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蚊人與壁虎
當我開啟布爾三號的門,便產生了不祥的感覺,在我把燈點亮之後,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琴酒瓶上有隻壁虎。因此,正如我的想象,或許我在準備出門用餐時,就是它在梁上倏忽遊移。那隻壁虎有將近一呎長,絲毫沒有缺乏蚊子可食的跡象。我們互有反應,然後壁虎開始紋絲不動,直到我朝它前進一步之後,它才在瓶子上轉了半圈,我開始擔心琴酒會打翻,從床邊的茶幾上掉落。今天晚上已經潑灑四濺得夠了。
我和壁虎算得上是舊識,我知道,在世界上的這個角落,要想象它們不住在臥室裏,根本是空想,但當我在準備就寢的時刻,還是不喜歡有太多這類活動量極大的動物在屋裏逡巡爬行,當然也不喜歡它們疾馳越過床單或慵懶地躺在床頭。
我再往床邊的茶幾前進一步。壁虎先生靜坐在瓶子的另一端,因此我可以研究它的腹部和肛門,它們受到折射的影響而稍有放大。它一動不動,但是頭和尾巴都伸在瓶子外麵,這隻小蜥蜴滿眼深意地盯著我,直覺上知道眼前有兩條路可以走:完全靜止不動,希望就此化入周遭環境之中,或是一個箭步衝到牆上,將天花板當成避難所,或是最好有個屋頂的橫梁背後得以棲身。
詭譎的是,和這隻營養充足的家居壁虎一場會晤之後,更讓我下定決心,非得盡快來杯黃湯下肚,而今我開始擔心,這隻莽撞的生物將使我的計劃泡湯,不單是今夜,還包括往後我在島上的停留時間。這瓶琴酒近乎全滿,我想到,仔細籌謀我的最大利益之後,它可以讓我在搭機返鄉之前,撐過在此的三個夜晚。我在抵達植物園時,曾檢視過那個迷你酒吧,裏麵除了啤酒和礦泉水之外一無所有。
我伸出左手,準備在瓶子萬一掉落之時及時接住,一邊向著壁虎前進一步。但是我這位不速之客還是感覺到,它如果采取被動而占領式的抵抗戰略,會比拔腿就跑有利。但我對那個瓶子裏的內容實在太過關切,因此我決定進入浴室,讓壁虎有機會保住顏麵地自動消失。然而,有太多時候,壁虎打翻了洗發精和漱口杯,讓我記憶猶新。現在,讓我最憂心的是,我留意到瓶口並未拴緊。
隻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抓到瓶子,但我也同時會抓到壁虎,而我必須承認,我和那些爬蟲類的關係總是多少有點模糊。它們讓我很著迷,最主要是因為它們和古生物學的關係,但如果要我去處理它們就不妙了,而且它們會爬上我的頭發,真是令我深惡痛絕——尤其是在我正要上床的夜裏。
對大多數人來說,蜥蜴是一種神秘而令人著迷的動物,雖然我自以為是個蜥蜴專家。有人可以對細菌或病毒培養出專業的興趣,這並不表示他們真的渴望和它們發展出親密而不設防的關係。自居裏夫人以降,每一個X光狂熱分子在和放射性同位素玩著迷人的遊戲時,都會嚴格把關保護自己。你看見蜘蛛或許如臨大敵,但還是可以針對這些肉食性節肢動物的形態寫出一篇圖文並茂的論文。
談到像壁虎和鬣蜥蜴這類脊椎動物,大家一定會覺得它們比細菌或蜘蛛,還要有知覺能力。自從我在挪威老家發現了那隻死去的小鹿,我便不敢對動物等閑視之,而且我現在也無法再去結識新歡,我不想讓一隻蜥蜴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絕不是在夜裏的此刻,也不是在我認為是屬於我私人空間的房間裏——無論這是買來或是租來的——而且我還表示過我不願和任何其他房客共處一室。蒼蠅沒有臉,沒有明顯的表情,但蜥蜴是有的,穩穩坐在那琴酒瓶上的壁虎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先喝一小口琴酒,在和那隻有意識的爬蟲類作近距離接觸時,幾乎就可以確定有能力克服那些微的反感。但這裏的微妙之處在於事件的先後順序有所不同。我得吸入一點酒瓶的內容物,才有膽子去將它舉到我的口邊。情勢完全陷入膠著,這小小的恐怖戲劇上演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長得多;我累了,非常非常的累,而在喝上一點我的安眠酒之前,卻沒有勇氣躺下,睡在一隻壁虎身邊。
但我也不能老站在那兒,在日期變更線的長途跋涉一天下來,我的腳痛得厲害,麵對一隻兩眼直視的爬蟲類,這實在太過狼狽,它從來沒有一刻移開目光,當然也正在評估當中。因此我的當務之急,就是輕輕坐到床上,近到萬一瓶子掉落之時,可以將它抓住,這實在是不無可能,因為這隻誇張的“半指”壁虎,是我見過最肥的一隻。以這隻生物的力量與體重來說,它絕對有能力將瓶子砸到地上,至少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對這點不再有一絲懷疑,也無暇思及其他。
我們坐在那裏,長時間瞠目對視,我在床緣,而那壁虎就像獅身人麵像一般,坐鎮在我的藥局門口。將手輕輕一拍就足以讓壁虎放棄一切消極的抵抗,然而無論是倉皇逃逸,或是居心歹毒,它都可以保證在我合掌之後的幾個微秒之內,將我的瓶子摔碎在地,接下來就是一個步履蹣跚的靈長類要來清理善後,留住瓶內的殘酒。這些生物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它們的各種反應幾乎都帶著透視人心的本事。而眼前的這位先生是該物種尤其機警的一員。
我決定要將它命名為高登,承襲瓶子上的標簽。我坐到床上之前便已發現它的性別。高登先生已經過了它生命最輝煌的時刻;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它大概比我老了二十來歲。在它的物種之中,卵生雌性壁虎一次隻能產卵兩三顆,但我想它已子女成群。高登早就當上了祖父和曾祖父,這點我很確定,由於它的物種在一九七○年代才被引進斐濟,因此它的祖父大概可以算是塔弗尼島的第一代移民。
我可以斷言,是它自己的生活經驗教它要留在瓶口上,因為它心下明白,我們正處於對峙狀態。它一定發現這些穿著衣服、頭上有發的靈長類實在不構成威脅,雖然它應該明白,撤退其實也並不吃虧。不過還有另一種可能:高登或許擁有酷好求知的本性,或甚至有社交傾向。
我渴望著狂飲一番,因而逼視它那垂直的瞳孔,輕聲斥責:“你現在給我滾下來!”
我想它的呼吸急促了一點,或許血壓也升高不少,但除此之外,它還是不動如山。它就像那些警察必須驅離的消極抗議群眾一樣,無論他們是在抗議築路或是抗議執照的發給法令太過寬鬆。這位即興抗議者不像我,它甚至不用眨一眨眼,壁虎沒有可動的眼皮,這實在讓我煩躁不已,不隻是因為我必須時時留心而不能有絲毫大意,還有在我眨眼的短暫片刻裏,我看不見它,而它卻可繼續觀察我。一瞬間對一個人來說,比對壁虎要短暫得多,因此感覺起來像是我在打一次又一次慵懶的瞌睡,而它卻可以持續長時間凝神瞪視著我。
“好,”我大聲說,“我受夠了!”高登毫不讓步。它不僅是打死不退,顯然還像個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老學究,除了欺騙一個比他高級而亟需鎮定劑的靈長類之外,或許得不到其他的安慰。欺騙——是的,就是這個話——因為那天不是還有人一心疑惑,有人相信永生,有人最近才被一個女人拋棄。就是我在認識那位火柴盒飛機飛行員的時刻。壁虎高登和那位頭發斑白的飛行員有著分毫不差的表情,同樣犀利的眼神,同樣皺縮的頸項,下巴帶著一團肥油,還有壁虎像鏟子一樣、短短的五根手指。Hamidactylus(蠍虎屬)的意思就是“半指”,那位飛行員亦同,擁有數根半指。情況開始明朗起來。這一天以來,我並不是第一次覺得像恐怖片裏被挾持的人質,而這種緊張的情境再度釋放出一種猛烈的饑渴,眼前的際遇卻讓我無從撫平。
我怒不可遏,因而再度評估閃電攻擊的可行性。最後我否決了這個構想,原因是,在奇襲戰略的運作之下,或許可以保住我的酒瓶,但必須失去大半瓶中物,危險性仍在,尤其假如高登的反應不當——而我卻無法排除其可能。我甚至無法忍受失去一小滴的琴酒。
“聽著,”我說,瞪視著這位遠親的眼睛,“我實在很不願意掐住你的喉嚨;我想,如果我們夠誠實,我甚至不會想要你離開。我想要的,隻是你端坐其上的瓶子。”
我毫不懷疑它懂得我在說些什麽,因為它從頭至尾都在告訴我它無所不知,而且持續進行了超過一刻鍾的時間,但是在我出現之前,它便已坐在我的瓶子上抓了好久的蚊子。顯然我沒有權利要求它走;相反地,我才是侵犯它地盤的人。它和我素昧平生,因此假使我還不立刻撤退,或至少讓它安靜度日,它就隻好被迫讓瓶子消失,大家閉上嘴巴。我注意到它的尾巴末梢有條棕色條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如果我能夠喝上幾口,這其實花不了幾秒鍾,你就可以再回到瓶子上。我可以把一隻爬蟲類壓扁,我在這方麵是黑帶高手,而且既然雙方無法完全互信,我建議你爬下來,先到茶幾上休息片時,讓我喝上一口。我還得把瓶口轉緊,否則雙方的誤會或許會造成我們隻剩下杜鬆子的味道可聞。”
它的臉上一無表情,但它接著說:“這個我聽過了。”
“什麽?”
“你和你的瓶子一起去死吧!”
“我想你不太了解我有多麽渴。”
“嗯,我可是很餓。”它回道,“而且我一天裏麵隻有這個時候會吃東西。蚊子喜歡酒瓶,你看,它們隨時都會在這裏降落,我隻要把舌頭伸出去,吸進來——故事結束。”
它說得對,雖然它竟然在教訓我有關壁虎的習慣,這真是讓我感到有點厭惡。但是為了瓶口沒蓋緊的那些瓶中物,我們完全可以共同棲身在同一個房間裏。高登可以坐在瓶子上,解決蚊子的問題,讓我不受打擾地睡個好覺,早晨醒來身上不會有癢癢的疙瘩。在古時候,斐濟酋長睡覺的時候,會有個“喂蚊人”身子坐在旁邊,讓蚊子咬,因此酋長可以不用遭到蚊子的侵擾。當效率奇高的壁虎在島上繁殖開來,對喂蚊人的需求應該就不那麽強烈了。今天它們幾乎是永遠必備的家用品。
我有了個點子。
“我去拿另一個瓶子來,”我說,“你可以換個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涼啤酒瓶,那真的可以吸引蚊子過來。”
它坐在那兒思量這個提議。過了一會兒它說:“老實說,我也被你吵累了。我接受這個交換條件。”
“你真是太偉大了!”我大叫起來。
我高興了一會兒,還沒忘記讚美我自己真是足智多謀。
“那麽你先離開那個瓶子吧!等會兒你就會有隻新的酒瓶。”
但現在這隻小野獸卻來了一陣**。它固執地說:“先去拿啤酒瓶,我就下來。”
我搖搖頭:“在此同時,你可能打翻我想要用啤酒瓶交換的東西。有時候粗手笨腳並不困難,不是嗎,尤其是沒有人在旁邊看著的時候。”
“你隻要不來抓我,瓶子就不會打翻。但現在你打消這個主意吧!”
“為什麽?”
“我覺得我現在的位置很好。”
我還沒放棄請它移動的希望,因此我說:“如果這裏還有蚊子,我可以肯定它們會比較喜歡冷啤酒。所有的蚊子都會喜歡冷啤酒瓶的冰冷感覺。”
它隻是一臉嘲諷地瞪著我。
“哦,是啊,那麽你想我坐在一個冰冷的地方,結局會是什麽?像我這樣一個敏感的小夥子,那簡直就是自殺。不過那或許就是你想到這個點子的主要原因吧?”
不是的,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這個明顯的事實,高登是個冷血動物,隻要它在一個隻有攝氏兩度的表麵待上五分鍾,就會昏過去。
“好吧,那我幫你把啤酒瓶加熱好了。我樂意之至。”
“笨蛋!”
“啊?”
“那它就再也不涼了,我寧可留在這兒。”
現在我發怒了。
“我根本可以用我的雙手,把你打到地上,壓成肉醬,你知道嗎?”
我幾乎可以聽見它的笑聲。
“我想你不敢,或者你做不到。光是現在,你就在讚美我的反應速度了,不是嗎?你說,幾乎可以說像有透視眼一樣。”
“我隻是這麽想,可沒這麽說,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現在它真的笑了起來。
“如果我們有透視眼,我們就是有透視眼,無論我聽到你說什麽,或是猜到你在想什麽,其實都沒有兩樣。我想我會看到你的手以慢動作向我伸過來,要好久好久之後,它們才會到我這裏。同時我會有很多時間用我沉重的尾巴向你道再見,然後全身而退,回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它說得對。
“這一點都不好笑!”我幾乎大吼了起來,“我通常不太和爬蟲類爭辯的,但是我很快就會失去耐性。”
“不太和爬蟲類爭辯,”它重複我的話,“這種諷刺的話留給你自己吧!”
我跌坐回床上。截至目前為止,如果它真的執行它的威脅,有幾秒鍾的時間,我都沒有機會拯救我的酒瓶。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逢迎地說,“事實上對你這樣的生物我是敬佩有加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像你這樣的生物,”它嘲笑著說,“最陰險的偏見往往就在於你連自己都看不到。”
“我真的不想再爭論下去了。”我向它保證,“不過聽起來,你好像有著很深的自卑感而無法自拔。”
“當然沒有。當你這個物種還像地鼠般大小,還是那麽毫不起眼的動物時,我的叔叔阿姨就已經稱霸整個地球。它們之中還有許多巍巍站立著,有如驕傲的輪船一般。”
“好啦!好啦!”我說,“我知道那些恐龍的故事,而且我可以分辨單弓類和倍弓類之間的區別。但是我要警告你,我甚至還可以分辨鱗龍類和古龍類之間有何不同。所以,不要太吹噓你和恐龍是什麽近親,內陸的鴿子與鸚鵡,它們和恐龍的關係都比你還親。”
我想我用分類學的標簽封了它的嘴,它坐在那兒良久不發一語。或許它連個拉丁文或希臘文都不懂。許久之後,它說:“如果我們再回頭一點點,我們就有關聯了。所以我們都是脫離不了關係的。這點你可曾想過?”
這點我可曾想過?這樣的蠢問題我根本懶得回答。但它不願放過我。
“如果我們回到石炭紀,你和我都是同一個父母。你畢竟是我的兄弟。你知道嗎?”
這顯然已經扯太遠了,但我最主要的關切,還是不要失去那瓶琴酒。
“我當然知道。”我說,“你會知道也是因為我知道的關係,或是在這座島上有另一所壁虎大學?”
我不應該這麽說,因為這句話激怒了它。剛開始它狠狠瞪著我,表情極為冷酷;看起來它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緊張了起來。然後,我打從一開始便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突然間,它在琴酒瓶上猛烈搖動二點五次,我本人便目睹酒瓶晃動了一吋兩吋;但是最糟的是,這一場天搖地動將瓶蓋完全鬆開,掉到桌邊茶幾上,接著滾下地麵。我感覺到眼淚溢滿我的雙眼,因為現在這隻暴怒的小龍已經展現它對我的支配力,而且其實不用太多力氣,就可以讓我的世界裂成碎片,詛咒我徹夜不眠,喝著斐濟啤酒。它和我杠上了,我想,自從我在飛機上,當羅拉將膝上的大地圖攤開,當我給了它幾個不屑的白眼,當我還在塔馬尼維山上稀薄的空氣裏,情況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這一切便開始了。
我從地上拾起瓶蓋,怒火中燒,但我一臉勇敢堅強,平靜地說:“我承認,說你上壁虎大學是有點不禮貌。你能接受道歉嗎?”
它現在就在琴酒瓶前,背對著我,因此它隻能用一隻眼睛看著我。
“你說侏羅紀和白堊紀是爬蟲類的全盛時期,這麽說是對的。”我繼續說道,“你們比那最初演化出來的原始哺乳類還要先進,而且一直到白堊紀末期,你們都比有袋動物或胎盤類哺乳動物高級。這點我的確是了解的。因此那些造成第三紀開始的要命隕石對你們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
“為什麽?”
“你們的前途是那麽的光明。你們之中,有許多都已經開始用兩隻腳行走,有些甚至和我們一樣是溫血動物,我真的相信你們正要形成進步的文化,會開辦大學和研究機構。有些物種距離這個前景也不過幾百萬年,這其實並不算久,想想恐龍在幹燥的陸地上稱霸將近兩億年。比較起來,隻要想想我們人類所做出的巨大改變,也不過是過去兩百萬年的事,我指的是基因上的進步。文化上的成就都是用世紀衡量,十年一算,實在不值一提。”
我聽見自己在胡言亂語,再度害怕自己說錯了話。我是否又在吹噓自己的物種,而對爬蟲類所受到的傷害幸災樂禍?我等於是在落井下石。
“就像你,我相信在侏羅紀和石炭紀時期,你的祖先是最先進的。然後因為地球和另一天體之間的無心撞擊,而毀了一切。這不公平,實在是不公平。無論就進化曆史或就整個宇宙的觀點來說,或許截至目前為止,那是我們地球為了取得智慧,第一次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你的祖先卻因為某個流星偏離軌道被這星球的引力無情地吸引過來而毀滅。這使得你們慢了幾百萬年。”
高登的目光如利劍一般刺穿了我,而我卻不敢讓視線須臾轉離。我用上最甜蜜的舌頭,以為自己可以讓它稍稍軟化。
“你說我們慢了幾百萬年是什麽意思?”它說。
現在它已經比較願意妥協,就像個淘氣的小孩想要爸爸繼續說故事一樣,即使它並沒有了遂心願得到巧克力。
“你們沒辦法第一個登陸月球。是那隻地鼠的後代贏了比賽。”
我咬咬下唇。我又失言了。
“謝謝你,你可以不用繼續侮辱我了。”它說,而我明白,這是最後通牒,接下來,就在今天晚上,與前述流星一樣的一次災難會再度降臨。
“我怕你又誤會了,”我說,“這完全是我的錯,因為我在三更半夜裏總是頭腦混沌得很,尤其是當我在設法避免……嗯,呃,沒事。不過就像您英明睿智的說法,我們都是血親兄弟。事實上,在我們基因裏那一大串相同的排列,我們都是五指四肢,同時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夠學著看待這個我們所居住的星球為一個共同的舞台,或是共同的利益空間,我們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對方。由於流星迷途而造成的混亂撞擊,而失去幾百萬年的,是這個星球本身,而不是你或我,或更正確地說是我們兩個。我們必須了解,即使是一枚行星,也沒有無限的生命,總有一天,地球也會走到它生命的盡頭。假如不是那顆任性善變的大石頭,現在坐在這床邊的是你,而我則得在房裏到處狩獵昆蟲。這也可能會再度發生。或許接下來要遭殃的人就是我。那是可能再度發生的!宇宙意識與類似的宇宙無意識之間,所有的權力平衡都靠不住,宇宙的恐怖主義會造成我們這小小的口角微不足道,或許我該再附帶一句,像這樣的平衡感,就像大衛帶著他小小的彈弓,麵對毫無理性的哥拉斯,後者的火力包括脾氣暴躁的流星和隕石。智慧是很難適應環境的,外頭有大量的冰、火和石頭,實實在在的一大堆,因為有成千上萬顆衝動的小行星在火星和木星之間遊移,它們的軌道極不穩定,隻要再來一次不幸的交會,就會有另一顆飛出自己的軌道,衝向地球。所以,等一等吧,下一回靈長類或許消失殆盡,或許就輪到蜥蜴亞目的壁虎科,為大自然努力取得更多關於宇宙的知識。不過到時候不知是否為時已晚,那就不得而知了。因為誰知道太陽什麽時候會變成一個紅色巨人;不過我不應該妄下論斷,隻能祝你幸運。有一天,或許你們會帶著蜥蜴的一小步,大自然的一大步,那麽你必須記得,我們也曾經參與這趟旅程。”
“你話太多了。”它說。
“是太多了。”我承認,“這就是所謂的宇宙塵埃。”
“你對我的家族目前的狀況沒有一句讚美的話嗎?”
我相當同情這項抗議。
“哦,當然有,我有最高程度的敬意。例如,千百萬年來,你們都可以遠離酒精的影響,這就讓我佩服到了極點。也許這也是你們如此長壽的原因。我相信爬蟲類的日子並不好過。我可以告訴你,原始人類的生活有時候是一種負擔。或許這就是我們必須忍受一點異常——那一兩個多餘腦回——的原因;我並不是在自艾自憐,因為誰又曉得是否有個奇怪的爬蟲類,終其一生必須忍受著某種遺傳疾病之苦。不過我的意思是說,酒精實在太容易取得,例如,各式各樣的果實都可以產生酒精,而你們卻沒有一個會對酒精產生依賴,我指的是每一目,從喙頭目、鱗片蜥蜴、鱷魚到倍弓類。雖然我覺得很慚愧,我對烏龜的飲食習慣所知不多,但我假設所有龜類大概也都可以滴酒不沾,至少可以很長時間不用喝酒,因此它們可以活得很久,有些種甚至可以活上兩百歲。例如,希臘陸龜。據說曾經有一位聖彼得堡的主教活到兩百二十歲,雖然這或許有點誇張,文獻就曾經指出,在一七六六年,有人在塞其力斯抓到一隻成熟的巨龜,它在人類飼養的情況下活到一九一八年,因一項意外而死亡,當時它已經失明一百一十年之久。不過長壽並不是烏龜的專利,我當然知道,一般而言爬蟲類都活得很長,但這並不是說你年紀一大就會染上酒癮,這在我自己的物種裏是很常見的悲劇,至少在那些崇拜多餘腦回的文化裏,這真是有點過度,或者應該說,實在不是什麽好事,這使得他們對宇宙充滿恐懼感,害怕我們在地球上的生命太過短暫,而時空卻是如此無限。”
“像我說的,你的話太多了。”
我最後來一串長篇大論的目的是要讓它比較溫順一些,而如果適得其反,我無疑將迅速失去我的琴酒。為了安全起見,我決定投降。
“高登先生。關於這酒瓶,我決定要投降。”
“明智的抉擇。”
“所以我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了嗎?”
“我一整個鍾頭以來都想這麽做。”
“不過,你自然不會反對我把它的蓋子擰緊吧。大家都得學學這件事。”
它沒有回答。
“這不會影響你捕捉獵物的,我肯定。相反地,我相信我聽說蚊子很受不了琴酒的味道,他們說蚊子對它是避之唯恐不及。是不是因為這樣,英國人才會在殖民地喝這麽多這種酒,以免自己染上瘧疾?”
聽到這裏,它稍微更動自己的位置,或許是要讓我進入它的雙眼視界,壁虎的視覺角度大約不會超過二十五度。
“你試試看。”它說。
這個簡潔的答案有兩種解釋方式,因此我問:“這表示好囉?”
“不是。這表示你的用語應該要更小心。因為你是對的,當然,比起安全妥當的酒瓶來說,沒有蓋子的酒瓶需要更加倍小心處理。”
“你一點都不累嗎?”
“我是一隻晝伏夜出的壁虎。你知道的。”
我已經不太擔心我在馬拉福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也許我可以在旅館或梭摩梭摩的商店裏買瓶琴酒,雖然我知道斐濟的法令與規範裏並不放鬆牽涉到酒精的買賣。但我很確定,我需要喝好幾大口高登酒瓶裏的酒,才能安睡一整夜。我現在已經準備要賭上半公升的酒,讓我保住當晚我需要的足夠分量,因此我可以根據一個全新的前提,籌劃來次突襲。這個前提會造成大量流失,但可以省下足夠的瓶中物,讓我安度今宵。但更糟的情況是整瓶都掉在地上,一想到高登要看著我趴在地上,在酒全部滲入地板之前,舐起我那已經髒掉的鎮定神藥,我就得再從長計議。
在房間中央,離我大約一步半的地方,放著我的黑色旅行袋,我突然想起裏麵有一盒某一趟航程帶下來的果汁,上麵還有一根吸管。我的意思是,空服員交給我時,上頭就附著一根吸管。這或許是我的最後一張牌了,而這一回我不打算告訴那個驕傲的恐怖分子,我在打什麽主意,無論它有沒有透視眼。
我左手伸向床邊茶幾,兩眼緊盯著酒瓶和高登,我設法抓到旅行袋,幾秒鍾之後,我又坐在床邊了。
“你在玩什麽把戲?”它問。
“我隻是想上床睡覺。”我扯了個謊,“我真的是一個在白晝活動的生物,你知道的。”
“你的那些地鼠老祖宗就不是,”它說,“它們在夜裏天氣涼爽的時候爬出來獵食,因為那個時間它們的冷血殺手必須靜靜待著。”
我一邊打開旅行袋一邊說:“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我說過,如果不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那顆隕石,現在要上床的或許是你,而我得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找昆蟲吃。你好像隻能知道我所知道的,不能更多,也沒有不同。”
我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測試它的脾氣,同時要隱藏我正在抓取一個果汁盒。不久我便將吸管拿在手上。
我不會笨到去要求高登施舍一些它棲身其上的可憐汁液給我,我隻是靠近了酒瓶說:“我多少是個爬蟲類的鑒賞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這點。你是個狂熱分子。”
“不過我或許還不夠強調,我對壁虎更有特別的偏好。尤其是那三十五種‘半指’壁虎。”
然後我把吸管放進嘴裏,伸進酒瓶,奇妙的是,高登竟然紋絲不動。或許它不敢有任何動作,我想,也可能它還沒弄懂怎麽回事。
我確定我吸了好幾大口之後,才停下來換口氣。但是我辦到了,我順利完成了少見的伎倆,從酒瓶裏喝到酒而唇不沾瓶。現在哥倫布的蛋已經不再是要緊的問題。
“啊,妙極了!”我說,一邊大聲地打嗝。
這麽做並不是為了故意表現粗魯,或是要展示一種出自於酒精的傲慢,它就是如此自然地流露出來。然而,我必須承認,我立刻感覺到心情變好,勇氣回籠。高登將這點考慮在內,打從一開始便堅決不讓我順心遂意,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下一秒鍾,這位半指拚命三郎開始繞著酒瓶打轉,雖然我用一隻手指將它穩住,還是無法避免那些珍貴的瓊漿玉液潑灑出來,流到茶幾上。但我算到這點,因此決定放手,我知道它一有機會就會跳到我身上來,而我對壁虎的感覺很複雜,還不想用這種方式去認識高登。
“我告訴你,”它說,“你隻要再試一次,我保證讓你後悔。”
我有點同情它的這項忠告,因為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如果我能夠再喝上幾口壯膽,我的勇氣就會升高到足以背叛它的程度。即使在最初的這幾口神藥下肚之後,我的手指已經開始有點蠢蠢欲動。
“了解。”我說,“我並不知道你會介意我測試這支吸管——它真的是防水的——而且我從頭至尾都沒想要把你壓扁。”
“或許你也該給你那口頭痢疾吃點止瀉劑了。”
的確,此刻我對壁虎高登也沒什麽話說,就像心理學警官對挾持人質的人一樣,隻是他會假裝關心後者,圖的隻是多一點時間,因此他會讓對話持續進行。其實對雙方而言都是一樣的,因為當雙方僵持不下,當挾持人質的暴徒知道自己暫時被優良的兵力包圍,他也得爭取一點時間。
它說:“或是你得說些比較有意義的事。”
“你想談嗎?你想談些有意義的事嗎?”
“還早得很,如果你在附近,蚊子會比較喜歡來,輪到我吃它們的時候,或許它們會變得比較肥胖,更營養些。”
我不喜歡這個幫壁虎喂蚊子的構想,而當它附加了這句話,簡直就是可以用無恥來形容:“而且我滿希望你把燈打亮之後,不要太早關起你身後的門。”
實情是,我會在開燈之前,先把門關上。我在熱帶住了將近兩個月,雖然我對蚊子不是很敏感,卻還是很小心不要把它們帶進我的臥室,隻是為了要盡可能減少壁虎的數目。
“我們可以無所不談。”我說,“你喜歡美式足球嗎?”
“完全不感興趣。”
“板球呢?”
“沒興趣。”
“稀有郵票?”
“別鬧了!”
“那麽我建議我們來談點關於實境的問題好了。”
“實境?”
“是啊,有何不可?或是你覺得這個話題太廣泛了?”
“好吧,繼續,反正我天亮之前都不會上床。”
“最重要的一點,它巨大無比,而且老得不可思議。雖然沒有人確實知道它從何而來。”
“太陽嗎?”
“不,實境。這是我們現在談的重點。我想我們一次隻能將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太陽係隻是我們所知實境的滄海之一粟。整體來說,實境包含了大約一千億個星係,其中之一就是我們銀河係,我們那小小旋轉的銀河,在這裏麵,太陽隻是一千億顆恒星之中的一小顆。就是它,會在幾個小時之後升起,然後地球上就會開始了全新的一天,就像我們在這日期變更線上的情形:‘每個新的一天開始的地方’。”
“那麽實境果然可觀。”高登評論道。在我看來,這個評論讓它顯得更加愚蠢。
“但是我們隻是在這裏待上一小段時間,”我說,“然後,咻!我們從長遠的永恒之中消失。例如,我會在幾年或幾十年後離去,然後我便無從得知此地有何進展。顯然我在一億年後也會缺席,然後我在一億年減掉幾個星期和幾個月的時間之內,我都不存在,別忘了減掉今夜稍後的時間。”
“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庸人自擾。”它幾乎是在安慰我,仿佛它並非我這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
“讓我覺得最困擾的倒不是人生的短暫。”我繼續說,“我甚至可以休息一下,眼睛稍微閉上一點,因為即使現在說出實情,也隻會讓我覺得傷感。我感到最不滿的是,我在休息之後,竟無法再回到實境。我並不堅持一定要再回到同一個地點,這個銀河係裏;我的意思是,如果因為怕太擁擠,我也願意考慮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星係,至少如果那裏有個酒吧,而且我會再世成為兩性之一。在禁欲的星球上,其繁殖過程是雌雄同體,這對我絲毫沒有吸引力,因此我要躲遠一點。問題不在於離開,而是無法再回來。對我們這些擁有兩三個基本上是多餘的腦回——它們基本上是多餘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說它備而不用——的人來說,這樣的想法有時候會毀了人生的所有樂趣,而且這不隻是情緒上的問題。我們不隻是說它會攻擊到人的情感,它還攻擊到我們的理性。你可以說,這兩三個多餘的腦回影響到的就隻是這兩三個腦回而已:它們還會咬自己的尾巴,並不是為了好玩,其實是帶有惡意的;換句話說,它們帶著一種自我毀滅的特色,而且不容易將它去除。蜥蜴可以輕易舍棄遭到攻擊的尾巴,在較高級的靈長類身上,卻找不到蜥蜴這種具有自割能力的大腦構造。當然,遭到攻擊的神經元突觸可以麻醉個幾個小時,例如,用點琴酒,不過那隻能稍微減輕症狀,卻無法完全解決這種狼狽的困境。”
“我知道。”它就說了這幾個字,而現在我已經真的開始懷疑它是否隻是在唬我,因為我實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對生命基本功能沒有任何作用的大腦區域——換句話說就是多餘的大腦——讓我們可以了解一點關於地球生命演化的過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曆史,從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們不會在腦袋裏裝些騙小孩的玩意兒。”
“深感敬服。”
“我們剛剛談了一些關於實境的曆史,它的地理與宇宙本身的本質。但是沒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麽,至少不在我們森林裏的最後一棵樹上,宇宙的距離並不隻是巨大而已,它們根本就是難以想象。問題是,如果我們的大腦,這麽說好了,如果它能夠大個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個百分點的有效運用,我們是否能夠了解得更清楚——從最深刻的層麵去了解這個世界是什麽。你認為呢?你相信我們已經用盡全力調適自己,無論我們的大腦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樣?因為有些事情無疑是指向這個事實:原則上,眼前所知已近極限,我們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實情真是如此,我們的大腦卻正好足夠去了解像相對論、量子物理與人類基因組,這本身就是個小小的奇跡。在這些領域裏,確實沒有很多漏失的環節。我懷疑,即使是最進步的黑猩猩,它們能對大爆炸有絲毫了解嗎?能知道最靠近的星係要多少光年的距離嗎?或是,簡單一點,看得到地球是圓的嗎?這裏有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人腦能夠大一點,它就會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現在,我得加速指出,人類如果無法直立行走,大腦就不可能發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現的是一個很精妙的平衡狀態,所以,我用另一種說法好了;對於這個我們飄浮其中的謎,我們對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許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個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這麽平凡無奇的解剖學限製上,這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個的方程式卻似乎頗為合理,豈非奇怪?看起來這個方程式的X或許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這個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來,就是意識本身。人類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夠讓我們了解何謂光年,距離最遠的星係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實驗室裏與在大爆炸之後的前幾秒鍾,最小的粒子如何運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處,為什麽就不能有個比較大的腦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這當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個大腦可以,比方說,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書,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難想象有個單一的腦袋可以吸入人類從古至今的整體智慧。我懷疑的是,就理論上來說,人類對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還能比眼前的所知豐富許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可以簡化到宇宙本身是否還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塊隕石,就可以開始計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學成分。但是當這一切都已完成,就無法再從這石塊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這些分析,它隻會維持原貌,以及它向來的模樣。因此你隻能將它擱在一邊,或許放到博物館裏去聚集塵埃。而我們並沒有變得更聰明。因為,石頭究竟是什麽呢?”
“我覺得我不太聽得懂。”高登歎口氣。它似乎已經幾近精疲力竭。
“好,就是這樣,你看吧!我隻是說,或許科學的年代已經瀕臨閉幕階段。我們已經達成目標。而目標就是意識到和目標之間的距離有多麽遙遠。我們介紹自己去認識宇宙,宇宙也強力展現在我們麵前。或許科學已經到了終點,這就是我的意思,或許我們已經知道了值得認識的一切。而當我說‘我們’,請你諒解,我指的不是我們兩個,我談的是整個宇宙中的所有其他潛在的腦袋。假使真是如此——而這是我目前假設的理論——假使果真如此,實境便將永遠默默無聞,完全沒有轉寰的餘地。我是誰?問問實境。但不會有人回答。沒有人看到或聽見我們。我們隻看到自己。”
“我真希望能夠幫得上忙!”高登喃喃地抱怨著,毫不讓步,而它如果有點智慧,就該移駕離開它坐著的酒瓶,這無疑就是幫了大忙。
“但是你說你相信有永恒的生命。”我插嘴道,“所以,你如果沒有副駕駛同飛,就不該載人;不過,好吧,我們可以把這個擱在一邊。像你這樣的個體相信有永恒的生命,你覺得正常嗎?”我問。
“我從來沒遇見任何一隻壁虎持相反的論點。”
“可以更明確一點嗎?”
“沒有一隻壁虎會否認生命可以永恒存在。我覺得爬蟲類都不曾想過生命可能有終止的一天。我們腦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想法。”
它繼續說著,聽起來像是在模仿我說話的方式。
“我指的是,在脊椎綱的四大目裏,每一個屬與科裏的所有爬蟲類。我們沒有一隻會去想到生命將在某一個階段停止。”
這句話有如當頭棒喝,假如我將人類的曆史往前推移幾個世代,靈長類也是一樣的狀況。從廣大的虛無之中冷卻下來是一種新的現象。而且誰又敢說呢,也許在整個宇宙裏,沒有任何一個星球知道何謂對死亡的恐懼。它說:
“有個世界存在。以幾率算來,幾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應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來,起碼沒人來問,何以一片空無。”
我沒有回答,它追問:“你聽見我說了什麽嗎?”
“是的,當然,現在你或許可以告訴我,這是你們島上的這些人四處捏造出來的,或是你們在某一本老諺語書上看到的?”
它沒回答,因此我試著要它繼續說話。
“你們長久以來都在想著這些事嗎?或者你們都是吟遊詩人之類的?”
但是它才正要開始,因為現在它宣告:
“我們生自並生出我們一無所知的靈魂。當謎團以兩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獲解答,就該輪到我們上場。當夢的畫麵掐住自己的雙臂而未醒,那就是我們。因為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我們是失足於自己形象的童話故事。我們不斷前進,卻未有覺悟……”
“也許你該收拾收拾睡覺去了,”我說,“我開始覺得不耐煩了。”
“你隨時可以上床,”它像在揮手解散,“我來照顧這個酒瓶。”
“死都別想!”我尖叫著,決戰時刻終於到來。我的神經元突觸正需要麻醉一下。
說完,我跳起來衝向它和酒瓶。
高登憤怒地爬過我的手,全速衝到牆上,酒瓶打翻掉落地麵,讓要命的鎮靜劑潑灑出來,消失在地板的裂縫當中。等到我終於攫獲酒瓶,舉向燈光,發覺隻剩下兩口,最多三口。我將酒瓶塞入口中,一口氣喝個精光。
“你這隻豬!”它在牆上大聲喊叫,“不過我們總會再見的!”
在我睡著之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高登在用西班牙文背著這些句子,竊自安娜與荷西的許多對實境的描繪:
“假如真有上帝,它必然善於留下身後的線索。不僅如此,它還是個隱藏秘密的藝術大師。這個世界絕對無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兒們在竊竊私語。但無人忘記宇宙大爆炸。從此以後,神靜寂了,一切創造遠離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顆衛星。或是一枚彗星。隻是別期望著友朋的呼喚。在外太空裏,不會有人帶著印好的名片來訪。”
在那一夜接下來的時間裏,我隻剩下一點模糊的印象,隱約記得高登說了一些話,企圖讓我終宵不眠,但我想它在大約五點的時候,說了如下箴言喚醒了我:
“創造一個人得花上幾十億年,魂飛魄散卻隻在轉瞬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