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舊邦士子維新學

這日林翼回校,先來拜見李階。李階慰問了一下林翼“兄長病情安否”,林翼也請教老師這幾個月來管寧學舍各方麵有什麽進展,在看到李階所撰的各個科目的新提要後,說道:“這提要比七將軍寫的詳盡多了。先生,七將軍他最喜歡有學問的人,見到先生一定高興得緊!”

李階道:“咱們現在整理的這些書籍資料,當初都是七將軍下命搜集的吧?”

林翼點頭道:“是啊。不過我們都是邊做邊學,連七將軍也是如此。先生,你在大宋時學的就是這個吧?要不怎麽能把學問做得這麽好?”

李階道:“不是。我也是邊做邊學。”

林翼奇道:“那為什麽我們都覺得先生你對這些學問十分精通呢?許多我們看不出來的問題,你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了!”

李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良師,經學文章得於明道先生,史學識見私淑涑水先生,《皇極》精要入康節先生堂室。我忝列其門牆之內,所學雖淺,卻也打下了不錯的底子。現在我們在處理的這些學問雖新,但根基尚淺,尚處於整理階段,我轉過來並不困難。不過將來再要深入就難了,還得依賴你們這一代、甚至下一代了。”

林翼聽得半懂不懂,問道:“明道先生便是洛陽程顥先生嗎?涑水、康節又是誰?”

李階歎道:“你列我門牆,也算得諸位先生沾潤,稱呼祖師們卻不當如此無禮。將來若到中原被士林同道聽見,莫的笑話你粗鄙。涑水先生便是司馬溫公諱光,康節先生姓邵諱雍。”

林翼心中把李階的話轉一轉,這才知道李階說的正是司馬光、程顥、邵雍,那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學者,一時間不由得心頭聳動。

李階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道:“你天資是很聰明的,可惜接觸正學卻晚了些,這些學術淵源,我以後慢慢跟你說吧。”頓了頓道:“這半年來我將七將軍留在朱虛山的手跡都讀遍了,他所學甚新,大逾我往昔所知。隻是根底似乎不深。可用於時務,卻略不足以論學。可笑北國無人,竟稱之為‘第一才子’雲雲。”

林翼對楊應麒佩服還在李階之上,聽李階言下有看不起楊應麒的意思,不服道:“先生是說七將軍也不及你麽?”

李階道:“話不能這麽講。應該說他是極精明能幹的人,若論世務我望塵莫及,至於學問則不夠精純……”說到這裏對林翼道:“你這一腦子鬼主意都是學他的吧?嘿嘿,那也不錯,將來也是個用世的人才。”

林翼見自己的長短被李階一語道破,心想:“他們二位的學問我都沒摸到邊呢,沒法評斷的高下,卻等七哥來了看他對李先生如何評價!”

女真建國初期,楊應麒號稱“大金第一才子”,等吞並了東京道,張玄素、楊樸、張浩、王政等渤海士子相繼加入,其經史功底都不在楊應麒之下,但論到知識的廣博則遠不如他,因此這個稱號得以延續。

管寧學舍開學以來,聚集了遼河流域的斯文雋秀,眾人在楊應麒的領導下孜孜不倦,講學讀書,學問日進,彼此唱和談論,都覺朱虛山學風甚盛,遼南士子的學問就是大宋名儒也不能過。

及李階北來,初時鋒芒不露,但來了不到半年便將楊應麒所引新學全部貫通。不但津門的教師見到他多行半師之禮,就連渤海一等一的士子遇到他也無不相形見絀。楊樸、張浩等人本來倨傲,但和李階有過深談後便紛紛避席。

楊應麒在遼口曹廣弼處從十一月初呆到十二月中,期間披閱了楊樸從津門轉來的《漢部新禮議》《漢部新律議》兩篇小文,作者李階卻是一個頗陌生的名字,掩卷大驚,對曹廣弼道:“咱們漢部什麽時候來了這樣的高人!”

曹廣弼道:“我打聽過,這個李階來津門雖有一段時間了,但直到近來才顯露頭角。隻是你向來消息靈通,怎麽反來問我?”

楊應麒道:“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半年多來被大嫂壓著不讓理事,日常關注也隻在幾處最要緊處,但畢竟沒法像以前那樣麵麵俱到,許多事情都生疏了。”

曹廣弼點頭道:“那你如今身子大好沒?”

楊應麒道:“沒什麽事了,閑了這半年多,腦子倒是比以前靈光了不少!”

曹廣弼道:“那就好。這段日子宋遼使者往來馳聘,我觀國主意願,伐遼之事就在眼前。這次和上次不一樣。這場仗一開打,在大宋、大金聯手夾擊之下,大遼便有滅國之禍!此戰必然曠持日久,不是一年兩年就會結束的。到時我們幾個去了前方,遼南千頭萬緒的事務便都壓在你頭上,咱們漢部若沒有你居中策應,隻怕局勢難以控製!”

楊應麒歎道:“其實我早就感到局勢難以控製了。漢村還在會寧我們的事業還小,所以我才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覺,但我們的事業越大,再想全麵掌控便越難。顧得了東邊,顧不了西邊……”

曹廣弼接著笑道:“顧得了漢部事,顧不了房中事!”

楊應麒臉尷尬一笑道道:“二哥你別笑話我了。現在遼金持衡的局麵即將打破,接下來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大變!你放心,我會拋開雜念,全心理會軍政要務的。”

“這才好。”曹廣弼道:“大宋使團的事情怎麽樣了?最近有沒有跟他們接觸?”

楊應麒不悅道:“最近好幾次事情,比如讓王政回宋、兩國國書往來等完顏希尹都不讓我與會。和大宋朝廷通問的文書,完顏希尹連副本也不肯給我看!我們牽好了線,他們卻想就這樣把我們晾起來!真是豈有此理!”他哼了一聲又道:“我當初也沒想到國主這麽精明啊,隻是他不讓我們再插手,我們也拿他沒辦法。話說回來,我們要的好處差不多都已經到手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看宋使怎麽周旋了。”

曹廣弼道:“國主的態度,我始終不是很放心。”

北國的文明程度進化未深,至今仍然是一個強者為王的時代。從天山至於大海,部族之多不下百計。自阿骨打這個強者挾勝遼之威,將無數原本各有自家名稱的部族整合到“女真”這麵大旗下,一時間縱橫千裏,所向無敵。

這個年代正是世界性的低溫期,雖然漢部先進的耕作方式和新作物的投入讓東北大地的糧食產量大大提高,使北國民族有可能不通過南下掠奪也能生存。但女真人的野心業已形成,而大遼的政治又極為腐爛,就像一窩才吃得半飽的豺狼麵前匍匐著一隻又肥又病的羚羊,如何不流口水?

不過曹廣弼的擔憂,卻不是為這隻羚羊,而是為躺在這羚羊後麵的那頭更肥、更病的大象!

“如今聯宋攻遼之議將成,大戰在即,漢部的糧草供應沒問題吧?我聽克忠來信說今年複州的移民特別多,民間的糧食十分吃緊,去年新增收的糧食全被新移民耗光了。”

楊應麒道:“民間糧草吃緊,一方麵確實是由於移民大增,另一方麵也是我對遼南備荒、備戰之糧控製甚嚴所致。至於移民大增,就長遠來說這可是大大的好事。咱們漢部畜力充足,農具精良,而新流入的破產農民又大多是種田的好手,分到土地後個個振奮。如今我們漢部治下的農民,上農上田一人可以產五六人之食,中農中田一人可產三四人之用。貧瘠的灘塗以及江源附近的林地、草地我都讓盧克忠他們荒著,以護水土。現在複州的農地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如果接下來幾年裏還有這麽多的移民,那不用兩三年辰州、開州的荒地也會被墾完。而且咱們倡導的是精耕細作,單位畝產甚高,到時候或許能‘遼域熟、大金足’也未可知。”

曹廣弼道:“近來從大宋來的移民越來越多,連帶著遼口也漢風大盛,我甚是喜歡。隻是這樣下去,如果三州荒地開發殆盡而移民仍然滾滾而來,那可如何是好?”

楊應麒道:“把三州荒地開發完應該還需要過幾年吧。再說我們還有個大流求島呢,那裏能容納的農業人口比遼南大得多。若大流求島開發起來了,那我們漢部的糧草就再也不愁了。”

曹廣弼道:“要是大流求也開發完了呢?”

楊應麒笑道:“那怕要十年、十幾年後了吧。那時候天下大勢都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子了。”

“十年二十年後?那個島有這麽大?”

楊應麒道:“一來那個島確實不小,尤其可以開墾成良田的土地甚多。二來我估計流求在四哥的主持下發展不會那麽快。四哥料理內政的本事有限得很,他能把航路保持住並在大流求站住腳跟已經很不錯了!等在遼東的事情漸漸穩了,我還得物色一個利害的內政好手過去幫忙!”

曹廣弼聽到這裏搖頭道:“這件事情,你可就錯了!”

“我錯了?”

“嗯,今年六七月間的元部民會議你沒來,但主持書記的胡茂是你的老部下,這些事情他去會寧時沒跟你說麽?”

楊應麒道:“沒有。大嫂壓著呢。我問胡茂有沒有出現什麽麻煩事,他說沒有,我就不再問了。”

曹廣弼笑道:“是了,大嫂讓我們‘報憂不報喜’,如果部內一切順利便暫時不要去煩擾你了。”

楊應麒見曹廣弼這兩句話來得突兀,問道:“元部民會議上捅出什麽大事了麽?”

曹廣弼道:“在流求的元部民,帶來了很重要的消息。回津門後最好看看記錄大事的檔案。”

元,就是第一,曹廣弼說的“元部民”,就是漢部的第一代部民。漢部在會寧立村設籍,這第一代部民的名字,都登記在漢部的第一本籍貫簿上,開頭幾個人,即是:狄喻、折彥衝、曹廣弼、楊開遠、歐陽適、阿魯蠻、蕭鐵奴和楊應麒。

之後漢部通過聯姻、戰爭漸漸擴大,新加入的部民越來越多,慢慢就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籍貫簿。根據加入漢部的早晚,漢部內部有了第二代、第三代部民、第四代部民的說法,不過出於團結全部的考慮,折彥衝等人都力圖淡化代與代之間的鴻溝——這是一件至今尚未完成的工作。

第一代部民共有三百六十一人,如今還活著的隻有二百九十二人,但登記在“元籍”的元部民,卻已經擴大到約三千人。為什麽元部民會越來越多呢?

原來,由於元部民是漢部的元老部民,所以雖無明文規定,但這些人在部中的地位實際上都比較高,其他部民在心理上也承認他們的“老資格”,這便讓元部民形成了一種超然的地位和尊貴的自我認知。新部民在立功(特別是戰功)之後,往往便有將自己的姓名登記入元籍的訴求,漢部的首腦們因勢就利,在征得老部民們同意之後滿足了這部分人的需求,同時為了防止元部民的墮落與犯罪,慢慢形成了“入籍”和“除籍”的規矩。“入籍”和“除籍”的通路形成以後,元部民便實現了人員的流動性和選拔性,從一種籍貫上的資曆,變成一種製度化的地位。由於元部民終身而不世襲,老部民犯錯會被除名,而新部民又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元部民,因此這個規矩也有助於消除原部民的驕矜和新部民對老部民的抵觸。

一方麵,漢部內部優秀而忠誠的人都被慢慢吸納進來;另一方麵,這些人又分布在各個要害部門,成為漢部的骨幹。目前元部民並不具有律法上的特權,但他們既是整個漢部的骨架,也是整個漢部的實權階層。在這個亂世裏,漢部要不斷強大需要不停地吸收新血,所以常常出現後來居上的情況——比如楊樸、盧克忠等人便因為能力而被迅速提拔。但他們在漢部地位的真正確立,卻仍是在他們也成為元部民之後。

在會寧漢村時,元部民每逢開春都會聚集在一起,如在死穀中度過的第一個春節一般,朝敬天地祖宗。隨著漢部的事業越做越大,這個紀念性質的聚會便漸漸成為一個帶有政治功能的會議。流求開發以後,部分元部民作為骨幹跟隨歐陽適南下,為了配合季風北來的時間,以便在流求的元部民北上,元部民會議才從春節改為每年的六七月間。

在外地的元部民大多身居要職,元部民會議時誰該來誰不該來都有定製。如身在汴梁的周小昌例不出席,遼口鞍坡的軍官兩年一至,流求官吏三年一至輪流出席等等。而這些元部民聚到一起以後,除了互道各自別來之情,也向大會匯報他們在所在地的見聞,其中重要的事宜都會記錄在案以備稽考。

今年的元部民會議楊應麒沒有參加,他參加的最近一次元部民會議是在重和元年六月——也就是去年年中,那時候,陳正匯還在漂往流求的海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