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篇 認知日記

2003年7月19日星期六上午11點20分

最近兩天,出現了輕度睡眠障礙。入睡比往日慢許多,醒來頭暈、頭痛。估計是減藥帶來的不適。

從前天開始,中午、晚上我各減了半片阿普唑侖,沒想到昨晚夢中就出現了焦慮。

我又夢見自己在參加考試,好像是毫無準備之中接到考試的通知,很驚訝,很無奈。急急忙忙跑進考場,人家都快考完了。我急得要死,監考的老師們責備我,指責我不應該遲到,後果要自負。

我覺得冤枉,可又不知這是什麽人的過錯。我有口難辯。為了爭取時間,盡管知道考試時間肯定不夠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去拿試卷。

老師們在考生名單上查不到我的名字,我更著急了。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該考些什麽。

有老師主張別查了,讓她考完再說。這時,來了一個好像是退了休的老教師,他可能不是監考人員,但人們挺尊重他。他說:查不到,就說明她不是今天的考生嘛。

我起初還沒明白,老師們卻紛紛稱讚旁觀者清。很快,有老師告訴我,是他們弄錯了,我早已經考完了,今天這場考試與我無關。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裏清清楚楚地想道:太好了,原來今天不用考試啊!我高興了好一陣子,沒有立即離開考場。我心情愉快地望著考場,不時在場邊跟監考人員輕聲聊聊天。似乎心裏一直很快活,如釋重負,總在笑著想:嗨,虛驚一場,原來我早就考完了。

這個夢大概描述了我目前的心理狀況。

我要特別小心。減藥時期要特別安靜。出現倒退現象是正常的。焦慮、抑鬱像賊,像歹徒,一見小區崗哨減少了衛兵數量,就立刻乘虛而入,企圖作亂。我要沉著應對。隻要關鍵的幾天防衛得當,就能長我士氣,滅敵威風。

我睡不著時就禱告,醒來頭痛時也禱告。我堅信:“主若幫助我們,誰能抵擋我們呢?”隨筆我總夢見考試。

考試除了壓力的象征外,跟我的精神遺傳有無關聯呢?曾外婆的父親是個舉人,我對考試的焦慮是否源自他老人家?曾外婆的父親中舉之前想必是考了又考。那些什麽“歲考”“鄉試”等等,總要把他考得魂飛魄散、神神經經、屢敗屢戰、腦汁榨幹方能贏來高中的這一天吧?範進中舉的故事盡人皆知,科舉考試絕對比現在的高考更殘酷,更摧殘人的神經。

以前,我從沒打聽過曾外婆是個怎樣的人。我對她沒有半點印象,也不曾關心過她的精神世界。我隻偶然聽說過,她的脾氣非常非常好,心腸也好,她活著看到了新中國的成立。

我本想打電話問媽媽,我的曾外婆識字嗎?她出身舉人家庭家教如何?後來想想,我媽聽來的未必百分百準確。我本意也不是要做考古研究,我更願意有想像的空間,推測一下:我們這代人的曾外婆們有著怎樣共同的精神曆程。

喜姑大概生於19世紀的80年代。我不了解她的少女時代,聽說過她家發生的一些事,從這些事件中,我似乎看到了喜姑走過的足跡。

喜姑爹中舉的那一年,這戶人家經曆了大喜大悲。

喜的是,終於熬到了中舉的這一天。悲的是,沒有盤纏赴京會試!中舉後不赴京會試,意味著白白放棄了入仕資格。那個時代書生的理想是學而優則仕。學而優怎能不入仕?不入仕怎能救蒼生扶社稷?不入仕怎能成國家棟梁?不入仕怎能體現價值才情?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哪個才子不入仕?陶淵明也是先入仕後采菊東籬下嘛。

從贛南五陂山下到紫禁城天子腳下,千山萬水,沒錢寸步難行。喜姑家籌不到這筆錢。

此刻我在想:到底是求遍鄉鄰都籌不夠錢,還是喜姑爹不願去求為富不仁的人?這是一個清高的書呆子,還是一個淡泊的讀書人?喜姑爹最終沒有赴京參加會試,一輩子隻是一個窮舉人。他教書授課,用極其漂亮的一手毛筆字給人寫對聯,題匾名。估計還寫過不少碑撰,為一方鄉民代寫各類文章。聽說他後來有一幢寬敞的平房大屋,說明舉人的潤筆費還過得去。

現在看來,他也算那個時代的自由撰稿人吧。

很意外,晚上接到了弟弟的電話,他聽說外婆住院了,心髒有問題,情況令人擔心。我腦子又現出負麵思維。忍不住迷信地想:難道這麽寫犯忌?暫停。等危險過去之後再說。

又開始亂想了。我隻有祈禱、祈禱。我相信:上帝的意思是好的。不要怕,隻要信。2006年4月10日晚23點整鏈接《十二歲的小院》摘錄9

“妮子長得真秀氣。”樹下,宮阿姨一邊給小春梳頭,一邊掃我一眼,“剛來的時候看看不咋樣,看久了,我覺得蠻不錯呢。這啊叫耐看。”我高興得心亂跳。小春的紅蝴蝶結掉地上了,我撿了起來交給宮阿姨。

“妮子,你媽媽怎麽那麽年輕就退職了?"宮阿姨顴骨上起了一道肉坑。

“她十七歲就有胃病,後來很嚴重。"媽媽十六歲當兵,隨大部隊一路“追窮寇",從江西翻山越嶺追到廣東,晝夜行軍,還要跟著文工團在路邊打快板,唱歌,演戲,給戰士們鼓勁。

“現在的銀(人)哪,太嬌。"胡媽媽端著小竹凳湊過來,“那時候,我帶著我們一紅出來找她爹,一個村兒一個村兒要飯起(吃)。起(吃)了多——少苦。"胡媽媽腿上有個針線簍子,裏麵一堆三角形的小碎布,她拿這些布來拚花枕頭套。

“她爹一走幾年沒消息。我尋思,他要是給打死了,我一輩子給他守著。他要是當了官,不認我們娘兒倆,我就拖他去跳井!"胡媽媽家的四紅跟弟弟同歲。但是胡媽媽好像跟小玉子姥姥一樣老,臉上皺紋很深,還掉了兩顆牙。她的門牙很長,聽說人越老,牙齒就越長。而胡叔叔頂多四十多歲,頭發黑油油的,眉是劍眉,臉是方臉,很威武。

“妮子,你媽媽教過你唱歌嗎?"胡媽媽突然問。

“教過啊。她會唱好多歌。"“您瞧是不是?"胡媽媽對宮阿姨說,“請不動。不那麽簡單哩,還說不喜(識)字兒。"10“妮子,你媽媽在家嗎?"是胡媽媽的聲音。

媽媽趕快往外屋跑,堵住胡媽媽。她從來不讓外人進裏屋。

我知道,裏屋的樟木箱裏有個繡了鴛鴦的小花包,裏麵裝著一對金耳環,一個斷成兩截的銀手鐲。樟木箱下麵,還有兩個小木箱,裏麵全是書。媽媽從不讓我碰這兩個小箱子,好像裏麵有地雷。

“聽到動靜了嗎?小春她媽昨晚……"胡媽媽壓低了嗓子,“又在鬧。"我輕輕爬上大床,踩著兩隻大枕頭,踮腳從牆上的花窗看過去,胡媽媽跟媽媽靠得很近。

媽媽說話很小聲,我聽不清。

“她能怎麽著?男人不提離婚算便宜她了。"胡媽媽眼睛一斜,一翻,嘴鼓著,好像是她讓宮阿姨撿了一個大便宜。

“小春不是她生的?可……還是有點像。"媽媽小心翼翼地回答。

原來宮阿姨家也藏了一個大秘密!那……小院裏每戶人家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媽媽的那些秘密就不那麽可怕了。

“她妹的孩子,能不像?"胡媽媽輕聲笑,“當心——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看緊點沒錯。"胡媽媽的聲音又低得聽不見了。

我聽見媽媽說:“妮子她爸——不會……不會……"“小春爸爸不老實?可——別相信誰老實。"“如果真那樣……就散夥。"媽媽的眉頭皺起來了。

“你舍得?"“我帶兒子走。"“想吧!除非你趕緊生,再生個小爺們兒。"胡媽媽嘻嘻笑。

11媽媽刷牙時,總是幹嘔。嘔的聲音很大,太陽穴上的筋都鼓出來了。媽司令笑她,“這麽嘔,跟懷了崽子似的。”媽媽滿嘴牙膏沫,答道:“我什麽時候刷牙都這樣。”我每天早晨盯著媽媽刷牙。我很怕她幹嘔。一聽見她幹嘔,這天我眼皮子就總跳總跳。

“媽媽,你是不是有小弟弟了?”“沒有啊。”她很驚訝,還笑,“這丫頭。”如果有,我希望這個小弟弟死,最好死在媽媽肚子裏。我不想媽媽再生小弟弟或小妹妹。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小霞。我叫她發誓保密。

“向保證不說。你要是不放心,我也說個秘密給你聽,”她撥開我耳邊的短發,小小聲說,“我外公是資本家。”我感動得不得了。張小霞真好。

街上不打仗了。爸爸可以經常回家了。

半夜裏,媽媽做噩夢哭,我照樣會醒,睜眼望著蚊帳頂,聽那邊屋裏爸爸叫媽媽,小聲跟她說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沉沉的,慢慢的,像屋簷下的雨滴。

我好困。那些嘀嘀咕咕的聲音總來纏我,害得我睡不著。

“我想給我媽寄點……他們在鄉下苦……”“小心……遠一些寄。”“你說……能收到嗎?”“千萬……別讓……知道……”我趕緊捂住耳朵,心跳到枕頭上來了。

補白這個小院對我來說有意義,我在這裏完成了由兒童到少年的精神之旅。

小院裏每戶人家都有精神方麵的隱秘和毛病。病態的時代,病態的家庭,病態的父母兒女,病態的鄰裏院落。有時候我想,如果展開來談,沒準能談出一個類似《愛德華大夫》那樣的中國版精神病學電影劇本雛形。

小院裏,我認為精神最健康的人是“媽司令”。在一個正在轉入少年的兒童心目中,她最有母性。她是一個能保護自己孩子和別人家孩子的好媽媽。她是一個兒童願意和敢於信任的人。她不會變臉變色琢磨不定,也不會神經兮兮歇斯底裏。十二歲的孩子很需要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做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