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回到家的時候,院子外麵已經停了一輛熟悉的轎車。坐在車裏的男人見他們回來,下了車,如初卻是一句話都沒說匆匆地進了屋子。

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過來的外公正坐在那裏抽著旱煙,跟在她身後的肉肉跑過去找水喝。外公抽了口煙,指了指屋子內,用聽不見的聲音說:“吃飯了。”

如初點點頭,跑去洗了個手便坐在飯桌前吃飯。那樣自然的姿勢,就好像如往常一般放學回家吃飯,就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恍如一場夢。

夜裏,如初又出現了夢魔。夢裏麵總有什麽在輕觸她的唇,柔軟的、冰涼涼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一直都不清楚這是怎樣一種感覺,卻是在被林希強吻之後,才知道那是“吻”。

那樣冰涼的吻,反反複複。總是在那樣的時候,她想要睜開眼,卻偏是迷迷糊糊的。夢境裏仿佛有一少年,白色模糊的身影,眼睛是墨色的,卻又是那般明亮,好似她幼時玩過的玻璃球一般剔透漂亮。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卻不是純潔的白,左肩有黑色的暗線勾出拉長了線條的花藤,蔓過細琢的肩線,流暢輾轉至胸前,抑製不住的,在明豔中的黑暗妖嬈怒放。

很多時候,她拚命地想要睜開眼睛,可眼皮卻是千斤重,無論她怎麽用盡最大的極限也是模糊的一條縫。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房間的窗子是未關起的。透過窗,霧色隱隱彌漫,鼻尖是帶著泥土衝刷過的清新空氣,被雨水洗滌過的槐花樹告訴她昨晚下了一場雨。枝丫上的水色瀲灩,映著樹上的花兒,緩緩滴落,晶瑩而尖銳。

她摸摸自己的唇,想著該不會是自己將雨水打在唇瓣上的涼意誤以為成是別人的吻了吧?

“沈如初,你真是到了**期!”她搖搖頭,自言自語著從床上爬起來,疊好被子便去梳洗。

外公一如既往的早起,桌上已經準備好了早點。如初背著書包出來,在桌上拿了兩個包子,對著在廚房裏的外公說:“外公,我去上課了。你記得要好好休息。”

自然是聽不到答複的,如初咬了一口包子,朝門外走去。今天外公做的是豆沙包,包子皮特別鬆軟,一口咬下去便吃到了裏麵的豆沙,溫熱的,軟軟糯糯,並不是很甜,有著濃濃的香氣。如初最喜歡吃外公做的包子,自然淳樸,仿佛來自溫暖的遠方。她不止一次在心裏想,要是她以後沒有什麽大作為,就跟著外公學做包子,然後拿去賣,一定可以賣得很好,說不定還可以開一家包子連鎖店。

很久以後,她跟心愛的他說起自己當時的這個願望時,不止一次被取笑:原來我們的沈小姐就這點出息。

出了門,肉肉趴在地上假寐。她扯了扯書包帶,向院子大門走去。

意料不到的是——

院子門外的拐角處,一抹人影倚靠在那裏,萬分懶散的模樣,陽光照射在他身上,那頂著酒紅色的腦袋特別的刺眼。看見她出來,他隻是慵懶地掀掀眼皮,那樣的姿態,仿佛他已經站在那裏等了很久很久。

(二)

如初的腳步僅是頓了一頓,便裝作什麽也沒看見,朝上學的路上走去。

毫無預警的——

一股陌生的氣息從她的後頸躥出,還沒來得及回頭,她整個人就被緊緊地擁進一個火熱的懷抱中。

她微微側頭,火紅的發出現在眼簾,頸部傳來滾燙的呼吸。那少年,像是清晨突然躥出的一團火焰,灼燒撩人。

“放開我!”如初咬唇,並不敢用太大的聲音怒斥。

少年襯衣的袖子鬆鬆挽起,修長的雙臂緊緊地箍著她的腰,力量之大,像是要將她的腰部硬生生箍斷。她聞見了清晨空氣裏濃烈的煙草味。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暗烈低啞:“我昨天想了你一夜,一大早就跑來等你,你居然敢無視我。”

那聲音有著變聲期的沙啞與奇怪,還帶著一絲委屈。灼熱的氣息貼在她的耳畔,令她的心神不可抑製地恍惚了一下。

僅是一下,她便回神,使勁地想要推開他。他像是跟她作對一樣,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愈加的緊起來。

如初從不知道,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生,力氣竟然可以這麽大。

糾纏了一會兒,她終是認輸,頗為惱怒地說:“你究竟想怎樣?”

耳邊傳來他得逞的輕笑聲:“下午放學,在河邊等我。”

如初剛想拒絕,腦袋忽然一轉,看著清晨裏的薄霧勾勾唇道:“好。現在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倒是很好說話了,鬆開了手臂。如初觸電般飛快地從他懷裏鑽出去,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穩住書包帶拔腿就往小路的盡頭跑開。

林希站在原地,看著她逃跑的背影,忽然就笑了,笑容亮閃閃的,眉宇間是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氣:“我就是喜歡看你被我嚇壞了的樣子。”他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林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仿若還沾染了她的氣息。那一瞬,他已經確定,那個叫沈如初的女孩就是他的齊天大聖,就算跑得再快,也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對於這個年齡的小孩,早戀、親吻、擁抱已經是很司空見慣的事情。如初在無事逛蕩校園的時候就經常看見角落裏穿著校服的學生在肆無忌憚地接吻。猶記得她還對安夏說過:“我猜,他們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一張床。”

可當那種事情發生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發現其實自己是接受不了的。

一天的學習,她依舊是隨心所欲地學著,上語文課的時候看小說,上數學課的時候背單詞,上英語課的時候做數學作業。她總喜歡玩這樣的交錯遊戲,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看著他們明明看見了明明生氣得不得了還得裝作無視的樣子,她就特別的高興。

明明昨天她還經曆了一場風波,失去了一個朋友,可好像對她一點影響都沒有。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開心的事情永遠遺忘在腦海裏,哪怕是那人那事曾經對她有多麽重要,哪怕是曾經她有多麽喜歡那個人。

(三)

放學的時候,如初難得沒有在外麵亂晃,乖乖地朝家裏走去,想起早上答應過林希的事,她當然不會傻得真去河邊等他。

學校離家並不遠,其中要經過一條小巷子,她從小到大就很享受走過這條巷子回家的感覺。鄰居家院子裏的梧桐、椿樹,還有她家院子裏的槐花樹,落英繽紛。每當風一吹起,就會徐徐拂來涼意,沁得人心頭舒爽。

她停住腳步,閉起眼睛享受了一會兒,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轉身,看著站在不遠處的一抹人影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走在身後的人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回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和怯懦。她說:“林希在河邊等你,你為什麽不去?”

“不想去。”如初言簡意賅,忽而又道,“你該不會從一大早上就跟著他來我家吧?這麽喜歡他,怎麽不去跟他表白?跑來我這裏做什麽?”

“不是……”安夏說,“我早上是想來把錢還給你的,才會看見……”

“那真是巧極了。怎麽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都能被你撞見?”如初諷刺地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安夏叫住她,忙道:“初,對不起。”

如初身影隻是停了一秒。

她在後麵說:“我們真的不可以再繼續當好朋友好姐妹了嗎?”

如初停住腳步,深呼吸一口氣,回頭反問她:“你覺得呢?”

安夏頓時說不出話來。

待到如初走了很遠很遠之後,忽然聽見她在身後大吼:“……你說你不喜歡林希的,可是你卻讓他吻你,是你先對不起我的!”

這一次,如初沒回頭。

遠方,殘缺的夕陽點點落落地打在她肩頭,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偽裝,可心裏還是那樣的難受。

如果這些年的交集,安夏對她的信任也僅止於此,她還有什麽話好說。她真的有想過把她當成妹妹永遠地疼著,卻沒想過原來隨便出現的少年,就能試探出她們之間的感情。

也許很久以後,安夏會覺得當時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實都很幼稚。也許那不過是一時的衝動不懂事,那樣時候的年紀,誰能沒做過錯事?隻不過,那滿地破碎的陽光,終究是傷。

林希和安夏出事的時候也是那天的下午。

那樣多事的一天,她回到家裏幫著外公洗菜時,安夏的母親帶著一夥人闖了進來。

她蹙眉,以為她又要鬧事什麽的,卻沒想到她竟是抓著自己的衣服,哭著說:“……我知道是我昨天冤枉了你,你沒有偷錢也沒有帶壞安夏。可你也不能這樣報複我啊……你幫我把我們家安夏找回來好不好?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你讓那個林希把安夏送回來好不好……”

後來,如初才知道,安夏去河邊找了林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安夏坐著林希的摩托車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腦中就浮現了一句:霓虹燈又點亮夜色漸張狂,偏偏是我為愛逃亡醉在異鄉。

她想,他們該不會是……私奔了吧?

(四)

事實證明,他們不是私奔,是私逃了。

那天下午,林希在河邊沒有等到如初,卻等來了張揚那幫人。

真是巧合,偏生張揚得知如初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河邊,一放學和一群哥們悠閑地逛過去,就跟林希撞一起了。張揚那人讀書記性不好,記仇卻記得特別清楚,一下就認出林希是上次拉著如初跑的男生,加上最近這家夥憑著一張臉在學校裏出盡了風頭,見了他也是一副“我很”的樣子,張揚憑著自己大他一屆,當慣了大哥,在他麵前自然就更囂張了。

林希一直都靠在槐花樹下,夕陽下,他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身體有些孤獨和寂寞,黑亮的發絲被微風吹亂。

流裏流氣的小混混和倨傲的林希,架是怎麽打起來的,誰也不知道。

好像是張揚說了一句什麽話。

林希直接搬起腳邊的石頭砸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流血昏倒在自己麵前,身邊的人就要掄起拳頭圍攻他時,安夏衝了過來拉住他的手就跑。

也不知道被拉著被動地跑了多久,林希才反應過來,拉了安夏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在河邊的拐角處,有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安夏想都沒想就跳了上去,當摩托風馳電掣地穿過小城街道時,那種飄飄忽忽地感覺讓她緊緊地抱住林希的腰,她把臉和前胸緊緊貼在他的後背。

那一刻,她想如果自己死去,也是值得的。

林希漫無目的地開車,直到到了城郊才停下,對安夏說:“你回去吧。”

安夏望著他,第一次在那雙她迷戀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覺的,她的眼淚就浮了上來。她搖頭說:“我不回去,我要陪著你。”

此刻的林希是狼狽的,白色的襯衣在打架中被撕破,嘴角淤腫,一絲鮮血已經幹涸,可是他眼底卻寫滿了不在乎,英俊的臉上是屬於那個年齡的叛逆和桀驁不馴,就像他頭頂上那染紅的頭發,搶眼而炫目。

他拿出一根煙,點燃,吐了一口氣問:“你有地方可以去嗎?”

安夏一怔,過了片刻說:“有。”

那是安夏以前和如初在後山發現的一個小破屋,小破屋很破,卻也可以遮風擋雨,安夏心中是歡喜的,看著外麵的夕陽已落下,小破屋裏就他們兩人,好像他們將會相依為命。

她用原本要還給如初的錢買了盒飯,還幫林希買了一包煙。雖然他看都沒看她一眼,但是她還是很開心的,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女朋友。

小破屋裏麵沒有床,林希一直都坐在那裏發呆,安夏就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好像要將他看個仔仔細細,烙印在心裏才罷休。

半夜,她迷迷糊糊睡過去又醒了,是被凍醒了。她看見黑暗裏林希靠在牆上不動,心想大概是睡著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坐到他身邊,輕輕地呼吸,心裏的快樂像是在黑夜裏綻放的曼珠沙華。

是不是因為你,是不是動了情?

安夏單純地想:如果時間定格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這一刻,林希便是她的天荒地老。

可後來,林希一翻身就把她壓在了身下,粗暴地撕扯起她的衣服。

(五)

安夏被嚇壞了,呆愣愣地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撕咬。

“痛……”她啞啞的叫了一句,又很後悔,自己的叫聲一點都不好聽,不像電視上那樣叫得百轉千回,蝕骨。

然後,她聽見林希在她耳邊呢喃了一句話,她一驚,睜開眼睛就看見了站在黑暗裏的另一抹身影。

“啊!”她嚇得大叫了一聲。

黑暗中的人影像是被她的叫聲叫回了神一般,她轉過頭說:“你們先把衣服穿好。”耳邊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等到她將手電筒放在一個角落上的時候,回過頭,安夏才看見了燈光中的人,有些訝異地叫:“初?”

燈光下如初的臉色有些蒼白,慌亂的心好像在手電筒打開的一刹那就平定了下來,此刻臉上隻是如往常一般的淡漠:“安夏,你媽快急瘋了,跟我回去吧。”

安夏低頭不語,明顯沒有動作,不想跟她回去。

如初說:“你沒聽見我說話嗎?你媽快瘋了。”

安夏抬起頭,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不回去,我要跟林希在一起。”

如初聽著她很小卻很堅定的語氣,突然就躥起一絲無名的怒火,衝著她說:“你為了一個男人冤枉我就算了,現在那個等在我家裏大哭大鬧的人是你親媽!你這樣跟著一個男人出來,有沒有想過你媽的感受?你媽就你這一個女兒,你才多大呢?就知道跟別人私奔了?”

當如初說完這段話時,安夏知道她是真的受傷了,直到現在,她還是在乎她這個妹妹的,不然她不會半夜跑到這裏來找她。

突然,外麵傳來了喧鬧的聲音,三人同時轉頭,就見安夏的母親還有學校裏的老師以及一大幫人來了。

如初心裏一驚,完了!

原本漆黑的小破屋因為巨大的手電筒變得更加光明,安夏的母親一見安夏坐在地上,衣服淩亂,衝上去就甩了她一巴掌,哭喊道:“你怎麽能這麽不要臉!你還是我的女兒嗎?我怎麽會養出你這個不要臉的女兒!”

安夏卻是從沒有過的失神,她沒有看著自己抓狂中的母親,而是望著如初說:“這就是你還給我的嗎?可是你要報複就報複在我身上來,為什麽要害林希!為什麽?”

如初想說什麽,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她看著安夏的母親罵罵咧咧地把安夏從地上拽起來就往外麵走。

如初永遠都不會忘記安夏那時候的神情,那是木然的、沒有表情的,就像是脫線的木偶,任由母親拽著走。

一直像看著一場現場版鬧劇般的林希終於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經過如初身邊的時候,嘲諷地說了一句:“這就是你毀約的代價。”

代價?什麽的代價?如初氣惱地瞪著他,如果她再遲來一秒,是不是這個晚上安夏那個傻瓜就會白癡的把自己給了他?

她從林希的眼睛中看見了肯定的答案,他帶著安夏走就是為了報複她。他知道安夏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最疼的妹妹,他要把從她身上得不到的驕傲,在安夏那裏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