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梟雄之異誌

黃旌得了楊應麒的允諾,卻還不肯走,楊應麒奇道:“你還有什麽事情麽?”

黃旌道:“有一件事情,小人不知是否當說。”

楊應麒道:“那就不用說了。”

黃旌一愣,不敢再扯皮,硬著頭皮道:“這件事情幹係重大,七將軍就是怪罪,小人也要唐突了。”

楊應麒冷笑道:“那就直說吧!以後在我麵前少兜圈子。”

“是,是。”黃旌道:“事情是這樣的。大金威震天下,連敗大遼,此事連朝廷也有耳聞。”黃旌口中的朝廷,自然是大宋。他一邊說著,一邊看楊應麒的臉色,但見楊應麒一臉的平靜,半點也看不出端倪,隻得繼續道:“所以,朝廷有意派遣使者,由海路……”

楊應麒揮手打斷他道:“漢部大將軍在大金的身份地位,你知道多少?”

黃旌一怔,道:“那……那是大大的貴人!”

楊應麒冷笑道:“何止貴人而已!大將軍乃是大金先主之女婿!在遼南是裂土分疆,在國都則左右國事,與大遼是戰是和,與大宋是交是絕,我們大將軍一言可定乾坤。宋廷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不過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你一介商賈應該過問的。這件事情以後不用再提。”

宋軍不敵遼軍,而遼人最近連連敗給大金黃旌也是知道的,此時他又身處遼東,因此對金軍的威嚴甚是畏懼,被楊應麒這幾句話話嚇得低頭懾懦,不敢應聲。

黃旌走後不久,蕭鐵奴也回來了,送了楊應麒一頭狐狸。隨口問道:“這人來給你送禮麽?”

楊應麒微笑道:“差不多。”

蕭鐵奴道:“送了什麽東西?”

“我沒看。”楊應麒道:“給我行賄,可也把我看小了!現在是培養文官係統風氣的重要時刻,我焉能為了這點小錢壞了我們的大業?便是黃金滿船,珠寶盈倉,我也不放在眼裏。隻要我們把津門搞好了,將來整個東海的財寶還不是任我等予取?”

蕭鐵奴笑道:“我知道你人小誌向卻不小!這家夥想必碰了個大釘子!”

楊應麒道:“也沒有。他們黃家的勢力我還用得著,隻要他們謹慎做事,那就是幫了我們的大忙,我何必跟他們過不去?不過他說起大宋想要和大金聯絡的事情,卻被我擋回去了。”

蕭鐵奴奇道:“和大宋聯合這是好事啊,為何要擋回去?”

楊應麒道:“和大宋聯係是遲早的事情。我這次擋回去,第一是來說的人不對,黃家雖然是海上豪富,但在大宋算什麽東西?由他來跑腿,便低了我們的身份!第二是時機不對。其實歐陽家已經跟我提過這件事情了,硬是給我壓下去了。大宋是個大得難以想象的外交資源,在我們漢部還沒能力主控整個局麵之前,貿貿然給雙方牽線對我們來說並不合算。這件事情要等津門走上軌道之後再說。而且還不能我們湊過去求宋廷,得由宋廷來求我們——大宋的皇帝犯賤得很,送上門的東西他們是不會珍惜的。”

蕭鐵奴笑道:“說起來在遇到我以前,你們好像在雄州邊境上被大宋拒絕了,是不是到現在還有餘恨啊?”

楊應麒臉色一黯,歎道:“其實當初我也隻是想入大宋做個商賈小民,結果卻被拒之門外。說沒有恨,那是假的!不過老六你放心吧,在大局上我不會感情用事的。”

蕭鐵奴點頭道:“這個我信。說起來你這麽點年紀居然有這個心胸可真不容易。”

楊應麒笑道:“所謀者大,小事自然就不放在心裏。”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蕭鐵奴道:“六哥,有件事情我有些擔心呢。”

蕭鐵奴問道:“什麽事情?”

楊應麒道:“是關於四哥。最近我接管津門財權的事情想來你也聽說了,雖然他沒說什麽,可從一些蛛絲馬跡上看,隻怕他對我有些意見。”

蕭鐵奴道:“這事我也有聽說。”

楊應麒道:“若按四哥之前那樣搞,我們漢部很難說有什麽大發展。且風氣一開,以後整個官僚係統的墮落便勢難挽回。本來以四哥的聰明才智,自然知道公私分明的重要。可我怕他最近被眼前的事情蒙蔽住了,忘了他將來是要做東海王的,這個津門甚至這個半島,隻是他起航的碼頭,而不是埋葬他誌向的安樂窩。”

蕭鐵奴笑道:“放心吧。我會去敲他一棒子。”

楊應麒喜道:“兄弟齊心,其力斷金,道理大家其實都明白,但最適合去說明白的,也隻有六哥你了。在七兄弟裏麵,他和你最好了。”

兩人又遊曆了半月,這才回到津門。津門的繁華一日盛似一日。楊應麒離開不過一個月,這個港口城鎮便略有不同了。

除了歐陽家因歐陽適的關係先拔頭籌,慢了一步的黃家跟上來的步伐也十分迅捷。這個時代的商貿遠未臻數家壟斷的地步,無論是歐陽家、黃家,還是陳家、林家,他們的財富也隻是比其他家族高出一個層次而已,並沒有達到別人難以企及的領先程度。因此津門除了這兩大家族以外尚有許多其他商家,各類走私船隻數不勝數。

此時津門最最為引人的出口貨物自然是琉璃品,這是漢部公營的核心產業之一。此外煤爐等雜物,人參、白附子等藥品,鼠毫、師姑布等特產也頗為走俏。漢部雖然刀劍精良,馬匹眾多,但對這些東西楊應麒限製得十分嚴厲,因此沒有形成大規模的合法市場。

宋船北來之後,漢部在茶葉、書籍上對趙、劉兩家的依賴性大大減少。但趙觀、劉從卻發現自己的生意反而好做了。因為他們能買到的貨物比過去在漢村多了十倍不止,而自己的貨物銷路也更開闊了。大宋、燕雲、高麗和渤海的商人也都願意在津門進行交易——在這裏有著簡便、公平而有效的交易環境,而楊應麒所調控的關稅與地租也讓他們覺得剛好可以承受。

短短半年時間,津門港的事情已經通過來往商船為大東海沿岸的商人們所知聞——那是一個新的淘金窩,“一到津門,金銀滿盆”的諺語甚至傳到了日本和占城,天竺、大食的船隻雖然還沒有出現,但在秋季之前,許多波斯貨物已經以一個僅比泉州稍高的價格陸續出現在津門。

秋冬季風北來,帆船紛紛順風南下,自政和六年六月開港至政和七年正月這七個月間,被楊應麒收入囊中的錢財已經相當於他們這次南遷所花費的成本。而楊應麒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罷了。

黃旌和楊應麒搭上線以後連番乞求楊應麒多賣些馬給他,卻沒說完就被回絕了。歐陽家不斷走歐陽適的門路,楊應麒知道後更是直接貼出極為嚴厲的公告:凡是敢私走馬匹者,船隻一律沒收,主謀流配室韋,官吏知情不報者就地革職查辦。

歐陽適看到公告後心中鬱悶。他一個堂弟不斷鼓動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走私,歐陽適差點就答應了。他對走私馬匹的分紅雖然頗為心動,但更多的是想給楊應麒一個下馬威,以證明津門並非楊應麒一個說了算的地方!

那個歐陽家子弟見歐陽適心動,打鐵趁熱,又用上了激將法,忽然從人來報:蕭將軍來了。

歐陽適一聽蕭鐵奴到立刻把這事給拋下了,跑出來道:“六奴兒,怎麽這麽好興致來看我!”他到海邊後以船為家,蕭鐵奴卻是上船就暈,來拜訪他,這卻是第一次!

蕭鐵奴踉踉蹌蹌走過來道:“聽說你搬了新船,特地來看看。”

這艘大海船是津門船廠特地為歐陽適打造的旗艦,是津門船廠有史以來最大、最好的海船。歐陽適對這艘大船極為滿意,聽了蕭鐵奴的話便拉了他到處轉,一邊走一邊誇耀。走了不到半艘船蕭鐵奴又暈船嘔吐起來。

歐陽適譏笑他道:“你啊,看來天生就沒縱橫四海的福分!”

蕭鐵奴冷笑道:“我誌不在此!”揮手把周圍的人都趕走了,繼續道:“我要幹的,是用馬蹄馬刀蹂躪天下!水上的活兒,就留給你吧。”

歐陽適微笑道:“好!咱們哥倆一個水上,一個陸上,各霸一方!”

蕭鐵奴道:“有折老大在,隻怕不容易吧。”

歐陽適一怔道:“你這句話什麽意思?”

蕭鐵奴道:“沒什麽意思。我隻是覺得隻要在折老大身邊,我們再怎麽努力隻怕都隻能成為他的手足。”

歐陽適驚道:“六奴兒!你怎麽說這樣的話!難道你……”

“放心,我沒背叛折老大的意思。”蕭鐵奴道:“我可不是鼠目寸光之徒!現在我們漢部大業未成,這個時候就窩裏反隻能讓外人笑話。我隻是想,如果我們兄弟七人有雄霸天下的一天,到時候我希望能夠自立。但在折老大成就王霸大業之前,我不會有二心的。”

歐陽適低頭不語,蕭鐵奴道:“老四,難道你不想麽?”

歐陽適擊舷道:“自然想!”

蕭鐵奴道:“咱們兄弟幾個,老五(阿魯蠻)胸無城府,獨當一麵可以,至於抱負,實沒什麽可說的。老三(楊開遠)是個被迫拿刀騎馬的讀書人,也沒什麽野心。說到誌向,你我不論,其實以老二、老幺最為堅定,所以我心中最佩服的也就是他們兩人。”

歐陽適點頭道:“你說的在理。”

蕭鐵奴又道:“若論才能,則我擅攻,老二擅守,老四你知權謀危變,老三老五也各有所長。但我們這些人連折老大也算上,如果少了那個家夥,恐怕到現在都隻能混得個沉浮難定。”

歐陽適道:“你是說老幺麽?”

蕭鐵奴道:“自然是他!這家夥讀的是活書,既有心胸,又懂得機變,通政事,又知軍謀。我當初和你們作對的時候,還不就是栽在他手上?往往我們沒想到的東西,他都預先想到了,而且想得極準!甚至連阿骨打、撒改這樣的豪傑都被他騙過。所以隻要有這家夥在,我們便隻需料理前方戰場事務就夠了,後方的事情,一切都不用擔心。可以說,這家夥是我們的糧倉,是我們的兵庫,是我們的錢袋!隻要有他在,錢、糧、兵——還有你需要的船,我需要的馬,遲早都不是問題。有了這些,我便能縱橫草原,你便能威揚四海。”

歐陽適道:“老四,你怎麽忽然來和我說這些。”

蕭鐵奴道:“你說呢?”

歐陽適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老幺要你來跟我說的?”

蕭鐵奴道:“是。可我肯來和你說這一席話,卻不是為了他!甚至不是為了漢部!不是為了折老大!而是為了你,為了我!”

這句話說得歐陽適心頭一震,手掌猛地拍在船舷上,說道:“你說的沒錯!我這些天眼睛蒙了!竟然計較起那些小事來!”

蕭鐵奴道:“契丹必亡,大宋政局又壞!眼看天下便要大亂!亂世之中,誰知道明天誰是王,誰是霸!”他指了指風浪中大海道:“至少在這裏,我看不到有誰能是你的對手!”

以大宋的紀年來算,紛紛擾擾的政和六年就在一場飄雪中過去了。

這年年底,折彥衝和完顏虎帶著楊應麒準備的一大堆貢品到會寧朝拜。阿骨打見了二人嗬嗬而笑,連問在南邊的生活過得慣不慣。

折彥衝回答說他本是南種,遼南氣候正適合他,隻是卻苦了生長在北邊的妻子。

兩代皇後大唐括氏和小唐括氏摸著完顏虎粗糙了許多的手,眼中都是心疼。完顏虎卻反過來安慰母親和姨媽,說自己這幾個月雖然辛苦,卻很開心。又對阿骨打道:“叔叔,我在複州開了許多好田。明年莊稼收成要是好些,除了漢部自己吃飽,還能往東京運些。彥衝說要在東京設置個‘南倉’,把漢部用不了的糧食都往那裏運,儲積起來等叔叔你將來西征契丹的時候可以用。”

阿骨打聽了甚是高興,小唐括氏道:“孩子!開荒種糧不容易。開倉儲糧的事情緩兩年也沒什麽。最重要你別累壞了。”

折彥衝道:“她是個勞碌命!我讓她好好在家呆著,她卻總希望跑出來忙活!”

阿骨打的妻子小唐括氏責罵道:“哪有你這麽說你老婆的!娶了阿虎,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折彥衝不敢強嘴,低下了頭。

幾日後,諳班勃極烈吳乞買等重臣上表請阿骨打稱“大聖皇帝”,定明年為天輔元年。

天輔元年的春節對漢部來說也並不難熬。辛苦的勞作隻是鍛煉了他們的筋骨——隻要勞作過後得到符合期望、甚至超出期望的報酬,那這番勞苦隻會讓人感到更加幸福。這一年最後兩三個月裏,他們收起了番薯,種下了小麥,雖然屋子簡陋,但身上有新衣,屋內有煤炕,口裏有熱食,手中有分紅——望著窗外的瑞雪,新的一年似乎都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