兒求醫,門前上下的路麵要比別處稍稍寬闊。沒有病人了,采藥歸來,就坐在門前練起手功:將瓷碗砸成碎片兒和穀糠攪和裝在一條口袋裏,雙手就探進去摸著,將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雙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斷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別處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來,老漢看一眼,冷冷地,隻是讓其背身兒在門前場地走動,走動著,老漢突然一個健步上去,朝那壞腿彎膊上猛踢一腳,或狠擊一拳,那人冷不防,一聲大叫,等擰過身來,忽覺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這是老漢的絕招療法。醫術高妙,費用卻賤,有錢的掏幾個,沒錢的便作罷,“隻好傳個名就是了!”於是,百十裏遠近,幹兒幹女倒認了好幾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惡,有直樹就有彎材;這溝裏偏偏就野蟲特多。夏秋之際,那花腳蚊蟲成群成團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須先放火燒起身旁茅草,隻能在煙霧騰騰之中下蹲。蛇更是到處都見,行走手裏不能斷了木棍,見草叢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隱在樹下,稍不留神驚動了,嗡嗡而來,需立即伏地不動,要是逃奔撲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時蜇得麵目全非。更可惡的是狼,常在夜裏遊蕩,這一年竟不知從哪兒跑來兩隻灰色的老狼,凶殘罕見,傷害了不少過往行人,接骨老漢也就在這一場狼事中死去了。

對於老漢的死,傳說眾多,最可靠的說是一個夜裏,老兩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燒熱的,因火過旺,炕烙得厲害,老兩口卸了小臥房門墊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織的,天長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蝕,煙火的熏燎,已經焦紅光亮得如上了一層漆。剛剛重新睡好,就聽見敲門聲,聲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問了幾聲,沒有人答,隔窗一看,外邊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隻老狼半立著抓門,又刨門下土。老婆啊了一聲就嚇癱了,老漢說:壞了,這正是那條惡物,今日是要我的命來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頭作揖,求天保佑,老漢便隔窗對狼說:“狼,你是吃我的嗎?我是醫生,一把老骨頭,你要來吃我?真要吃,我也沒辦法,你不要挖門,我開門讓你進來吧。”門開了,狼並不進來,隻是嗥嗥地叫,老漢感到疑惑,說:“你不是為了吃我,難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頓時不叫了,頭揚著直搖尾巴。老漢好生奇怪,又說:“真是治病,你後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後退了三步。老漢隻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漢流著淚說:“這有什麽辦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隨它去了!”狼在前邊走,他在後邊走,狼還不時回頭看看,他隻好捏著兩手汗腳高步低跟著。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個石洞前,那狼繞他轉了一圈,就進了洞去,不一會兒引出另一條更老的狼來,一瘸一跛的,反身後退在他麵前。他一低頭,才發現這條狼的後腚上腫得麵盆大一個膿包,水明明的。他戰戰兢兢不敢近前,兩條狼就一起嗥叫,他撿起一節樹枝,猛地向那膿包刺去,病狼慘叫一聲,膿水噴了出來。他撒腳就跑,一口氣到了山下,回頭看時,狼卻沒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裏,天已經快大亮了。

商州初錄(9)

給狼看病的事一傳開,沒有人不起一身雞皮疙瘩,又個個驚奇,說這野蟲竟然會來請醫,莫非成了狼精,這條溝怕從此永遠遭殃了。卻又更佩服起老漢的醫術:“哈,連狼都請他看病哩!”但老漢卻睡倒了三天,起來後性格大變,再不肯多說多笑,也從此看病不再收錢。但是,一個月後,狼又在一個夜裏抓他的門了,他拿了菜刀,開門要和狼拚時,那狼卻起身走了。那門口放著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銀項圈、銅寶鎖。他才明白這是狼吃了誰家的小孩,將這戴具叼來回報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漢一時感到了自己的罪惡,對老婆說:“我學醫是為人解災去難的,而這惡狼不知傷害了多少性命,我卻為它治病,我還算個什麽醫生呢?!”就瘋跑起來,老婆去攆,他就在崖頭跳下去死了。

這事是不是真實,反正這條溝裏人都這麽講,老漢死的那幾天,沒有一個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聯合起來組成獵隊,日日夜夜在溝裏追捕那兩條老狼,三個月後終於打死了惡物,用狼油在老漢的墳前點了兩大盆油燈,直點過五天五夜油盡燈熄。至今那老漢的墳前有一半間屋大的仄石為碑,上鑿有老漢的高超醫術和沉痛的教訓。

溝裏沒了害人之物,過往行人就又多起來。十六戶人家就又共同籌資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裏路,但他們有他們的韌性,下決心繼續修下去,說:“這一輩人修不起,還有娃輩,娃輩不成,還有孫輩,人是絕不了根的,這條溝說不定還要修火車呢!”

桃衝

從商洛進入關中,本來隻有一條正道:過武關,涉五百裏河川,仰觀山高月小,俯察水落石出,在藍田縣的峪口裏拐六六三十六個轉角彎兒才掙脫而去。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西嶽華山的腳下竟有了一條暗道,使這個保守如瓶的商洛從此開了後門:這就是由北而南的石門河了。天地永遠平行,平行使它們天長地久,日月相隨相附,日月使圓缺盈虧;河流肆流,總會**,所以本來很偉大的,很有個性的河道水流,便大的納了小的,濁的混了清的。這石門河原來是一流瑩亮的玻璃,河底的一顆石子都藏不住,偏偏在一處叫尖角的地方,就與混濁不堪的洛河相遇了。清濁交匯,流量驟然增大,又偏偏右有石崖,左有石崖,相搏相激的水聲就驚濤裂岸,爆發出極大的仇恨。先是一邊清,一邊濁,再是全然混混,那一尺多厚的白沫、枯枝、敗葉、死貓臭狗,就浮在兩邊石崖根下,整日整夜,撲上來,又退下去,吃水線一層一層蝕在那崖壁上,軟的東西就這麽一天一天將硬的石崖咬得坑坑窪窪。而靠近水麵的地方,暗洞就淘成了,水在裏邊醞釀、激蕩,發出如甕一樣嗡嗡韻聲,冬日,或天旱之夏,水落下去,那石洞就全然**,像一間一間房屋,沿河邊過往的人,有雨在那裏避淋,有日在那裏歇涼。一到漲水,遠近的人就站在石洞頂上突出的地方,將粗長麻繩一頭係在身上,一頭拴在石嘴,探身在那裏撈取上遊衝下來的原木、柴草,或者南瓜、紅薯。此時節,女人是禁止到那裏去的。男人皆脫個精光,一身上下的青泥。常常有粗大木料漂下來,有人就沉浮中流,騎在木料上向岸邊劃遊。結果就有發了橫財的,但也有從此再沒有上岸的,使老婆、兒女沿岸奔跑哭嚎,將大量的紙錢、燒酒拋在水中。但是,到了初夏,或者秋末,水勢大卻平穩,上遊七裏地的地方,洛河麵架有幾十丈長的雙木綁成的板橋,石門河則以石頭支成六十多個的列石,“緊過列石慢過橋”,一般老人、婦女、孩子是不能勝任的,那下遊就從這邊石崖上到那邊石崖上拉一道鐵絲,一隻渡船就牽著鐵絲悠悠往返。擺渡的是一個老漢,因此掙了好多零錢,等這一帶人都還沒有穿上凡立丁布的時候,老漢就第一個穿了,見風就飄,無風也顫;他的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甚至連那個紅眼老婆,也都穿上了燈芯絨衣褲。並且沒事一家人都到船上來,一邊擺渡,一邊將最稀罕的收音機放在船頭,咿咿呀呀地唱。沒有不熱羨老漢的,“他怎麽就這般好過呢?!”有人就有了嫉恨,盼望老漢某一日船突然破了,或許失腳掉在水裏。

老漢是桃衝人,活該要發財。他身體很好、能吃能睡,還能喝酒。河裏漲大水了,就收了船去,係在門前的一株彎身老桃樹下,要麽父子抬起來,一直停擱在台階上。有人想趁大水將那纜繩砍斷,或者推下去讓水衝走,卻毫無辦法,因為老漢是住在桃衝的。

桃衝就在兩河相匯處。這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兩水**的中間竟夾出一個小小的兩頭尖的灘。灘四邊很平,中間才突然隆起一個高地,周圍用石頭砌了,成一個平台。老漢的家就住在平台上。先是房屋並不多,三間“五檁四椽”明簷上廳,兩邊各兩間茅草廈舍,門前是一個土場,堆一座兩座麥草,蹲三個四個碌碡。後來就有了兩戶本家,借著老漢父輩的交情也搬住過來,橫七豎八地也蓋了些房,那場地就移在平台下的灘上。這台上台下,灘裏灘外,都種植了桃花。三月天裏,桃花開得夭夭的,房子便隻能看出黑的瓦頂,到了桃花敗的時候,紅英墜落,河裏就一道一溜紅的花瓣兜著漩渦向下流去。環境如此美好,自然都是主人日月寬綽所致。而且到了後來,為了使這塊地方常年有顏色,又在桃林中植了竹子。這方圓竹子是極稀少的,但在這裏卻極快繁衍開來,幾年光景,一片碧綠,一片清韻,桃花也顯得更紅更豔得可愛了。

商州初錄(0)

年年河裏漲水,兩岸的石崖洞口全都淹了,但從未有水淹過這灘,灘邊也從不曾以石築堰。最大程度,這水可以浸沒了場地,但平台依然無事。兩邊撈木料、柴火的人,眼瞧著台上的人毫不費力地站在門前用長長的撈兜就可輕易收獲,更是氣得咒罵。於是到處都在傳說:這灘是龍的脊背,水漲,灘也在漲。

但是,這灘上的人家畢竟和左岸的人家是一個生產隊,他們要幹活,就都要到左岸去或到右岸去。左岸的石崖下是一個村莊,房子依崖而築,門前修一窪水田,前邊用偌大的石頭摞成滾水形大堤,堤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柳樹。因為水汽的原因吧,這石崖是鐵黑色的,這樹也是鐵黑色的,房屋四牆特高特高,又被更高更高的柳樹罩了上空,日光少照,瓦就也成了鐵黑色,上邊落滿了枯葉,地麵常年水浸浸的潮濕,生出一種也是鐵黑色的苔茸。鐵黑色成了這裏統一的調子,打遠處看,幾乎山、林、房不可分辨,隻感覺那濃濃的一團鐵黑色的地方,就是村莊了,從村莊往下彎去,便是淤沙地,肥得插筷子都能出芽的土。村子裏的人都孤立灘上的人,富使他們失去了人緣。在漲大水的時候,灘上人不得過去,村裏分柴分菜,就沒有他們的份。灘上人也不計較,反倒穿著清楚,說話口大氣粗,常常當著眾人麵掏煙袋,總要隨便帶出一角二角錢來,接著又那麽隨便地胡亂往口袋一塞。而村子裏的人在桃熟時,夜夜有過來偷桃吃的,或許一到夏天,就來偷采嫩竹葉去熬茶。灘上人看見了,從不攆打,反倒還請進家去,盡飽去吃,隻要求留下桃核,說積多砸仁,一斤可賣得五角多人民幣呢。

右岸卻比左岸峻峭多了,河邊沒有一溜可耕種的田,水勢倒過去,那邊河槽極低,平日不漲水也潭深數丈。遇到冬天水清起來,將石片丟下去,並不立即下沉,如樹葉一般,悠悠地旋,數分鍾才悄然落底。太陽是從來照不到那裏去的,水邊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換著苔衣。有一條路可到山頂,那裏向陽處是一叢細高細高的散子柏,頂上著一朵小三角形葉冠,如無數根立直的長矛,再後,一片如臥牛一般的黑頑石,間隙處被開掘了種地,一戶人家就住在那石後。這人家是屬於另一個生產隊的。灘上的人卻與這戶人家極好,桃熟了送桃,竹葉泡製了送茶。因為側著這戶人家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長些如樁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個石洞,洞內住滿了成千上萬的撲鴿,平日飛出來,旋風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滿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麵清風www.Qingfo.Cc徐來,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麗的光影,像雲在翻滾,像海在漲潮,像萬千銀蛇在舞。灘上的人在午飯時,個個端了碗坐在門前往這邊看,說是看電影。那撲鴿就整天繞著光影激動,後來發現,石洞裏有幾尺厚的撲鴿糞,灘上人就經山上人家同意,將繩係在山上樹根,慢慢吊身下去,進洞掃糞,每年掃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這肥料施給煙和辣子,收獲極好,這又給灘上人家增加了一份不少的收入。擺渡老漢曾一次進洞,大膽地往深處走,出來說:洞大可容數百人,行進五十步後洞往下,視之瑩光如瑤室,石壁間乳脂結長數尺,或如獅而踞,或如牛而臥,或如柱如塔,如欄杆,如葡萄掛,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蟬翼的東西散布,像是飛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頭皆軟,撿出則堅,擊之,皆成鍾聲。如此絕妙,逗人興趣,但卻再無一人敢縛繩進洞。

這黑石崖更有無比好處,表麵鐵黑,鑿開卻盡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漢的兒子長大了,比老漢更精明,又多了一層文化,就第一個動手開石,私人在那裏燒石灰:將石灰石和炭塊一層隔一層壘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塗了,在下點火燒煉,一直燒七天八夜,泥巴幹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麵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銷路很廣,兩岸人爭相來燒,從此那裏就成了石灰窯場,一家接一家,日夜煙火不熄。大家都燒起來了,老漢一家卻偃旗息鼓,隻是加緊擺渡,從右到左運人,從左到右載灰。灘上人越發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這窯燒過一年,煙火就熄了,窯坑也坍了,老漢的渡船橫在灘前的淺水裏,水鳥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漢也悄悄在這桃衝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開始,幹部人人“下樓”,生產隊的隊長、會計都下台了,老漢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雞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漢一家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錢”。結果,變賣了一切家具,又溜了四間廈子房上的瓦,一家就窮得幹腿打得炕沿子響了。這個生產隊家家沒了來路錢,但心裏倒還樂哉了:因為老漢垮了,一個令人起嫉妒火的角色從此沒有了。要富都富,要窮都窮,這是他們的人生理想。老漢帶著一家人就出了山,跑到遠遠的河南去落腳了。

十年過去了,十八年過去了,石門河和洛河依然流動。依然相匯,桃衝依然沒有被水衝去。隻是洛河上遊建了好多電站、水庫,河水漸漸小多了。那隻小小的渡船,再也沒有了。人們又在上走七裏的地方恢複那長長的列石和長長的雙木綁成的板橋。大膽的依然從上麵經過,膽小的就又繞十裏地去過那一條水泥大橋。人們再也不穿當年最時興的凡立丁布了,全穿上了的確良和滌卡。桃衝的桃樹花開花落,村裏人不免想起了老漢一家,覺得那家是委屈了,後悔當時那麽嫉恨人家,而懷念起老漢的精明和能幹,說那船擺得好,費也收得不多。“現在的政策是用著老漢那種人了,他要活著不走,該是萬元戶,要上縣城戴花領獎了呢!”

商州初錄()

也就在這一日,老漢突然回來了,依然帶著一個老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當出現在河畔的時候,人們都驚喜了,一起圍上去,叫著老漢的名字,但又萬分驚訝:近二十年過去了,老漢竟還是當年的樣子?!老漢說:他並不是那老漢,而是老漢的兒子。人們才真的發覺果然是老漢的兒子;兒子也長成老漢了!兒子再說,他的父親早去世了,娘也死了三年,老兩口臨死都念叨桃衝是好地方,讓兒子將來一定把他們的骨頭帶回去,埋在灘上。眾人捧著兒子背上的紅布包兒,裏邊是一口精製的匣子,裝著老兩口的碎骨,裝著一對桃衝主人的鬼魂;熱淚全流下來了。他們歡迎老漢的後輩回來,幫他們在桃衝修整了房舍,老漢就在門楣上貼了一副對聯:

經去歸來隻因世事變幻

老安少懷共敘天倫之樂

兒子長著老子的模樣,也有著老子的秉性,善眉善眼兒,卻心底剛強,體力雖然不濟了,卻一定要造起一個渡船來,繼承父親的工作。兒子水中的功夫似乎比老子更高一著,不用鐵絲,船隻也可自由往來,不管刮風下雨,不論白日黑夜,這邊岸上有人吆喝,船便開動了,汩汩地從桃花叢裏推出船,一篙點地,船就箭一般嗖嗖而去。而且一張嘴十分詼諧,喜歡和晚一輩的小女子,俊媳婦戲說趣話,船上作伴的小女就拿眼瞪著,說:“爹……!”做爹的倒更高興,遇著好男孩子,總要說讓這小男將來到桃衝招女婿,小女就羞得臉紅,拿水撩他。

兒子的兒子,又是一個當年老漢的兒子,一身的疙瘩肉,就整日整夜在左邊岸上放炮開石,挖窯燒灰。到了初冬,小夥就特別喜歡捕魚,將竹子砍下來,結起竹筏,涉水中流,又倚崖傍石掛網,又常常沒進水裏,捕上一筐一筐魚來。當地人是不大吃魚的,就賣給縣城機關去,八角錢一斤,一次可獲六七十元。落雪時節,河邊結了冰,就鑿冰垂釣,赤腳踩水,凍得嘴臉烏青,口不能言,就在石崖下生火取暖,但又不敢近火邊,惟恐寒氣入腹。老娘和小媳婦都叫他不要幹這種營生,他隻是笑笑:倒不是為錢,卻為著樂趣。

那做娘的和小媳婦,全是河南人。河南的地方產白麻,她們都是種白麻的能手,就在桃衝灘移植,果然豐收。一時兩岸人就興起種白麻,一到冬日,河灘就挖出大大小小的淺坑漚麻。常常又哼河南墜子,兩岸人都叫著好聽,那河南的土話就人人都能說出三四句了。

日子一天天又富起來。人人都富,所有的人心就齊了;誰也不嫉恨桃衝的人,桃衝的人家又大種桃花和青竹。五月時節,這平台上就又隻能看得見黑色的瓦頂了,一到黃昏,人們歇息的時候,那黑石崖上的撲鴿又旋風似的在河麵上空飛動,石壁上的離離奇奇的光影又演起來,桃衝灘上的人就都瞧著好看。擺渡的老漢卻悠閑了,就在水邊的桃花林裏,舟船自橫,他坐在那裏戴著硬式石頭鏡看起書來。他看的是陶淵明的詩: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一抬頭,就看見河對麵的石崖下,石灰窯的煙霧正嫋嫋而上,日光照在水麵,又反映過去,煙霧卻再也不是白的、灰的,卻成了一種淡淡的綜合色。他眼睛不好,終沒有分辨出那裏邊是有紅的,還是有藍的、白的、黃的?

一對情人

一出列灣村就開始過丹江河,一過河也就進山了。誰也沒有想到這裏竟是進口;丹江河拐進這個灣後,南岸盡是齊楞楞的黑石崖,如果距離這個地方偏左,或者偏右,就永遠不得發現了。本來是一麵完整的石壁,突然裂出一個縫來;我總疑心這是山的暗道機關,隨時會砰然一聲合起來。從右邊石壁人工鑿出的二十三階石級走上去,一步一個回響,到了石縫裏,才看見縫中的路就是一座石拱橋麵,依縫而曲,一曲之處便見下麵水流得湍急,水聲轟轟回蕩,覺得橋也在悠悠晃動了。向裏看去,那河邊的亂石窩裏,有三個男人在那裏燒火,柴是從身後田地裏抱來的包穀稈吧,火燃得很旺,三個人一邊圍火吃煙,一邊叫喊著什麽,聲音全聽不見,隻有嘴在一張一合,開始在石頭上使勁磕煙鍋了,磕下去,無聲,抬上來了,“叭”地一下。

走出了石縫,那個轟轟的世界也就留在了身後,我慢慢恢複了知覺,看見河兩邊的白冰開始不斷塌落,發出細微的嚓嚓聲,中流並不是雪的浪花,而綠得新嫩,如幾十層疊放在一起的玻璃的顏色。三個人分明是在吵嚷了,一個提出趕路,另一個就開始罵,好像這一切都是在友善的氣氛中進行,隻有這野蠻的辱罵,作踐,甚至擰耳朵,搡拳頭才是一種愛的表示。

“看把你急死了!二十八年都熬過來了,就等不及了?”一個又罵起來了。“她在她娘家好生生給你長著,你罕心的東西,發不了黴的,也不會別人搶著去吃了!饃不吃在籠裏放著,你慌著哪個?”

另一個就腳踏手拍地笑,嘴裏的煙袋杆子上,直往下滴流著口水。火對麵的一個光頭年輕的便憨呼呼地笑,說:“她爹厲害哩,半年了,還不讓我到他們家去。”

“你不是已經有了三百元了嗎?”

“三百五十三元了。”光頭說,“人家要一千二,分文不少!”

“這老狗!遇著我就得放他的黑血了!你掮了一個月的椽,才三百元,要湊夠千二,那到什麽時候?等那女的得你手了,你還有力氣爬得上去嗎?我們都是過來的人,你幹脆這次進山,路過那兒,爭取和她見見,先把那事幹了再說!一幹就牢靠了,她死了心,是一頓臭屎也得吃,等生米做了熟飯,那老狗還能不肯?”

商州初錄(2)

光頭直是搖頭。兩個男人就笑得更瘋,一個說:“沒采,沒采,沒嚐過甜頭呢!”一個說:“傻兄弟,別末了落個什麽也沒有!”光頭一抬臉兒瞧見我了,低聲說:“勾子嘴兒沒正經,別讓人家聽見了!”

我笑笑地走過去,給他們三人打了招呼,彎腰就火點煙時,那光頭用手捏起一個火炭蛋,一邊吸溜著口舌,一邊不斷在兩個手中倒換,末了,極快地按在我的煙袋鍋裏。我抽著了,說聲“祝你走運!”他們疑惑地看著我,隨即便向我眨眼,卻並不同我走。在等我走過河上的一段列石,往一個山嘴後去的時候,回頭一看,那三個男人還在那裏吃煙。

轉過山嘴,這溝裏的場麵卻豁然大了起來。兩山之間,相距幾乎有二裏地,又一溜趟平。人家雖然不多,但每一個山嘴窩裏,就有了一戶莊院,門前都是一叢竹,青裏泛黃,疏疏落落直往上長,長過屋頂,就四邊分散開來,如撐著一柄大傘。房子不像是川道人家習慣的硬四川式的屋架,明簷特別寬,有六根柱子露出,沿明柱上下紮有三道簷簸,上邊架有紅薯幹片,柿子,包穀棒子。山牆開有兩個“吉”字假窗,下掛一串一串的烤煙葉子,辣椒辮兒。門前有籬笆,路就順著一塊一塊麥田石堰繞下來,到了河灘。河水很寬,也很淺,看著倒不是水走而是沙流,毛柳梢,野蘆葦,一律枯黑,變得僵硬,在風中錚泠泠顫響。我逆河而上,沙淨無泥,濕漉漉的卻一星半點不粘鞋。山越走越深,不知已經走了多少裏,中午時分,到了一個蛋兒窩村子。

說是村子,也不過五戶人家,集中在河灘中的一個高石台上。台前一家,台後一家,台上三家。台子最高處有一個大石頭,上有一個小小的土地神廟,廟後一棵彎腰古柏。我進去討了吃喝,山裏人十分好客;這是一個老頭,一尺多長的白胡子,正在火塘口熬茶,熬得一個時辰,倒給我喝,苦澀不能下咽。老頭就皺著眉,接著哈哈大笑,給我燙自家做的柿子燒酒。一碗下肚,十分可口,連喝三碗,便脖硬腿軟起來,站起身要給老者回敬,竟從椅子上溜下桌底,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老者說我酒量不大,睡手倒好,便又做了一頓麵條。麵條在碗裏撈得老高,吃到碗底,下麵竟是白花花的肥肉條子!我大發感慨,說山裏人真正實在,老者就笑了:“這條溝裏,隨便到哪家去,包你餓不了肚子!隻是不會做,溝堖駝子老五家的閨女做的才真算得上滋味,可惜那女子就托生在那不死的家裏!”我問怎麽啦?老者說:“他吃人千千萬,人吃他萬不能,一輩子交不過!今年八月十五一場病隻說該死了,沒想又活了……甭說了,家醜不可外揚的。”我哈哈一笑,對話也便終止,吃罷飯繼續往深山走。中午趕到山堖,前日所見的那三個男人有兩個正好也在河邊。身邊放著三根檁木,每根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兩個男人從懷裏掏出一手帕冷米飯,用兩個樹棍兒扒著往口裏填,吃過一陣,就趴在河裏喝一氣水。見了我,認出來了,用樹棍兒筷子指著飯讓我。

“那個光頭呢?”我問了一句。兩個男人就嘻嘻哈哈地笑,用眼睛直瞅著左身後的山窪窪眨眼。

我坐下來和兩個男人吃煙,他們才說:光頭去會那女子了。他們昨日上來,三個人就趴在這裏大聲吹口哨,口哨聲很高,學著黃鸝子叫,學著夜貓子叫。這叫聲是女子和光頭定的約會暗號。果然女子就從山根下的家裏出來,一見麵哭哭啼啼,說她爹橫豎為難,一千二百元看來是不能少的,商定今日從山梁那邊掮了木頭回來再具體談談,今天下來,女子早早就在這裏等著。現在他們放哨,一對情人正在山窪窪後邊哩。

我覺得十分有趣,也就等著一對情人出來看看結果。這兩個男人吃足喝飽了,躺在石頭上歇了一氣,就不耐煩了,一聲聲又吹起口哨,後來就學著狼嗥,如小孩哭一樣。果然,那山窪窪後就跑來了光頭,一臉的高興。一個男人就罵道:“你好受活!把我們就擱在這兒冷著?!”光頭說:“我也冷呀!”那男人就又罵道:“放你娘的屁,談戀愛還知道冷?”另一個就問:“幹了吧?你小子不枉活一場人了!”光頭又搖頭又擺手,兩個男人不信,光頭便指天咒地發誓,說他要真幹了,上山滾坡,過河溺水。一個男人就叫道:“你哄了鬼去!我什麽沒經過,瞧你頭發亂成雞窩,滿臉熱汗,你是不是還要發誓:誰幹了讓誰在糖罐裏甜死,在棉花堆上碰死,在頭發絲上吊死!?”

光頭一氣之下就趴在河邊喝水,嘰哽嘰哽喝了一通,站起來說:“現在信了吧?!”

兩個男人便沒勁了。光頭卻從懷裏掏出一包紅布卷兒,打開說:“女子和我一個心的,和她爹吵了三天了,她爹直罵她是‘找漢子找急了!’要當著她在擔子上吊肉簾子。她隻好依了他,說定一千二分文不少,但她就偷了她爹一百元,又將家裏一個銅香爐賣了一百元,又挖藥賺了一百元,全交給我啦!”

兩個男人“啊”的一聲就發呆了,眼紅起來,幾乎又產生了嫉妒,將光頭打倒在地上說:“你小子醜人怪樣子,倒有這份福分!那女子算是瞎了眼,給了錢,倒沒得到熱火,把錢撂到爛泥坑了!”

光頭收拾了布包,在襯衣兜裏裝了,用別針又別了,說這別針也是那女子一塊帶來的。“我抱了一下,親了一口哩。”

商州初錄(3)

“好啊,你這不正經的狂小子!你怎麽就敢大天白日在野地裏親了人家?那女子要是反感起來,以為你是個流氓坯子,那事情不是要吹了嗎?人家親了你嗎?”

“親了,沒親在嘴上。你們吹了口哨,我一驚,她親在這裏。”光頭摸著下巴。

後來,三個男人又說鬧了一通,就掮起檁木出發了。他們都穿著草鞋,鞋裏邊塞滿了包穀胡子,套著粗布白襪子,三尺長的裹腿緊緊地在膝蓋以下紮著人字形。天很冷,卻全把棉衣脫了,斜搭在肩上,那檁木扛在右肩,左手便將一根木棒一頭放在左肩,一頭撬起檁木,小步溜丟地從河麵一排列石上跳過。

就在這個時候,對麵山梁上一個人旋風似的跑下來,那光頭先停下,接著就丟下檁木跑過去。我們都站在這邊遠遠看著。過一會兒,光頭跑來了,兩個男人問又是怎麽啦?光頭倒罵了一句:“沒甚事的,她在山上看著咱們走,卻在那裏摘了一個幹木胡梨兒,這瓜女子,我哪兒倒稀罕吃了這個?!”兩個男人說:“你才瓜哩!你要不稀罕吃了,讓我們吃!”那光頭忙將木胡梨兒丟在口裏就咬,噎得直伸脖子。

這天下午,我並沒有立即到山梁那邊去,卻拐腳到山根下的那人家去。這是三間房子,兩邊蓋有牛棚,豬圈,狗窩,雞架,房後是一片梢林,密密麻麻長滿了栲樹,霜葉紅得火辣辣的。院子裏橫七豎八堆著樹幹、樹枝,上屋門掩著,推開了,煙熏得四堵牆黑乎乎一片,三間房一邊是隔了兩個小屋,一間是盤了一個大鍋台,一間空蕩蕩的,正麵安一張八仙大桌,土漆油得能照出人影,後邊的一排三丈長的大板櫃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瓦盆瓦罐,各貼著“日進百鬥”“黃金萬兩”的紅字條。

“有人嗎?”我開始發問,大聲咳嗽了一聲。

西邊的前小屋裏一陣陣響,走出個人來,六十歲的光景,腰弓得如馬蝦,人幹瘦,顯得一副特大的鼻子,鼻翼兩處都有著煙黑,右手拄著一個拐杖。讓我坐下,便把那拐杖的小頭擦擦,遞過來,我才看清是一杆長煙袋。我突然記得蛋兒窩那老者的話,這莫非就是那個駝背老五嗎?我後悔偏就到了他家,這吃喝怕就要為難了。我便故意提出買些飯吃,他果然呐呐了許久。說家裏人不在,他手腳不靈活,又說山裏人不衛生,飯做得少鹽沒調和的,但後來,還是進了小屋去,站在炕上,將樓板上吊的柿串兒摘下三個柿子端出。這柿子半幹半軟,下墜得如牛蛋,上邊煙火熏得發黑,他用手抹抹灰土,說:“這柿子好生甜哩!冬天裏,我們一到晚上吃幾個,就算一頓飯了呢!”

我問:“家裏就你一個人嗎?”

“還有個女子。”

“聽說麵條做得最好?”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壞名聲了!這丟了先人的女子,壞名聲傳得這麽遠啊!咳咳,女大不中留,實在不能留啊!”

這駝背竟莫名其妙地罵起女兒來,使我十分尷尬。正不知怎麽說,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個女子,卻比老漢高出一半,臉子白白的,眼睛大得要占了臉三分之一的麵積,穿一身淺花小襖,腰卡得細細的,胸部那麽高……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出脫的女子!

“爹,你又嚼我什麽舌根了?!我到山上砍柴去了!”那女子說著,就拿眼睛大膽地盯我。我立即認出這女子就是和光頭好的那個,剛才沒有看清眉臉,但身段兒是一點不會錯的。

“砍柴?不怕把你魂丟在山上?一天到黑不沾家,我讓狼吃了,你也不知道哩!我在匣子裏的錢怎麽沒有了?”

我替那女子捏了一把汗。那女子卻倒動了火:“你問我嗎?我怎麽知道?你一輩子把錢看得那麽重,錢比你女子還金貴,你問我,是我偷了不成!”

老漢不言語了,又嚷道山裏老鼠多,是不是老鼠拉走了?又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直氣得用長煙袋在門框上叩得篤篤響。那女子開始要給我做飯,出門下台階的時候,我發現她極快地笑了一聲。

飯後我要往山梁那邊去,那女子一直送我到了河邊。我說:“冬天的山上還有木胡梨嗎?”

“不多見到。”她說,立即就又盯住了我,臉色通紅。我忙裝出一切不理會,轉別了臉兒。

在山梁後的鎮上幹完了我的事,轉回來,已經是第五天了。我又順腳往駝背老五家去,但屋裏沒有見到那女子,老漢臥在一堆柴草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好容易問清了,才知老漢後來終於想起那筆錢就是裝在匣子裏,老鼠是不會叼的,便質問女兒。女兒熬不過,如實說了,老漢將女兒打了一頓,關在柴火房裏,又上了鎖。等到第三天,那光頭又掮木頭走到河邊,向這裏打口哨,那女子就踢斷後窗跑了。老漢追到河邊,將那光頭臭罵了一頓,說現在就是拿出十萬黃金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他了。女子大哭,他又舉木棍就打,那光頭的兩個同伴男人撲過來,一個奪棍,一個抱腰,讓光頭和女兒一塊逃走了。

“這不要臉的女子!跟野漢子跑了!跑了!”老漢氣得又在門框上磕打長杆煙袋,“叭”地便斷成兩截。

我走出門來,哈哈笑了一聲,想這老漢也委實可憐,又想這一對情人也可愛得了得。走到河邊,老漢卻跑出來,傷心地給我說:“你是下川道去的嗎?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那賤女子,讓她回來,她能丟下我,我哪裏敢沒有她啊!你對她說,他們的事做爹的認了,那二百元錢我不要了,一千元行了,可那小子得招到我家,將來為我摔孝子盆啊!”

商州初錄(4)

石頭溝裏一位複退軍人

一覺醒來,就聽見後窗外有吱扭扭、吱扭扭的響聲,炕那頭的複退軍人還在呼呼嚕嚕地睡著不醒。這複退軍人三十三歲,前年從青藏高原回來,雖然已經務農三年了,但身上還保留著軍人的氣質:一是行走,坐臥,胸部總挺得高高的;二是能苦能累,能吃能睡;三是穿一身黃軍衣,領章帽徽當然沒有了,但風紀扣扣得極嚴。我昨天下午一趕到這裏,他就對我十分友好,一定留我住下,又當夜勒死了一隻後山跑過來的遊狗,打了二斤燒酒。吃狗肉喝燒酒,裏外發熱;兩個人頭歪頭倒在炕上就一直沒有蘇醒。

“喂,夥計!”我叫著。

複退軍人依然沉睡如泥。我側起身來,撩起後窗簾往外一看,才見屋後田邊的那台大石滾碾子被一個女人推著。這女人窄襖窄褲兒,腰俏俏的;頭上抹著很重的頭油,絲紋不亂;一雙用粉塗得雪白的單布鞋,弓弓的小巧,起落上下沒一點聲響。碾滾子太大了,一丈多長的碾杆,一個人推著很費力。碾盤上鋪著的一層鮮玉米顆粒,被石滾子碾過,劈劈啪啪地響,黃白漿水就濺得一碾盤都是。

我穿衣起來,一邊到門前的河裏去洗臉,一邊看著推碾子的女人,想這是誰家的小媳婦,這麽俊樣,怎麽一大清早獨自來推碾子,那麽大的石滾子,她推得動嗎?

正看著想,那女人聽見潑水聲,掉過臉兒也來看我,沒想目光正碰在一起,她一笑,臉先飛上了紅,忙推著石滾子走,偏在石滾子和我一條方向線上的時候,她再不推,躲在那邊細聲地咳嗽。

就在這個時候,我睡的那個後窗打開了,露出複退軍人的黑臉。那女人立即閃出來,往那裏睨了一眼,忙又向我這邊看,我忙埋下頭去。等再去看那窗口,已經關上了。不久,有一頭毛驢,背上有著套繩,從後門端端走出來,走過田埂小路,站在碾盤下。那女人也站住了,動手將毛驢套上了碾杆,卻大聲罵道:“你來幹啥?你還敢來?!看我打死你!”

一根樹枝揚在半空,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氣,但落下來,輕飄飄的,隻在毛驢後**一捅,毛驢小步溜丟推著石滾子吱扭扭飛轉。

我知道這女人是和複退軍人熟識的了,但為什麽卻不把毛驢拉出去幫忙?我趕回來,複退軍人已經洗好了臉,在鏡前用手擠腮幫上的粉刺兒,一邊輕輕地哼著歌子。我說:“夥計,你家毛驢跑出去了,那個女人不作聲就套上,幫她推碾子哩!”

“是嗎?”他好像才知道了這事。“這毛蟲,怎麽就跑出去了?!”但他並沒有去拉回毛驢,也不從後門出去看看,隻是輕輕地哼他的歌子。

“這女人是哪裏的?”我問他。

“上邊堖畔的。”

“是誰家小媳婦?”

“不是誰家小媳婦。”

我終於證實了,這小巧女人和複退軍人是相好的了。

“你們既然很熟,她一個人能推了碾子?你該去幫幫手啊!”

他突然臉紅了:“我才不管她哩!”

後來,毛驢就又獨自走回來了,驢背上放著套繩,套繩中間有一個十分幹淨的新手帕包兒,複退軍人打開了,裏邊是碾成的鮮包穀粥團。

“她送你的?”我說。

“她恐怕是讓我招待你的。”他說,“你吃過這包穀粥粑粑嗎?比白麵饃饃好吃哩。”

這一天早上,我們就做了稀飯和包穀粥粑粑。那粑粑果然十分清香,愈嚼愈有味道。我們邊吃邊說著話,他告訴我:他們這裏叫石頭溝,溝底流的不是水,而是石頭。我說這一點我昨日一來就看出來了,因為在這條溝裏走了十五裏,溝道裏先還有水,走著走著水就沒了,再走一半裏,水又出現了,原來這溝裏的河是滲河。走過七八裏,河裏便很少有沙,全是石頭,大的如屋,小的如枕,你壘我,我壘你,全光圓白淨,有水的地方,水就在石頭中隱伏,淺潭中遊幾條小魚,沒水的地方,連一棵草也沒有。他說,這裏便是溝堖,上邊坡堰上的村子,是這條溝惟一的村子,共五十戶人家。這五十戶分為三姓,主要是孫家,其次是田家,再是韓家。他家姓寧,是僅有的獨戶,與村子較遠。平日他家和坡堰上的人家來往不多,但全村惟一的石滾子碾子卻在他家屋後,少不了有人來碾穀子、稻子、包穀顆的。他末了就又說起他自己,說他當了幾年兵,在青藏高原上一個勞改場看管犯人。複退後,去年雙親相繼謝世,三個妹妹也早嫁了人,他就成了一家之主: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一桌飯端上來,他不說吃,誰也不會吃。“我能吃苦,什麽都可以,就是悶得慌。”他買了一個收音機,每夜聽到雞叫,但還是常失眠。

“你怎麽不找個媳婦呢?”我說。

“一個人倒清靜。”他笑了,又問我,“你說呢?”

飯後,我便一個人到後邊的坡堰村子去了。這村子確實不小,但房屋極不規律,沒有兩家是一排兒蓋的,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村裏沒有一條端端的街,也沒有一條平平的路,都是從這家到那家,一條仄路,斜著朝上,或斜著往下。我在村子裏轉了幾轉,人們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發現村裏穿黃軍衣的,黃軍鞋的,戴黃軍帽的人很多,便向幾位正聊天的人打聽,他們就一哄笑了。

商州初錄(5)

“我們這裏有兵種哩!”

“兵種?”

“你看見最上頭的那個門樓嗎?”一個人用嘴努著,“那是孫家二爺,七個兒子,都當過兵,到了孫子輩,又當了三個。”

我有些吃驚:這孫家人口好旺,出了這麽多軍人?!“那河下的寧家,不是也出過個兵嗎?”

“他算什麽兵?看管了幾年犯人!回來還是個農民,連媳婦都丟了。”

這些人說起來,興趣倒來了,似乎談論別人的不幸和愚蠢,最能開心。我便也從中知道了這複退軍人家底是全村最薄的。孫家有個叔父在大隊當領導,那幾年招兵,孫家每年要走一個,三四年回來,就都安排了,有在縣飲食公司的,木材檢查站的,交通局的,汽車隊的……都發了財,日子過得人模狗樣的。這姓寧的老漢看得眼紅,就糶了五鬥包穀,給孫家那個叔父送禮,好歹讓兒子當了兵。這兒子未穿軍衣前,在隊裏燒炭場,終日人比炭黑,長到二十七,媳婦找不下,剛一換上軍衣,就有三個媒人來提親,結果選中了一門,三下五除二,見麵,看家,訂了百年相好。臨到部隊前一天,丈人、丈母和那寶貝女子來家送行,吃了喝了,臨走拿了三身衣服,五十元錢。沒想到了部隊,三年複員,小夥沒有得了國家的事幹,那女的便鬧著又退了婚。寧家父母一口氣窩在肚裏,氣最軟,氣又最硬,積成癌症,不上一年就都眼睛不合地去了。

“現在再沒有個提親的?”我問。

“給他認門豬親!他被八指腳迷住了,不三不四的,誰家黃花少女肯嫁了他?”

“八指腳?”

“是個人,破鞋,鬼狐狸兒變的,見了男人就走不動啦!”

“放你娘的狗屁!”一句未了,半空裏火爆爆罵了一聲。我和那聊閑話的人都嚇呆了,仰頭一看,三丈遠的一家小院裏,有一棵桶粗的核桃樹,樹丫上爬著一個女人,一邊用長杆子打磕著核桃,一邊朝這邊罵,我認出正是清早推碾的那女人。

“我就罵了你,破鞋!”那男的跳起來,“你害死了我們田家的人,又去勾引人家姓孫的,你怎麽不就去給孫家鋪床暖被?你現在又給寧家騷情,看他姓寧的就敢要了你?!”

那女人氣得嘴臉烏青,摘了青皮核桃朝這邊打來,那男的也從地上撿了石頭瓦片往樹上打,兩廂一時如下了冰雹。我一看大事不好,飛似的跑下村子,直奔複退軍人家。他一聽,便抄了一根扁擔衝出了門,卻在院中,將那扁擔在捶布石上摔斷了,使勁地打自己。我以為他是氣瘋了,他卻哇的一聲哭了個死去活來。

直到這天晚上,複退軍人才一五一十告訴我實情。原來這女人是個寡婦,第一個姓田的丈夫好吃懶做,脾性又特別壞,三天兩頭和她打鬧,她就和孫家一個當兵的暗中好起來。有一年,那當兵的回家探親,她去孫家和那男的說了半宿話。她丈夫後來知道,將她一頓好打,又要剁一個指頭讓吸取教訓,她跪下求饒,那時她人聰明俊俏,正在大隊業餘宣傳隊演戲,說剁了指頭怎麽上台啊,丈夫竟剁了她一個腳指頭。那丈夫也是鬼迷了心,剁了她的,又持刀去尋著那當兵的,也逼著剁了一個腳指頭。結果被抓了牢獄,一個月裏,又染了重病,死在牢裏。她依然癡情那孫家當兵的,但人家一複員,在縣汽車隊開了車,看中了本單位一個打字員,就把她甩了。從此她聲名掃地,幾年裏再也抬不起了頭。

“村裏人都看不起她了,”複退軍人說,“但她性子硬,從來不服,自田家丈夫一死,田家人要趕她出門,先是孫家勢力大,沒有趕走,後來田孫兩家一氣要趕她出村,她還是不走。她長得嫩麵,人又能幹,上炕的剪子下炕的鐮,從不要人幫她。一年四季衣著上收拾得幹幹淨淨,村裏人越是看不慣,她越故意,但我知道她心裏很苦,常常夜裏關了門啼哭。”

“你知道?”我說。

複退軍人不言語了。將昨日吃剩下的狗肉又切了一盤,陪我喝起酒來。一杯又一杯,他喝到八成,用拳頭就使勁捶自己的頭,說:“我這兵當的窩囊,我不像個當兵的啊!”

我知道這是醉了,就收了酒肉,各自睡下。到了半夜,後窗上有嘭嘭的敲打聲,我忙叫複退軍人,那響聲卻沒有了。複退軍人聽我說了,“哦”的一聲,說他出去看看,不要我起來,出門又將小房門鎖了。一直有了好長時間,他回來了,一進門就喊我起來,沒頭沒腦地說:“人在事中迷,你給我出出主意!”

“什麽事?”我嚇了一跳,翻身坐起。

“她又被人打了!”

“誰?”

“桂枝。”

門推開了,那女人披頭散發走了進來說,是夜裏田家人又要攆她,不準她再住原丈夫的三間房,孫家人也趁機起哄,什麽難聽的話都罵了。她和人家吵起來,說隻要活著,她就不走,還要剛剛正正在石頭溝住下去。人家要打她,她抄起擀麵杖叫道:“誰動我一根指頭,就叫她像田家那死鬼一個下場!”那幫人也不敢動她,問她有什麽理由賴著?她說:“我要招人!”問招的哪一個?她喊了三聲:“寧有生!”那幫人聽了,又氣又罵,又是冷笑,說姓寧的沒那個膽量,一哄才散了。

“同誌!”那女人突然在我麵前跪下了,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我名聲已經倒了,我也不怕你笑話。但我哪兒是壞人?我壞在了什麽地方?我壞就壞在沒有認清孫家那個牲畜,我癡心待他,他卻耍弄了我!癡心兒不是我錯,我還要癡心待人。是我先愛上寧有生的,要說勾引,就算是我勾引,他孤苦一人,被人看不上眼,我知道他的苦處,難道我們就不能熱熱火火成一個家?可他不像個血性男人,總是不敢公開,是我抖出來了,怕人家追問他時他撐不起腰杆,我就來逼他明日去村裏公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