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進步的兩棲類
外頭一片闃黑。在廣大的棕櫚叢中,唯一的一些光點,就是剛點燃的幾枝小小瓦斯火炬。但是在棕櫚樹叢的上頭,卻懸掛著滿空熠熠耀眼的星星。假如你將城市拋在腦後,當夜幕低垂,你就會發覺自己置身於太空之中。但是人類的屬性不斷增長,終於將自己包圍在一種視覺上的溫室效應之中,忘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對許多人來說,大自然已經成為電視的同義詞,等同於植物盆栽與籠中鳥,在這種情形下,要看到天空,最合適的地方就是天文台。
要找餐廳並不容易,但我一路顛仆踉蹌地走向由總館發出的一點遙遠的微光,強迫自己穿越棕櫚樹間的矮樹叢,終於來到遊泳池,池上的所有燈光皆已點亮。在遊泳池裏,有三四隻甘蔗蟾蜍在上上下下遊動著。我懷疑它們是否都得取得遊泳證才準許下水,因為有一隻蟾蜍正端坐在遊泳池的入口,監督著整場好戲。一切均已就緒,我想。整個白天,脊椎動物占據了遊泳池,蟾蜍不許現身。到了晚上,是該輪到兩棲類來利用這些設施。
我走上露天餐廳,所有的桌子都點了蠟燭。馬拉福有十間茅屋,即布爾,餐廳裏也有同樣數目的餐桌。
安娜與荷西坐定位置。她還是身著紅色連衣裙,我留意到她還穿著一雙黑色高跟鞋。荷西仍是那一套黑色亞麻西裝,唯一的不同是脖子上係了條紅色手帕。那手帕和安娜的連衣裙配得恰到好處,或許是同一塊布料做成。
我坐在隔壁桌,我們互相輕輕點了點頭。作為一個單身旅者,我已經學會獨處的藝術,不會去要求別人和我共用餐桌。到了夜裏,午後的徒步之旅已經結束,我對安娜與荷西已不再有任何要求。此刻他們全然屬於彼此。
羅拉坐在餐廳的另一端,我也向她點點頭。另一張桌子坐了一個黑發男子,臉上胡須斑白,年紀應該比我大了十歲。當晚稍後我知道他是個意大利人,名叫馬利歐。一對二十出頭的夫婦坐在他的鄰桌。他們的確是來度蜜月的,不僅隔個桌子雙手緊握,偶爾兩人還會靠在一起,來個深情的長吻。那天晚上我和這兩個年輕人也曾有幾句對話。他們來自西雅圖,名喚馬克與依芙琳。
再遠一點坐著約翰,就是那位來機場接我們的英國人。他不斷在作著筆記。這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樣的習性,等著吃午餐或晚餐的時刻,總愛在本子上塗鴉。我從沒想過要寫本小說。後來我知道他是個英國作家,來自倫敦城外克羅伊登的約翰?史普克。我一聽說他是個作家,就自動假設他是屬於暢銷書作者的那一小群,他們在冬天裏可以到南太平洋的小島上享受幾個月的假期,為新的小說尋找靈感。不過事實上他隻會在這裏待幾天,而且他是來參與一個電視節目的製播工作。是的,你說對了!還是跨越千禧年、日期變更線啦、全球挑戰之類的。都是這一套,薇拉,都是這一套!
我沒看到比爾。或許他在房裏做瑜伽運動,好讓他有可能再活個六十年。
晚餐的服務生是兩個穿著傳統斐濟裙裝、耳朵上別了紅花的土著男子,其中一位把花別在左耳上,這表示他還沒有任何女伴。另一位則是別在右耳上,因此他是已婚。假如我是塔弗尼島上的居民,就得經曆這種屈辱的社會經驗——在幾個月之前,將花朵從右耳換到左耳。
我點了半瓶波爾多白葡萄酒,還有一瓶礦泉水。馬拉福總是有兩種餐點可供選擇,我們在登記住進旅館時,已經選了第一種晚餐。當時我滿腦子都是傳統斐濟人的飲食習慣,因此我決定選魚比較安全。
安娜與荷西談話的聲音非常細微,因此我一開始隻能捕捉到一點片段。然而,饒是如此都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聽起來像是他們在討論什麽事,或是在為這個或是那個聯合聲明作出結尾。是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荷西說:“我們是完美無瑕的藝術作品,數十億年的鬼斧神工。而我們的構造素材,竟是如此廉價。”此後有幾句話聽不清楚,然後又斷斷續續傳來幾句荷西所說的話:“童話故事的門敞開著。”安娜嚴肅地點點頭:“我們是沙漏裏的驚天美鑽。”
對話情形大約如此,或是更正確地說,流進我的耳朵裏,讓我可以清楚聽到的片段大約就是如此。
他們在往返對話的同時,比爾終於從棕櫚樹叢中逛了出來,身著黃色百慕大短褲,及一件花色斑斕的夏威夷襯衫。羅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場,因為正當他進門的同時,她便緊緊抓住那本《寂寞的星球》,熱切地讀了起來,如此熱切,以至我可以肯定她一個字都沒讀進去。這沒什麽用的。比爾在門口小站片刻,兩眼貪婪地橫掃晚餐廳內的全景,然後,沒有一點遲疑,便投身到羅拉的餐桌。她在書本後麵完全崩潰,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頸子,她當然沒抬頭看他一眼。她讓我想起一隻烏龜悻悻然躲進它的殼裏尋求安慰,我還記得為她很感到遺憾,但同時也覺得,如果她在機場不是用那麽反感的態度對待這位野地動物學者,情況就會好得多。或許我確實有種報複的快感。
鄰桌的對話顯得更加決斷。安娜說:“創造一個人得花上幾十億年,魂飛魄散卻隻在轉瞬之間。”
我小心翼翼地從襯衫口袋裏取出筆記本。我竟忘了帶筆!荷西稍稍提高了聲調,清晰吐出如下充滿智慧的言語,我的苦惱急劇升高:
“看在不偏不倚的眼裏,這個世界並非僅此一回的現象,且是針對理性的永續牽扯。假如理性確實存在,換句話說,假如中立的理性確實存在,那麽來自內在的聲音說話了。那麽小醜說話了。”
安娜意有所指地點點頭。然後她加上自己的敘述:
“小醜覺得自己在長大,他的手臂和兩腿在成長,他覺得自己並非純屬虛構想象。他覺得自己那神人同性的動物口中冒出了琺琅和象牙。現在他感覺到脊椎動物輕盈的脊椎骨在長袍之下,他感覺到穩定的脈搏跳動著,將溫暖的**注入他的體內。”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穿過房間,走到那位英國人麵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時刻,不斷振筆疾書。現在他已經用過前菜,但將紙筆都放在一邊。我躬身說道:“對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寫筆記。能否將筆借給我,隻要一會兒。”
他抬頭看著我,帶點詢問與示好的表情。
“樂意之至!”他說,“這支拿去吧!”
他從衣服內側口袋裏摸出一支黑色百樂畫筆。他在將筆交給我之前,宣示性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會把它還給你。”我向他保證。
但他隻是搖搖那顆聰明過人的頭,說他最不匱乏的東西就是黑色畫筆,尤其在這遙遠的島上。我對他表示衷心的感謝,然後我們再度自我介紹一番,比在機場上的會晤更加仔細。
我設法簡短介紹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聽著;確實非常用心。現在我已經有了一把年紀,對人們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感覺,他伸出手自我介紹:
“約翰?史普克!”他說,“作家,英國來的。”
“你在這裏寫什麽作品嗎?”我問。
他搖搖頭解釋道,是英國廣播公司派他到島上來參與一個電視節目的製作,談跨越千禧年的主題。他帶點譏諷地說道,他們認為這是未來起始的地點,比英國千禧年的起始時間整整提前十二個小時。他同時提到他寫的幾本小說,其中之一被翻譯成挪威文。
我再度謝過他的筆,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喚道:“寫點漂亮的東西……”
我迅速轉身,他附帶說道:“……並代我致意。”
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許我該轉寄這位富裕英國人的心意給你,雖然我當時並不是真的要寫信給你。
但我此刻正在寫信給你,關於我在馬拉福植物園第一個晚上的經驗,那麽你會比較了解幾個月後在沙拉滿加發生的事。
比爾想盡辦法要羅拉離開她的《寂寞的星球》。她那實在有限的反應,似乎就隻是要製止這位晚餐同伴要求談話的入侵意圖。
那對年輕的新婚夫婦隔著沙拉盤,狼吞虎咽地親吻著,這再度讓我想到食人族的習性。我自己國家的文化在社交上,是可以接受公開吸吮舔弄別人,即使隔著餐桌。但是比較不能改變的飲食活動就會有禁忌。我想象在傳統的斐濟文化裏或許正好相反。在這裏,當眾公然親吻是不行的,用餐時刻自然也不應該。另一方麵,食用人類內髒則是可以接受的行為。
那位意大利人寂寞地望著他那杯紅酒,所有在場的人當中,他看起來是最苦悶的一個。他望著那對年輕美國夫婦時,滿眼的心事,讓我想到無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聽見荷西談到“單調的異國風味”。接下來的輕聲低語無法捕捉,但是接下來荷西所說的話顯然挑動了這位紅衣女郎,因為下一刻她開懷笑了起來,身體坐正,言之鑿鑿地演說如下:
“整個世界充滿了渴望。事物愈是強大有力,愈能感覺缺乏救援。有誰能聽到沙粒的聲音?誰會側耳傾聽螻蟻卑微的渴想?假使一切皆不存在,一切便無所求。”
她的眼光曾在廳內遊移數回,但她總是迅速轉回頭,因此幾乎不可能注意到我正在寫下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她不知道我會講西班牙文,也無法肯定我能夠清楚聽到她的話語,她隻知道我或許正忙著作筆記,描述我在大洋洲研究的各種蜥蜴。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得讓自己滿足於捕捉到那斷斷續續的對話,紅黑之間壓低音量的嗡嗡聲響:“小精靈愈是接近永恒的滅絕,談話愈是毫無意義。”安娜提出自己的主張,邊質疑地望著她的配偶。他說:“沒有傷心欲絕的小醜,沒有這般的異常現象,小精靈世界將和秘密花園一般,隱密而無法看見。”
我隱隱約約地懷疑,我偷聽到的那些片段必然可以組成一幅較大的拚圖,而如果我聽到的愈少,要拚湊起來自然更加困難。但是食物已經送了上來,我得將筆記本擱在一邊。我攔截到的那一點隻言片語橫豎是太分散了。直到餐點結束,荷西才又開始發言,聲音稍大了一些:
“小醜有如童話故事裏的間諜,在小精靈之間不安地遊移。他的結語已經完成,卻無人得以訴說。他隻看見了小醜。也唯有小醜認得他是誰。”
安娜躊躇片刻之後回道:
“小精靈試想著,是否有些難以臆想而自己想不到的想法。但他們百思不得。銀幕上的形象不會跳將出來,跑進戲院裏,攻擊放映機。唯有小醜能夠找到通往座位的路。”
我不敢保證這是一字無誤的記錄。但是,真的,他們確實是在談論這類的話。
餐桌已經收拾幹淨,此時那位意大利人走了過來。當他朝著我的桌子走來時,一臉無禮地向安娜與荷西點頭,然後伸出手來自我介紹。是的,這就是馬利歐,過去十五年來,他從蘇伐出發,不用租船契約,乘著自己做的遊艇四處遊曆。這不在他原始計劃之內,隻是在二十年前,他曾經通過蘇伊士運河到了印度、印尼和大洋洲,但他始終沒存夠錢回到那不勒斯。
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會打橋牌嗎?”他問道。
我聳了聳肩,因為我雖然橋牌打得很好,卻不能肯定那天晚上紙牌會是我最想做的事;熱帶之夜顯得太過神奇。但是當他說我們的對手將是那對西班牙夫婦時,我便欣然同意。他解釋道,之前幾個晚上他們的牌友是一位荷蘭人,但是那天他已經開船前往凡納雷福島去了。
因此我們加入兩位西班牙人的陣營,玩了幾局。每一次都是安娜與荷西叫牌,或是設下陷阱讓我和意大利人去跳。他們的玩法不僅精準得令人佩服,並且有如行雲流水毫不費力,在牌局之中,還能縱情於他們那瘋狂的休閑活動,說著西班牙文的警句,我記下一些文字與詞語,像是“太古時期定音鼓”,“這無恥的卵囊竟四麵八方地恣意生長”,“瀟灑的靈長類”,“尼安德塔人同父異母的兄弟成了觀光景點”,“日常生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幻覺已消化了一半”,“靈魂的血漿”,“蛋白質饗宴的安全氣囊”,“有機硬碟”,以及“知覺的果凍”。
有兩次我是莊家,有機會脫手不玩,便寫下我偷聽到的幾個字。這些是我唯一記下來的言辭,古老而百試不爽的配方與格言。我已經診斷安娜與荷西是一對詩人,帶有托雷氏症候群,而且我不否認,如果我不是隨時得注意那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的詩句,我的牌技會顯得好很多。我突然想到,或許他們的重點,就是要讓東西方的玩家分心。
最後馬利歐終於受不了了。要說他把牌摔到桌上是有點誇張,但是他如此明明白白地將牌擱在旁邊,嚇得我幾乎跳了起來。他搖搖頭,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他們有透視眼!”
安娜看著他,帶著一點幾乎是惡作劇的滿足感,馬利歐開始尋求我的協助。
“梅花5!”他幾乎是尖叫著說,“但是在我喊過之後,法蘭克還是可能有A。就像他們永遠都知道我們拿到什麽牌。”
我思忖著,他也許還不知道自己說得很對,因為這對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佳偶,顯然不是來度他們的第一次蜜月,但他們或許真有能力讀懂對方的心思。而且為何不是呢,我冒失地想著。我們坐在這裏,一個蠱惑人心的熱帶夜晚,四個觀察力敏銳的靈長類,置身屬於自己的銀河係渦狀星雲裏,頭頂上是密如毛毯的星辰。我們從地球上,在銀河係的群島中,從這毫不起眼的潟湖裏,費盡千辛萬苦從原始脊椎動物進化而來,和我們一樣的生物同伴們正努力送出太空探測器和無線電波,想和其他同樣進步的生物取得某種認知上的接觸,他們或許和我們的圍欄相隔在許多光年之外,在另一個太陽係的另一個岸邊;而這些其他的高度進化之後的生物,或許很可能長得比較像海星,而非哺乳動物,這一切努力卻無法將這點計算在內。因此,假如有兩個靈魂伴侶,他們不僅住在同一個星球上,還屬於同一物種與國家,甚至有點珍貴的默契,讓他們可以成為彼此的反影,那麽他們為何必然沒有能力在牌桌上,針對那五十二張牌的顏色與數字,交換某種基本的電磁波訊號?啊,是的,這熱帶的夜晚欣悅快活,我一定已經遭到感染,而且我那不精確的估算可害苦了我,這其實也不是第一次。
我的景況並未迅速改善,因為現在有幾個相關的問題冒出頭來。馬利歐想知道,如果牌桌上的每一個人牌技都不相上下,那麽其中一組連贏八局的幾率有多高呢?我說這全在於拿到好牌的運氣,但是同一組人連拿八次好牌的機會太過渺茫,因此在考慮過所有因素之後,接受以下這個說法較為容易:安娜與荷西的牌技比較好。
安娜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她甚至不願試著隱藏自己的滿足感,而且這顯然不是她第一次贏牌。她甚至將手搭在馬利歐的肩膀上表示安慰,他悻悻然地表示敬謝不敏。
現在荷西將機會與幾率的問題轉移到觸及我的專業部分。我想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是否認為這個星球上生物的進化,是單純地受到一係列不可預期的機會突變所驅動,或者有某種自然科學所忽略的機製存在?例如,假使有人想要了解進化的目的地或意圖,我是否認為這樣的想法缺乏理性?
我想我歎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他提出的問題顯得天真幼稚,而是,他再度將對話導向我那天覺得特別敏感的問題。但我還是給了他一個教科書上的答案,以為可以就此結束相關的話題。
他說:“我們有兩隻手兩隻腳。我們可以坐在牌桌上打橋牌是天經地義的事,也可以駕駛太空船到月球上。不過這一切都是純屬巧合嗎?”
“這要看你所謂的‘巧合’是什麽意思,”我指出,“突變是巧合沒錯。隻不過總是要靠環境來決定哪些突變的結果有權生存下來。”
他繼續說道:“因此你相信這些僥幸的結果,多少也讓這個宇宙了解了自己本身的曆史與時空?”
荷西揮揮手有如指向漆黑的夜空,那也正是他的問題所指的方向。
我正打算說些突變與物競天擇的話,他卻截斷我的話頭說:“如果目的隻是為了找到一些客觀的理由,那麽我不懂為什麽,大家的外觀看起來都大同小異”
安娜狡猾地微笑著。她將手放上他的頸子,迅速在他臉頰上輕啄一下,有如要製止他。然後她轉身向我,解嘲地說:“他隻是很氣有人說其他星球的智慧生物一定和我們長得有點像。”
“那麽我想他是錯了。”我說。
但他並沒那麽容易屈服。
“他們一定會有神經係統,當然還有可以用來思考的器官。如果他們沒有兩隻多餘的前肢,就很難發展出這些來。”
“為什麽是兩隻?”我還擊。
我想他應該輸了,但他又打了回來。
“那就夠了啊!”他說。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該撤退的一方。他當時確實擊中要害,讓我有點迷惑。兩隻手兩隻腳就夠了,雖然這並不是實驗科學的推論方式。自從哲學推翻了亞裏斯多德的“目的因”教條至今,豈非隻是五百年時間而已?
“而且就長期來說,”他說,“沒有什麽道理要保留多餘的手腳,至少不該保留個千百萬年。”
正好有隻蟾蜍跳到我們所在的地板上,或許剛遊完泳上來。我向下指著它,聲音裏帶著一點洋洋得意:“我們有兩隻手兩隻腳,那是遺傳自像那樣的四肢。我們也可以將我們神經係統的基本設計歸因於此。這個物種是一種蟾蜍,更正確的說法是它的學名Bufomarinus。”
我抓起蟾蜍,指指它的眼睛、鼻頭、嘴巴、舌頭、喉嚨和鼓膜。我簡短說明了該動物的心髒、肺髒、血管、胃、膽囊、胰髒、肝髒、腎髒、睾丸與尿道。最後我談到它的骨骼結構、脊髓、肋骨與四肢。我把它放走之時,另外談了一點演化的理論,從兩棲類到爬蟲類,然後從爬蟲類到鳥類與哺乳類。
但我並未低估了他。
“因此兩棲類的手長得很好,”他說,“它們應該要贏得牌局,而且這不隻是運氣而已。比起其他的動物來說,它們算是先驅。它們具有足以創造人類的一切。”
“事後孔明是比較容易的。”我說。
“遲了總比沒有好。”他堅持道,“有兩個原因可以說明為什麽我們有兩隻手兩隻腳。其一,我們是像這種四肢動物的後代。其二是這很實用。”
“那麽如果兩棲類有六隻腳呢?”
“我們就不會坐在這裏進行這場理性辯論,或者其中有兩肢必須退化掉。我們曾經有個尾巴,動物在進行某些活動時會派上用場,但我們如果坐在電腦前麵,或是坐在太空船裏,它就會顯得礙手礙腳。”
我想我稍稍陷入了椅子中央。荷西把最近這幾天我在自問的問題全說了出來。在我們的諸多災難之後,薇拉,我想了很多。我們為何失去了桑妮亞?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問自己這個問題。我們為何保不住她?如果我的學生在考試卷上提出這個問題,我一定會給他們不及格。但我們是人類,而人類有種尋求意義的傾向,即使在沒有任何意義的情況之下。
“最終征服太空的,並不是節肢動物,也不是軟體動物,這麽說當然沒錯。”
“而且,”他說,“有一天從遠方的另一個太陽係裏,穿過大氣層送來神秘問候卡的生物,也不太可能會有像烏賊或千足蟲之類的構造。”
安娜開始笑了起來。
“看我怎麽告訴你的?”她大叫著。
安娜與荷西開始提出很多關於自然科學的問題,不久馬利歐也加入。或許是在熱帶裏的反應讓我覺得這種受人矚目的感覺頗為受用,因此我滔滔不絕地提出一些現代古生物學與進化生物學的問題領域。但我開始留意起我的對手。荷西有幾度以一種頗為幽默的方式,提出一些讓我在專業上有點下不了台的問題。我不會說我在這些對話當中學到了什麽,但我對自然科學裏許多不確定的問題有了更深入的認識,這是我從未注意到的。
荷西相信,地球生命的進化,絕對不是單純的物理現象,而是一連串有意義的過程。他指出,像人類的意識這麽重要的特色,就不能隻是為了生存而奮鬥之後、任意產生的特性,而它根本就是進化的目標。一個星球可以發展出更為專門的感覺係統,這幾乎是自然的律法,他也提出幾個很好的例子來說明這個過程。在沒有任何內在遺傳聯結的狀況下,地球上的生命之所以進化出眼睛與視覺,以及它不隻一次向上發展,或是發展出直立行走的能力;因此在自然之中,也有一種潛在的渴望,要擁有遠眺智慧的能力。
比較傷感的是,我在少年時代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那是受到皮爾?泰赫?加登的影響。但接著我開始研究生物學,自然將這種進化目的論全拋在腦後。為了科學之故,我覺得我得提出一點反駁。我代表的是一個莊嚴的殿堂,或許有點莊嚴過度了。
我同意他的說法,在生命的曆史上,看、飛、遊泳或直立行走的能力,都曾經一再進化。例如,眼睛就被發明過四五十次,而昆蟲演化出翅膀供飛行之用,時間比爬蟲類早了一億年。最先飛行的脊椎動物是翼手龍。它們大概在兩億年前演化完成,然後和恐龍一同滅絕。翼手龍的飛行方式很像大型蝙蝠,我解釋道,它們沒有羽毛,因此不可能是現代鳥類的始祖。始祖鳥是最古老的鳥類,一億五千萬年前便已存在,它其實是一隻小型的恐龍。鳥類翅膀和羽毛的演化情形與翼手龍截然不同……
“翅膀和羽毛,”他插嘴道,“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一夕之間嗎?或是大自然‘知道’它要怎麽走?”
我笑了。他又一次碰觸到那異議的小小核心,雖然這一回我覺得他的問題有點誇張。
“不太可能。”我說,“問題是,那是幾千萬代一係列的突變所造成。唯一的法則是不變的:為生存而奮鬥的同時,一個占有些微優勢的個體,就會有較大的機會將基因流傳下去。”
“如果在翅膀還派不上用場之前的好多世代裏,便發展出這些笨拙翅膀的基本要素,這對個體有什麽好處?”他問,“這些尚未發育完全的翅膀豈非隻是縛手絆腳,讓動物個體比較無法攻擊與防禦自己?”
我試著畫出一幅爬蟲類爬到樹上捕捉昆蟲的畫麵。隻要有一點點羽毛的樣子,都會有利於動物的跳躍或是逃下樹幹。剛開始是變形的薄皮,這些薄皮愈是畸形,愈是有利於它的跳躍、操作或拍打,而它的後代也有更大的成長機會。即使是最原始的蹼,對於(部分或全部水生)動物在水中的生活也會帶來莫大助益。我回到羽毛的演化過程,並指出,鳥類為了維持恒定的體溫,羽毛也相對逐漸變得重要起來,雖然這並不是羽毛演化的“目的”。要有羽毛的最主要益處,大多和動物的行動有關。但是這種情況也可以倒過來解釋。羽毛在幫助鳥類的祖先行動方便之前,剛開始是要讓它們享受隔離的好處。最近發現的羽翼恐龍顯然有利於這個方向的理論。
“然後蝙蝠來了,”他說,“終於連一些哺乳動物也開始會飛。”
我想我說了些關於空中的地盤已經徹底為鳥類所占,蝙蝠狹小的生存空間成為晝伏夜出的獵食模式。蝙蝠不隻是發展出翅膀而已,它們還演化出所謂的回聲定位技能。
“這就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荷西認為,“因為,究竟是哪一個先來,回聲定位或是真正的飛行能力?”
我沒有時間回答,因為就在那個時候,羅拉來到桌邊,加入我們的行列。當時我又成為莊家,她還是無法擺脫比爾,但她帶著哀怨的眼色望著我,為她在機場對我的冷淡而請求原諒。她站在吧台邊,喝著一杯紅色的飲料,當她終於穿過餐廳,我抬頭看了一眼,給了她一個位置,這是我最拿手的把戲。馬利歐從鄰桌取來一張椅子。
“給我一個活著的星球……”荷西又開始了。
“就這一個!”羅拉打斷他的話頭。
她熱切地指指外麵的棕櫚樹叢,雖然外頭黑得無從辨識。我還記得她的帆布背袋上,掛著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徽章。
荷西笑了。
“給我另一個活著的星球。我覺得很有自信,它遲早會發展出我們所謂的意識。”
羅拉聳聳肩,荷西繼續說下去。
“要反駁這個想法,我們就得找到一個星球,上麵繁殖了形形色色的生命,但沒有一個擁有這麽複雜的神經係統,讓一個人在早晨醒來時想著:‘存在或不存在’,或是‘我思故我在’。”
“這不是太過以人類為宇宙中心了嗎?”羅拉問道,“大自然並不隻是為了我們而存在。”
但現在荷西開始了他的滔滔雄辯。
“給我一個活著的星球,我會非常樂意指出一大群活的水晶體。而且請稍等,我們很可能並不知道,我們是在瞧著一個有意識的靈魂,有發展潛力證實自己的存在。”
安娜又一次來為他助陣:“他的意思是,每一個有能力的星球,遲早都會達成某種形式的意識能力。從第一個活著的細胞到像我們這樣複雜的有機體,有可能會分出許多歧路來,但目標是一樣的。宇宙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而那隻俯瞰著整個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這是真的。”羅拉說,同時她重複了安娜所說的話,“那隻俯瞰著整個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整個晚上我絞盡腦汁,試圖憶起究竟在哪裏見過安娜,但是始終聰明不起來。唯一的方法就是更多地了解她。
“你個人的意見呢?”我問,“你應該也有自己的信仰。”
她努力設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一字不漏記得她說的話:
“我們無法了解自己是什麽。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
“沒人要猜的謎語?”
她冥想著。
“我隻能為自己解答。”
霎時,她望進我的眼裏。然後她說:“我是神祇的存在。”
除了荷西之外,我或許是唯一注意到,這個回答伴隨著一抹莫測高深的微笑。馬利歐顯然並未觀察到,因為他睜大那雙棕色的眼睛,說:“所以你就是上帝?”
她堅定地點點頭。
“是的,”她說,“那就是我。”
她那種理所當然的回答方式,就像有人問到她是否生於西班牙一樣。而且她又何必遲疑呢?安娜是個驕傲的女人,根本沒想要解釋她為何與神有所牽連。
“好極了,”馬利歐勉強同意,“恭喜你了!”
他這麽說著邊走向吧台。我想他還對那紙牌遊戲念念不忘,至少他明白自己為何沒贏過一局。
此刻安娜笑了開來。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但她的笑聲感染力極強,我們爆出了一場哄堂大笑。
現在約翰來了,手上拿著一杯啤酒。他和那對美國來的少年佳偶閑聊了一會兒,但是始終在我們桌邊徘徊,因此必然聽到許多我們的談話內容。
我們在桌邊多擺了一些椅子,不久我們就成了六人小組,因為馬利歐很快帶著一杯白蘭地回來,嘴裏哼著一首普契尼歌劇裏的調子,我想是《蝴蝶夫人》。馬利歐向羅拉自我介紹,而羅拉也向安娜與荷西介紹了自己。
這位英國人說:“我不巧聽到你們在談什麽‘意義’或‘目的’等等。好,很好。但是,我相信像這樣的問題應該要由一個規則來判斷,而且要回溯既往。”
沒有人聽懂他話裏的意思,然而這並未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某一特定事件在發生的當時,意義往往不很明顯,一直要到很久以後人們才會了解。因此事物的成因都是事後才會變得明朗起來。這是因為每一個過程都有一個時間軸。”
還是沒有一個人點頭,甚至沒人要求他說得更明白一些。
“想象一下,”他說,“如果我們在地球上的這個地方見證到某些事件,假設現在是三億年前。我覺得我們的生物學家應該可以讓我們對那個時期有些認識。”
我立刻接受了這個挑戰。我們正處於石炭紀末期,我說。然後我簡略說明當時的植物生態,第一隻會飛的昆蟲,以及最重要的,第一隻爬蟲類,它剛逐漸演化成形,因為地球上的環境已經比泥盆紀和下石炭紀時期幹燥。不過兩棲類在陸棲脊椎動物來說,還是占絕大多數。
約翰切入道:“在羊齒類植物與線軸一般的爬藤植物之間爬來爬去的,是一些大型的,像蠑螈之類的兩棲類,還有一些爬蟲類,包括那些即將孕育我們這個物種的爬蟲類。如果我們處於當時的那個環境,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會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荒謬絕倫。一直到現在,回頭看看,才能看出一點道理。”
“因為沒有那個,我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馬利歐問。
英國人迅速點了下頭,而我則補充一句:“不過你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是三億年前的那一切發生的原因吧?”
荷西對約翰的加入感激莫名,要求他繼續。
“我隻是認為,三億年前,如果我們要說地球上的生命毫無意義,或是沒有目的,那就未免太早下定論了。它的目標隻是還來不及開花結果。”
“那麽目標又是什麽呢?”我問。
“泥盆紀是孕育理性的胚胎階段。我相信,我們可以合理地說,胚胎的形成有其目的,但是我無法主動認同一個生命在孕育的前幾個星期,它自己便能夠有任何目標,一個胚胎絕對做不到這點。因此,如果今天我們要相信自己能夠針對自己存在的意義,提出妥當的答案,同樣也稍嫌過早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我們還在尋找答案的路上?”羅拉問。
他再度點了點頭。
“今天我們是跑在前頭,但還沒有抵達終點。隻有在一百年或一千年或十億年之後,我們才會看到自己的目標是什麽。因此,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個時刻,便將是此時此地發生的一切的原因。”
他繼續說了一點,解釋他所謂的“理性的胚胎階段”指的是什麽,但我認為桌旁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覺得他所說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個作家海闊天空的想象罷了。
“但是無論如何讓我們將時光倒轉,”他說,“假設我們見證到太陽係的形成。我們得看著大自然那怪獸一般的力量,想想是不是會覺得有點不安?大多數人當然都會信誓旦旦地說,眼前所見隻有毫無意義可以形容。我想這樣的說法也是言之過早。”
安娜與荷西都在點頭,這位英國人繼續道:“或者我們可以再回溯到更早。想象我們看到了宇宙大爆炸,宇宙時空形成的基礎。如果我見證到當時發生的事,我相信我會厭惡地吐口口水。這麽誇張的爆竹是要秀給誰看?但現在我會說,大爆炸的原因,就是讓我們可以坐在這裏回想它。”
“我們!”羅拉大叫,“為什麽始終都是我們?為什麽不是青蛙或是大熊貓?”
約翰定定地瞧著她,一邊作了總結。
“那些認為宇宙沒有任何意義的人或許錯了。要問我個人的意見,我強烈覺得大爆炸有其目的,雖然它背後的目標還看不見,至少我們是看不見。”
“我覺得你把每一件事情本末倒置了,”我反對道,“當我們談到原因時,總是指發生在前麵的事。原因絕不能屬於未來。”
他乜斜著眼睛望著我。
“這可能就是我們錯誤的地方。但是無論如何,讓我們把整個觀點倒轉過來。假如這個星球上的生命不是從第一隻兩棲類演化而來,我們才能夠說,地球上的生命荒誕無稽,毫無意義。但是誰能夠取代我們,說青蛙有能力回答薩特的問題?”
羅拉完全無法容忍這樣的觀點。她狠狠地瞪了約翰一眼,說:“好吧,青蛙就是青蛙。比起人類就是人類來說,我看不出來為什麽它就比較沒有意義。”
英國人同情地點點頭。
“沒錯,青蛙就是青蛙。因此它們做的就是青蛙的事。但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我們做人類該做的事。我們會問每一件事情有什麽意義或目的。泥盆紀的生命充滿了意義,這是對我們說的,對青蛙而言卻並不然。”
羅拉一點都不服氣。
“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所有地球上的生命都一樣有價值。”
我還無法確定約翰打算說到哪裏,但他似乎還沒打算結束。
“這個星球上,很可能根本就沒有生命。那麽很明顯地,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除了單純的存在之外,沒有什麽偉大的目標。但誰會來提出這點呢?”
沒有人回答,於是他下了結論:
“如果沒有大爆炸,一切都將完全虛無而沒有意義。當然,對虛無本身來講,它或許比青蛙和蠑螈還不清楚何謂沒有意義。”
我注意到安娜和荷西不斷地交換眼色,私下將約翰的言論,和他們在島上遊蕩時所說的那些神秘的西班牙格言牽連在一起。它們之間有所關聯嗎?這是事先安排的遊戲嗎?那個英國人會是這些奇特詩文的作者嗎?幾乎所有馬拉福的觀光客都在談論同樣的主題,豈非太不尋常?
安娜延續自我介紹的過程,詢及羅拉的來處。她說她是舊金山人,讀的是藝術史,不過近來她在阿德雷德擔任記者。最近她得到美國一個環保基金會的某種工作獎金,而她的任務基本上就是要找出所有破壞環境的力量。更明確地說,羅拉的工作就是要作出年度記錄,寫下有哪些個人和機構為了利潤而公開威脅到地球的生存環境。
馬利歐想知道為什麽這趟旅行有其必要,羅拉於是借機說明了目前地球的狀況,都是很普遍的觀點。她相信生命已經受到威脅,長時間下來,地球可使用的資源將逐漸減少,雨林會被燒光,豐富的生態正在慢慢稀釋。她強調,這個過程是完全無法扭轉的。
“很好!”馬利歐同意,“但是把一堆罪犯的名字列在一個刊物上有什麽意義?”
“他們必須受到製裁。”她說,“截至目前為止,證明的擔子全落在環保行動身上。這是我們試著要改變的。我們要把話說明白。”
“然後呢?”
羅拉開始比手畫腳。
“或許有一天會有個法律程序。有人得替青蛙出麵。”
“但你真的相信你這個報告有能力阻止人們對環境的破壞嗎?”
她點點頭。“這些大嗓門在聽到我為什麽采訪他們時,都會閉上嘴巴,然後當他們了解我訪問他們的目的時,態度就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是他們要給孫子看的:看看那時候你的祖父站在路障前麵,大聲嘲笑環境汙染所造成的問題。”
馬利歐終於聽到重點。
“你要讓他們自食惡果。”他說。
我想我一定坐在那兒偷笑。對羅拉的大膽,我其實相當欣賞。
“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我說。
她轉頭狐疑地瞧著我。我凝視著她的一隻綠眼和一隻褐眼。她和大多數理想主義者一樣,時時提高警覺。
“或許我們需要來個公開的斬首示眾。”我說。
約翰點頭表示同意,顯得那麽同聲一氣,而再度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在整個宇宙中,”他表示,“人類或許是唯一有宇宙意識的生物。所以,保護這個星球的生存環境並不隻是一個全球性的責任,它是全宇宙的責任。有一天黑暗或許再度降臨。上帝的精神將不再移動於水平麵上。”
這個結論沒有人表示反對,它似乎將這場聚會集合在靜寂的冥想之中。
比爾來到桌邊,帶來三瓶紅酒和一杯威士忌。後麵跟著六個玻璃杯,由身後一個左耳別了紅花的男子端了過來。這個美國人把瓶子放在桌上,從隔壁桌為自己搬來一張椅子。他坐在羅拉旁邊。
比爾給了每個人一個杯子,指著那三個瓶子。
“莊家請的!”他說。
我再度有機會研究羅拉對他如何冷若冰霜,我瞥見她對環保工作的投入有點厭世的成分在內。她長得很美,或許看起來有點古怪,但她在那遙遠的機場上,並不太輕易移動她的眼睛,或是對一聲友善的問候抬眼,離開她的《寂寞的星球》。
正當桌上的討論繼續繞著環境打轉,我簡短地說明安娜與荷西指派給我的任務,我想應該說是提示我的任務。這回羅拉不再隱藏她對我很服氣,因此我終於覺得受到一點尊重。我覺得,她多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是全世界——在這個島上亦然——唯一和地球環境問題有所關聯的人。
如我的想象,比爾隸屬於美國那一大群健康情況良好、老當益壯的退休人士。過去他在一家大型石油公司工作,屬於那種高度專業的專家,對抗沒來由的油田爆炸。他很驕傲地告訴我們,他曾共事過的人包括傳奇人物雷德?阿戴爾。他也曾接受美國太空總署的任務,因此可以很謙遜地說,如今阿波羅十三號已經不再繞行月球,他也有一份功勞。我提到這點是因為如下事件:
我們繼續討論了一會兒環保問題,然後這些對話逐漸消失,轉進比較快活的話題。比爾受到其他人的慫恿,開始形容他的一些豐功偉績。聽他談話感覺很愉快,而且他還帶來我們正在喝的酒。但是當他開始描繪一次戲劇性的油田爆炸時,羅拉卻突然暴跳如雷,撲到比爾身上,開始猛力捶打。
“對這個控製不了的爆發感覺如何,你這肮髒的油豬!”她大叫著。
我想這個評論實際上頗不妥當,因為這個人剛剛提到,他如何冒著犧牲生命與肢體的危險,而避免了一場大型的油田災難。
這位年輕女子脾氣暴躁是意料中事,而且她顯然很難分辨積極投入與瘋狂之間有何區別。但她對比爾的連續重擊使得比爾必須數度曲起肩膀,以逃避她的毒打。在這場暴動之中,有一瓶酒遭到波及,還在裏麵的半品脫紅酒潑到白色的斜紋桌布上。
現在比爾做了一件很怪異的事。他把手放到羅拉頸上,好聲好氣地說:“嘿,好啦!輕鬆點。”
這促成了當晚最驚人的轉變,因為羅拉在盛怒當中,突然冷靜了下來,速度和她暴跳起來時,同樣地令人駭異。我記得當時想到老虎和它的馴獸師,以及他們相互依存的方式:馴獸師需要老虎臣服於鞭下;而沒有馴獸師,老虎就沒有什麽值得生氣的。這場混戰至少顯示,麵對控製不了的爆發狀況時,比爾奮力對抗的能力真是一流。我最無法了解的,則是它背後的力量是什麽。
此一事件為那天晚上的聚會畫上句號。羅拉先站了起來,謝過比爾的酒,並道過歉,然後出門回她的茅屋。我似乎還記得她一度回頭,設法和我的目光接觸,仿如我可能擁有什麽救贖的力量,可以讓她的靈魂脫離苦海。
“女人真麻煩。”馬利歐喃喃自語——他喝了最多的酒——然後他站起身子也回房去了。
那位高大的英國人環顧四周,滿意地點點頭。
“好的開始。”他說,“但是你們打算待多久呢?”
我說我會在島上待三天,比爾也是,接著他就要啟程前往東加和大溪地。那對西班牙人在我走後的第二天會離開。
打西雅圖來的那對新婚夫婦,很早就回他們的蜜月套房去了,園內的服務生都在忙著關燈,清理桌子。約翰喝光他的啤酒,然後從容不迫地動身離去。比爾也為愉快的一夜表示感謝,於是剩下我和西班牙人,在起身穿越棕櫚樹叢回房之前,還在原處小坐片時。接著我們站了起來,看著蟾蜍在遊泳池裏跳上跳下,我提到它們也和我們一樣會俯泳。
“或者正好相反,”荷西說,“我們是向它們學的。”
頭頂上星光閃爍,像是來自遙遠過去的摩斯密碼。荷西指向宇宙的夜晚說:“這個銀河曾經和它們站在同一線上。”
我沒有馬上聽懂他的意思,或許是因為我滿腦子都還是羅拉和比爾。
“什麽?”我問。
他再度指向遊泳池。
“蟾蜍。但我很懷疑它們自己會曉得。我假設它們對這世界還抱持著以地球為中心的觀念。”
我們站在那兒,驚歎天上的紅白與藍色星光。
“由虛無創造萬物的幾率有多少?”荷西問,“或者正好相反,當然,事物永遠存在的機會有多高?或者可不可能這麽算,有一天早晨,某個宇宙物質在睡了數不清楚多少年之後醒來,揉揉惺忪的眼睛,發覺自己的意識突然蘇醒?”
很難分辨這些問題是針對我還是對安娜而發,是對這宇宙的黑夜或是對他自己。我聽見自己殘破的答案:“我們都會問這些問題,但它們沒有答案。”
“你不應該這麽說,”他回道,“找不到答案並不表示沒有答案。”
這會兒輪到安娜發言了。她突然用西班牙文對我說話,我一時驚呆了。她直直望進我眼裏說道:
“一開始是大爆炸,那是在好久以前。隻是要提醒你,今晚有場額外演出。你還來得及抓張入場券。簡言之,創造觀眾的時刻,叫好的喊聲四起。而且,無論如何,沒有觀眾的捧場,便很難形容這是一場表演。歡迎入座。”
我忍不住鼓掌叫好,同時發覺自己已經失態。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我說:“可是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給我一個微笑代替回答,一抹我隻能從遊泳池的燈光中捕捉到的微笑。
荷西將手環在她的肩上,仿佛要保護她,免於受到這開闊空間的傷害。我們互相道過晚安,分道揚鑣而去。在夜晚將他們吞噬之前,我聽見荷西說:
“假如真有上帝,他必然善於留下身後的線索。不僅如此,他還是個隱藏秘密的藝術大師。這個世界絕對無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兒們在竊竊私語……”
安娜加入,他們一同朗誦著荷西接下來的訊息,有如一首古老的詩歌:
“但無人忘記宇宙大爆炸。從此以後,神靜寂了,一切創造遠離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顆衛星,或是一枚彗星。隻是別期望著友朋的呼喚。在外太空裏,不會有人帶著印好的名片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