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故人西來大梁城

陳正匯是在重和元年七月到達流求的。歐陽適試用了他三個月後,覺得他很能幹,開始讓他助理流求政務,並在暫時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把庶政交給了他。那時候,意氣風發的陳正匯雖然在老部民口中聽說過他們有個什麽“第一代部民的聚會”,但對這個“聚會”的底細卻還不是很清楚。

在歐陽適離開流求的那段時間裏,雖然這個書生已經開始延引大宋的士人,但辦的卻都是對流求、對漢部都有正麵影響的好事。他還算沉著,不至於初來乍到就去觸動流求已有的人事任命,所以在流求的元部民們都十分配合,而陳正匯也因此感到做事十分流暢。果然不久後歐陽適回到流求,看見島內欣欣向榮的景象倍感高興,和陳正匯之間的互相信任日漸增強。

在這種情況下,陳正匯開始著手,要將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到一些要害部門,可就在這時,他觸到了漢部的花崗岩。

他去問歐陽適,歐陽適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些人,還得再看看。”從此之後,陳正匯留了心,慢慢地,他發現部內有一群人特別團結,相互間的往來溝通也多,而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元部民!

元部民的存在,在漢部內部其實並非一個秘密。不過,由於類似的政治情況在中原已經消失了一千多年,如今大宋的政治生活中並沒有類似的情況,所以陳正匯在來到流求的前半年裏才沒有特別留心!透過對元部民組織的重新審視,陳正匯再一次改變了他對漢部的看法。

“原來,我還是把漢部看輕了。”想到這裏他忽然汗流浹背。原來漢部的諜報係統雖然對內不對外,但對內部卻另有一套監督的路子。假如當初自己貿然投書朝廷,後果隻怕不堪設想!

“這件事情,得慢慢來……”

他知道,自己若想在流求大展手腳,第一件事情,就是成為元部民,否則的話他便始終是一個副手或者臨時代理人的角色!職業經理人再出色,不成為股東是無法真正掌控公司的。

他才萌生這樣的念頭,正準備北上參加元部民會議的歐陽適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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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今年在元部民會議上,推薦了不少新人進元籍,領頭的一個叫陳正匯。”曹廣弼問楊應麒:“這個名字,你聽過沒?”

楊應麒沉吟道:“四哥好像說過這個名字,但……”但當初歐陽適當時提到這個人的說話方式隻是略略點到,一語帶過,並沒有將之作為一件重要的事情來講。

曹廣弼又道:“最近一年裏老四在南邊招了不少讀書人,而這陳正匯,好像是來得最早的一個。老四試用了他幾個月,後來看他還老實,便在上來看你的時候把流求的庶政交付給他打理!”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幾個月就做上四哥的副手了,這樣說來,這個陳正匯想必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了。”

曹廣弼點頭道:“確實很了不起。據流求的元部民描述,如今那裏的秩序極有條理!雖然看得出治理的法子是從遼南搬過去的,但到了那裏之後顯然又有改善!現在流求說到政務通暢,可未必不如遼南!”

“有這樣的事!”楊應麒聽了這話眉毛軒動:“四哥為人,誌向遠大而才能略嫌疏闊,當初他料理津門,公家財政便弄得錯漏百出。四哥能牢牢掌控水兵、整合各方麵的勢力、保持東海航路暢通我不奇怪。但流求島內也整治得這樣出色,可就大出我意料了。”

曹廣弼問:“你原本以為會如何?”

楊應麒道:“我原本以為在他四哥的治下,聰明的人、貪便宜的人、有野心的人都會特別高興,新附民眾在混亂自由中也會很活躍,卻沒奢望他領導下的內政秩序能有多少條理!我原來的計劃是:等三五年後遼東的事情漸漸穩了,再物色一個利害的內政好手過去幫忙!”

曹廣弼微微一笑道:“有權力的人,並不一定要自己有那個才能方能辦好事情的!津門既能來一個李階,流求為何就不能?”說到這裏,遙望南方道:“我沒去過流求,甚至沒去過江南!不過聽你說流求和福建也就一水之隔,想必那裏沾染東南風流也比這邊容易。那裏的老部民都說流求現在是‘小江南’了,有機會真想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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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曹廣弼南望的時候,陳正匯也正麵向北方出神。

幾個月前歐陽適經推薦以後,他現在已經是漢部的準元部民了。漢部早期的元部民入籍手續十分快捷——基本上是幾個首領覺得可以信任,在村子裏說起,老部民們同意便延引進來了——那是小國寡民時代才有的事情。但漢部大了以後,便多了許多的手續和關口,楊樸加入以後經過一年才成為元部民,而如今陳正匯已經到流求一年多了,既有政績,又得歐陽適信任,卻還要經過一年的考察期。和他同時提名的準元部民也一樣。不過對這樣一個流程,平心而論,陳正匯覺得很公平,也很必要。

忽然之間,他和曹廣弼動了同樣的心思,很想北上看看津門,看看那裏又是怎樣一番景象——當然最重要的,是會會其他的幾位將軍,特別是那個楊應麒!

“二哥,看來,我得選個時機下去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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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應麒的話讓曹廣弼有些吃驚:“你不是說最近吧?”

“嗯,最遲明年!具體的時間等我回津門把所有情況弄清楚了再說。”

曹廣弼道:“如今北邊諸事臨頭,你怎麽能走開!”

楊應麒道:“北邊打仗的事情雖大,我反而覺得沒什麽懸念。這半年我不理事,但漢部也能照常運作,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事情若是太過順利,也是要擔心的。流求的發展比我預料中快太多,馬車走得太快,萬一韁繩斷了可是要失控的!”

離過年還有十來天,七將軍終於回來了!

楊應麒還沒入城,先派人找來林翼,兩人就在郊外一處小池旁一邊釣魚,一邊敘話。楊應麒按下正事不提,先問林翼:“你阿大還好嗎?”

林翼心中奇怪,心想七將軍怎麽問這個?卻仍點頭道:“還好。”

楊應麒道:“我是聽你阿大病了好幾個月,所以問起。你讓人告訴你阿大:養好身體要緊,錢賺少些無所謂,等將來……將來你長大了再賺回來。”

林翼哦了一聲,楊應麒這才開始詢問津門和朱虛山這半年來都發生了什麽事情。林翼從頭敘說,楊應麒對津門的事情並非完全不知,但這時再次一一提起,問得極為仔細,尤其對鴿書上看不到的事情更是關心。

將近一年不見,林翼的眼光見識顯然又有不同,對津門各個方麵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而管寧學舍內部的變化則更加讓楊應麒喜出望外。當他聽李階評價自己“精明能幹,嫻熟世務,奈何根底不深,學問不純”後,不惱反喜,說道:“咱們管寧學舍真的來高人了!這下好了,學舍方麵的事情我有托付的人了!”

林翼問道:“李先生說七哥學問不純啊,你不生氣嗎?”

楊應麒笑道:“我的學問本來就不純。楊樸他們被我唬倒了,所以不敢這麽認為,這個李階……嗯,這位李階先生卻是有真學問的人!阿翼,你說我要是請他做管寧學舍的山長,大家服他不?”

“當然服!”林翼見楊應麒如此評價李階,不但增加了對李階學問的自信,更增加了對楊應麒的敬佩,說道:“其實大家早有此心,隻是李先生他推辭了。”

楊應麒道:“好!這件事情等我見到他之後再跟他提。”拋了魚杆,騎馬入城,城內民眾望見,彼此走告,夾道來迎。

楊應麒在馬上四向作揖,大聲道:“大夥兒!我回來了!”

一個漢部的老部民在眾人推舉下拿著一大包東西走近,一臉亂七八糟的表情:“七將軍啊!你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捧上那一大包東西:“這是大家湊錢給你準備的!您一定要重振雄風啊!”

楊應麒聽到“重振雄風”一詞暗道不妙,卻不敢多問,又不敢推辭,更不敢把那包東西打開來看,謝過了手下讓從人拿好。楊應麒隨機發表了一場激勵部民的小演講以後,在掌聲中向大將軍府而來。

人群也漸漸散去,正要進府,忽然一人吟道:“天下唯我不識君!”高昂清朗,聲音有些熟耳。

楊應麒回頭一看,大喜道:“鄧大哥!你怎麽來了?”原來卻是在汴京結識的太學生鄧肅!急忙翻身下馬,執手歡迎。

兩人相攜進府。他們兄弟七人連同狄喻,隻有折彥衝在津門有座大將軍府第,其他人來到津門也都住在這裏。楊應麒回來本該先去見大哥大嫂,但既然有朋友來到自要先行招待,便派人去內府告知。

楊、鄧兩人坐定,童子奉茶。楊應麒再次問鄧肅如何會來津門,鄧肅道:“上個月我忍耐不住,作詩諷喻花石綱暴政,惹怒了權貴,被朝廷趕出京城。本要回福建老家讀書種田,後來想起你的邀約,便來看看。誰知到了清陽港才發現天下之勢已非汴梁書生所能想見!我遊蕩了幾天,坐船出海來到津門,一加打聽,才知道我在汴梁見到的楊應麒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竟然是金國漢部的七將軍!嘿嘿!這次我和明仲走眼可走大了!”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鄧大哥,不是我故意瞞你,隻是我身份有些特殊,上次去汴京也是瞞著公家偷偷去,因此呆在東京不敢聲張!還請大哥見諒則個。”頓了頓問道:“大哥來津門也有幾天了吧?覺得這個小港如何?”

鄧肅沉默半晌,問道:“有件事情,我要先問你,然後才好說話。”

楊應麒忙道:“鄧大哥請說。”

鄧肅又沉默了一陣,這才道:“你們漢部,到底是要幹什麽?”

楊應麒給鄧肅問得一時無法回答,過了好一會才道:“鄧大哥,我這麽跟你說吧。我們兄弟幾人,還有漢部最元老的部民,大多是漢家兒郎。大宋疆域北不過燕雲,我等流落北國,無所依歸,誠不得已。這些年來靠著自己的打拚在金國內部取得一席之地,身在胡地而不失漢統,甚不容易。我們依附女真而起,所以大金是我們的宗主之國,賴以蔭庇;但大宋卻是我們父母之邦,根源所在。因此我們朝大金以忠信,懷大宋以恩情。我們兄弟幾人促成大宋大金海上之盟,便出此意。”

“真的隻是這樣麽?”鄧肅道:“你這番話若放在太平盛世,我信。放在今天,我卻不敢輕信!”

楊應麒沉吟道:“然則鄧大哥的意思是……”

鄧肅道:“觀漢部的建製與行徑,便知你們誌向不小!”

楊應麒道:“誌向大小,要看時局!我等之願,是讓漢部民眾豐衣足食,上下同樂。但我們絕不消極退守!當抗爭則抗爭,當進取則進取!一切以有利部民、無妨大義為依歸!”

鄧肅默然,楊應麒又問:“鄧大哥,如今大宋朝廷自棄良才,不知大哥意欲何往?”

鄧肅道:“不是大宋棄我,乃是朝廷受奸人所誤!”

楊應麒道:“有天下者非一君,而是萬民。治天下者不能唯獨夫而諾,當由舉國賢士共同努力!如今大宋朝廷君昏相庸,內外諂媚,雖蕭曹房杜不能展其才。人生壽數能有幾何?與其在中原困局虛耗歲月,不如在邊地給民眾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這一生也不算白過。”

鄧肅眼神閃了兩閃道:“你這是要招攬我麽?”

楊應麒道:“不敢!隻是大宋賢大夫多圄於眼前,圄於大宋,不能放眼萬世,放眼萬國!我隻是希望鄧大哥你能多看看多聽聽,然後再做決定。”頓了頓又道:“當初在汴京時,我的本意就是請鄧大哥來津門讀書飲酒。便請先由小弟安排住下。這裏有書有酒,有山有水,在此小住,履殷商箕子之跡,被大漢管寧遺澤,講盛唐英雄故事,此亦君子獨善之樂,不知鄧大哥意下如何?”

鄧肅聽到這裏才笑了笑道:“也好。”

正好內府公主來請,鄧肅聽楊應麒說了完顏虎的身份,心中打不定主意,不知要以何種禮節去見一個北國公主。

楊應麒見狀,便對完顏虎派來的侍女道:“鄧大哥才來津門,等過幾天安頓下來,我再作安排。”之後又派管家領鄧肅在廂房住下。

安頓好鄧肅以後,楊應麒忽然想起漢部部民送給自己的那一大包東西,拿出來打開一看,不由得兩眼翻白,差點氣得昏過去。原來那包東西竟然都是大大小小的壯陽藥物以及壯陽藥方,尤其惹眼的是那堆千奇百怪的條狀事物,楊應麒認了好久,才分辨出其中幾樣分別是虎鞭、牛鞭、鹿鞭、熊鞭、狗鞭、馬鞭、驢鞭,此外認不出來的大鞭小鞭金鞭銀鞭不知有幾種!眾鞭品類之繁多,藥方療法之奇特,令人瞠目結舌。而部民呈獻禮物時那句“願七將軍早日重振雄風”,尤足以在楊應麒房中繞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