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8章

◆ⅰ第7章不見水仙

黃翎羽對肖清玉如同視若無睹。衝進了櫃房,毫不猶豫一腳踏上高腳凳,微張菱唇,衝口而出——

“我操,你們的爹爹的媽媽的那個熊!”

“噗———”

黃翎羽的聲音剛落地,立即換來極為誇張的噴口水聲。原來是錢管錢先生。

錢管錢先生一直十分喜歡這個小夥子,覺得他對長輩禮貌愛戴,甚為合心。所以打死他也沒能想到他說出這種話來。而且聽著還獨具創意?

錢管錢先生這一噴還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其實可是暗器高手,一口棗核釘使得是出神入化。據說年輕時和家鄉哪個幫派的老大說項,一個說不攏,嗬嗬笑開了花,黃燦燦的歪牙才露出那麽四顆,那個老大就這麽沒了。而且仵作還查驗不出人是怎麽死的。

後來據他說,釘子早給打入那老大的耳中,順帶這把血門都給堵住,除非剖開他腦子,否則是驗不出的。

閑話休提,因他這些前科,所以可想而知,這不經意的一噴帶來了什麽後果。

隻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又有幾個人啊呀慘叫,待得紛亂過後再看,便見到那櫃台上落了不少木製的核釘,顯是被櫃台鐵枝給攔下來的。櫃台外矮矮站著的十數人,已經有五六人彎下腰去,不是捂著眼睛就是捂著鼻子。

錢管錢這才知道慶幸,幸好換了軟釘,否則這幾人這時候已經是被他這一笑給“笑”死了。

一個未被傷及的盛裝少婦見狀大驚,青著臉道:“你是誰!”

想當年,棗莊錢老五在江湖上是個無惡不作的土匪頭子,名聲好大。不過幾十年不走動,已經鮮有人知了。

黃翎羽不等她繼續詢問,半途截下了她的話道:“你個婆娘,婦道人家成天在外勾勾搭搭,我家錢先生是什麽樣人?也是你可以高攀的嗎?”

這個盛裝少婦是懷戈城另一家當鋪的當家,今日參與這事,果然是與江北典幫勾結在一起來找懷戈當的麻煩。

與她同來的都是些烏合之眾,一瞧錢管錢的形象,恰巧這位老先生咧嘴笑了,露出滿口煙熏出來的黃牙,而且還歪七扭八,接著又掏出根煙槍磕巴磕巴地抽了起來。

於是暗自都笑了。

孫娘子看自己人都這樣,臉上更是難堪,還不及發脾氣,黃翎羽那尖酸刻毒的嘴巴又道:“說起來,外麵那個牛眼漢子,該不會也是你勾搭過來的吧?是不是因為錢先生不買你的帳,你便怒了,於是招來相好的要教訓錢先生,要逼他臣服於你石榴裙下?——世人說得果然不錯,最毒婦人心啊,婦人心!”

“你,你這個兔崽子!”孫娘子總算是混慣幫派的,沒有掩麵羞愧落荒而逃,反而是抽出袖箭揚手便要揮出。

哪知道剛動怒,腹中便覺翻滾,胸口忽如其來的悶脹,張口便嘔出攤白水。

同來的人一看,白水裏還夾著來前吃過的東西,什麽蒜泥白薺、茼蒿鹿肉的都有。

孫娘子來不及停下一口氣,緊接著再一口酸水湧了上來。

同來的一個男子看她吐得辛苦,十分婆地小聲道:“是不是害喜了?”

他問的聲音不大,可惜在場的都是混刀口的,哪能聽不到。

另一個人就道:“孫娘子的夫家在外地,半年才聚一次。他們上次相會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

聽他如此說,大家紛紛看向孫娘子的肚腹,的確平坦如昔——看來即使真是有了孕,也絕對沒到三四個月。

“莫非是,紅杏出牆?”

孫娘子聽有人這麽說,那還了得?開口就想喝斥,隻可惜又是一口酸的噴了出來。

眾人看她吐得麵無人色,聞著酸臭不堪的氣味,漸漸的也有數人臉孔泛了白,便也開始吐了。吐了還不說,甚至開始有人麵目僵硬地倒了下去。

櫃台裏,肖清玉看外麵吐得誇張,倒得熱鬧,拂開衣袖,冷聲道:“胡鬧!純粹就是胡鬧!”說罷,再不理會這群外人,轉身自櫃房邊門走了。

留下的錢管錢和三個學生麵麵相覷,不知道外麵這幫人怎會如此不濟。一個學生隔著鐵枝低頭對外麵的人唉聲歎氣:“你們現在吐得倒是輕鬆,等會兒打掃可還不是要辛苦我們這些做學生的啊!”

“哎哎哎,別倒那角落啊你!等會兒我們可扛你不出去了。”

黃翎羽卻是慢慢挪著步子退到後門,見沒人注意他的存在,趕緊一步跳入陰影中,就著牆根溜走了。

這場鬧劇在兩大本城當鋪的打手和江北典幫的天花亂吐與滿地亂倒之下,便如此不了了之。

而此時,肖清玉卻找到了慕容泊涯,悄悄詢問著事情。

肖清玉說是慶賀平安渡過一劫,全當的人都聚在大廳裏用晚飯。

因為特別加菜,夥計和學生們都樂壞了,七嘴八舌地議論當日的熱鬧。

正吃著,肖清玉突然貌似無心地問道:“誰知道原先放在後院牆根的那幾盆水仙去哪裏了?”

“啊,說起來也是,好像前幾天還看見的呢。”張管賬接道。

一個學生也奇怪道:“對啊,這兩天氣氛緊張,我都沒留神,原來果然是不見了呀。”

黃翎羽捧著飯碗,頭也不抬地使勁扒飯。

肖清玉突然叫住他:“翎羽,前門今日沒修好,你便去前門看守一夜罷。”

“啊!”黃翎羽聽到,連飯也忘記扒了,張著嘴傻乎乎地看著肖清玉,一團白米飯還從他大張的嘴裏落了出來。

慕容泊涯在一旁看得好笑,因為今日午間,肖清玉找到他問的正是那些水仙的去向。他想了想,果然記得姓黃的小子曾經偷偷瞄過幾眼牆角的花花草草。

他又想到其他夥計說的前院發生的群嘔事件,尤其是那些人吐出的東西,便立時知道了黃翎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膏藥。

哼哼,蒜泥白芨?虧這姓黃的小子天天往人家買菜的地方聚,看來是專門去找城南城北兩家當鋪買菜的人,順手把人家買的熟食換成自己胡弄出來的水仙莖蓉拌白芨了。

而且還言語粗鄙,專門挑刺。激得誰最先沉不住氣,內息一亂,立時就是毒發。這小子,果然狠毒。

隻可惜,這個狠毒小子的壞心眼還是被他看穿了。

他正想著,肖清玉接著安排道:“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泊涯,你也跟他一起守夜去。”

——啊?

“肖師……”

肖清玉溫柔的目光掃了過來,慕容泊涯即刻便收了聲。

◆ⅰ第8章寸長尺短

黃翎羽是為何許人也?

不熟悉他的人或許會很難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常常在背地裏操作著一些事情。因為他總是在事發之前就已經偷偷溜走,又或者是半張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呆著,很難讓人聯想到他曾在被譽為大學裏極其陰險的曆史學院裏混了四年。

雖然他的專業是文物學,但依舊要學曆史,尤其是中國曆史。

中國曆史是什麽?簡而言之,就是一部人與人鬥,內鬥內訌,不鬥不爽,百鬥不厭,千變萬化的鬥,往死裏非鬥不可的曆史。

既然是從這種曆史中熬出來的孩子,心地裏還能純良到哪裏去。尤其是自他畢業論文選取了《論曆代奸臣生存之道與當朝文化變遷之關係》以後,人生觀世界觀已經變得常人無法理解。

由於後天教養的關係,黃翎羽心地已經不算純良,何況早先在法醫科時,聽慣了這樣那樣的害人手段。

江北典幫這群烏合之眾,偏偏要仗勢欺人逼迫提息。黃翎羽臨死前還曾吃過方便麵協會聯合漲價的大虧,生平極其痛恨壟斷行為,所以哪裏能就這麽便宜了這群人。

其實慕容泊涯當日的猜測雖然與事實相距不遠,可惜還是有些出入。為了用上這些漂亮的水仙,黃翎羽還費了一番功夫。

由於懷戈城近水,濕氣較重,懷戈人愛吃大蒜祛濕是遠近都知道的。黃翎羽早在看到養在後院的水仙就知道可以用來做什麽了。隻是水仙鱗莖外形雖像蒜,實際上剖開卻是洋蔥的樣子,一點也騙不了人。他幹脆就用這些毒物泡了大蒜,末了到菜場趁著幾個采買夥計蹲在地上和賣菜人講價時,對著擱在一旁的菜筐子“偷天換日”。

當然了,為更有效地毒害全人類起見,還又丟了兩塊感染了肉毒杆菌的臘肉進去。

說起來,這肉毒杆菌的苦他是吃過的,以前剛剛開始考古實習時常識匱乏,將一些熟肉悶在罐子裏,第二天才吃。這下可好,渾身麻痹得都不聽使喚了。聽醫生說才知道,在無氧環境中,那些肉毒杆菌很容易產生肉毒毒素。

於是乎,吃一塹不但可以長一智,還可以學以致用害人不倦。

經此一事,城南城北兩家當鋪忙亂得雞飛狗跳,江北典幫那個牛眼大漢幫頭子腫著個腦袋渾身僵直麵目猙獰的被幫眾抬走了——領導嘛,當然肉是可以吃得很多的,症狀自然也就更明顯了。

據說那件鬧劇之後半個月內,懷戈城藥店裏止腹痛去食毒的藥物,還有神婆神漢那裏據說能治僵屍病的奇怪東西賣得精光,每一來貨立刻就被買走,連上架都省了。

半個月的時間過去,懷戈當早已恢複了平常的日子。

當然,平靜中亦有不平靜。

一大下午,日頭還刺眼得慌,黃翎羽便被個土財主帶了出去。據說這個土財主迷上了賭坊的荷官,在那兒散盡千金,近來手頭頗緊。

當然黃翎羽是不會喜歡去打聽這些八卦的,不過由於土財主到懷戈當來典地,首櫃房有意讓他多獨自往外跑跑,好培養一下這個接班人,便讓他跟著出去看那塊地和地契所記是否相符。

可是近暮,黃翎羽還沒回來。肖清玉算算時候,再這麽下去,城門就該關了。又是本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諄諄教誨,要讓慕容泊涯到城東門外等著,好帶黃翎羽回城。

“師父?”慕容泊涯臨走時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你老想把我和他湊在一起?”

“因為……”肖清玉正要說出,眼神忽閃,又把話收了回去,“不用為師說清楚,你自己也能明白的。”

“是嗎?”慕容泊涯見師父不願說,也不再問,走了。

肖清玉看著徒兒離去的背影。其實原因很簡單,慕容泊涯所欠缺的,正是黃翎羽擅長的,而黃翎羽欠缺的,正是慕容泊涯擅長的。

然而兩人最最習慣的卻又出奇的一致。

黃翎羽習慣於裝蒜——明明做了,裝著什麽也不知道。弄得遠近都以為他是個什麽都不愛就愛睡覺的糊塗蛋。

慕容泊涯習慣裝蔥——明擺著是個做大事的人,偏偏還裝得多無辜純情人似的,還騙得整個懷戈當的人都以為他老實孝順。

不管裝蒜還是裝蔥,這兩人,根本就是一路貨色。

他這個當師父的也知道徒弟在朝中是危險不斷,也會掛心。

別看慕容泊涯現在在師尊麵前是這麽胡鬧,其實暗地裏嚴謹著呢,遠在千裏還給洛平京的長兄設下這樣那樣的套子。

很難想象當他真正回到洛平京,露出了他的獠牙,又會是怎生一副模樣。

不過,擔心也要有擔心的技巧,就讓這兩個小家夥慢慢磨吧。說不定過兩年就可以看到一場“狼”“狽”為奸的好戲了。

懷戈城曆任城守曆來堅守堅壁清野的原則,故而護城河外一圈土地上,樹木全都攔腰砍斷,就連道路都集而不散,看上去空曠一片。

城東門外僅有的一條大道被車輪、牲畜和行人壓得平平整整,一直向遠處的平緩的丘陵和青綠連綿的麥田延伸了出去。

要進城的路人行色匆匆,更顯得抱膝坐在泥土道旁的慕容泊涯百無聊賴。

然而黃翎羽還是沒有回來。

天色漸黑,深紫色的雲彩在懷戈城的背後也漸漸地暗淡,將這個龐然大物的形影襯得漆黑威壓。

關城的鍾聲終於敲響,緊接著就是咯吱咯吱的聲響傳來。慕容泊涯往回一看,吊橋慢慢地被絞起,城門關上了。

他起身向四周一看,光禿禿一片。一兩隊來不及進城的人馬唉聲歎氣地停了下來,在護城河外支起帳篷,忙活著張羅柴草準備燃起篝火。從車上下來兩三個年輕女子都好奇地向他這名孤身客打量過來。

慕容泊涯知道天色暗沉,那些女子應不至於看清自己,便也沒有偽裝上友善的笑意。

打小在那種地方長大,也學會了爾虞我詐,於是隻有在別人注意不到的時候,才能安心收起一身的偽飾。所以雖然不帶笑,甚至麵色有些冷硬,心中卻是愜意輕鬆的。

暮風吹來,微涼。

他的目光掃向道路指向的方向,是與日常所現不相一致的銳利。

——黃翎羽還是沒有出現。

也許……

他開始習慣性地設想著各種可能,啟步向東邊行去。

剛開始隻是常人的步速,在遠離那些露宿者的視線後,就施展輕功,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