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有點忸怩的對父母說,有個同學要畢業了,想送點禮物。她父母也都知道她們學校裏拖朋友的風俗,都微笑,但是也不想多花錢,就把一對不得人心的銀花瓶,一直擱在她房裏爐台上的,還是他們從前結婚的時候人家送的禮,拿去改刻了幾行字,給她拿去送人。她覺得這份禮雖然很值錢,有點傻頭傻腦的,但是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什麽。果然校中傳為笑柄——畢業禮送一對銀花瓶,倒不送銀盾?正是江北土財主的手筆。

赫素容倒很重視。暑假裏趙玨萬想不到她會打電話來,說要來看她。

趙玨草草的梳了梳短發,換了件衣服,不過整潔些,也沒什麽可準備的。延挨了一會,下樓在客室裏等著,站在窗前望著。房子不臨街,也看不見什麽。忽見竹籬笆縫裏一個白影子一閃,馬上知道是她來了。其實也從來沒看見她穿白衣服。

趙玨到大門口去等著。園子相當大,包抄過來又還有一段時間,等得心慌。

瀝青汽車路冬青矮牆夾道,一輛人力車轉了彎,拖到高大的灰色磚砌門廊下,牆上蓋滿了碧綠的爬山虎。赫素容在車上向她點頭微笑,果然穿著件白旗袍。

進去落座後,赫素容帶笑輕聲咕噥了一聲:“怎麽這麽大?”

雖然是老洋房舊家具,還是拚花地板。女傭泡了茶來之後,更靜悄悄的一點人聲都沒有。

赫素容告訴她說要到北平去進大學,叫她寫信給她。

也隻略坐了一會就走了。

暑假還沒完,倒已經從北京來了信。趙玨認識信封上的筆跡——天藍色的字很大,帶草——又驚又喜,忙拆開來。雖然字大,但信箋既窄又較小——一清如水的素箋,連布紋都沒有,但是細白精致,相當厚——竟有三張之多:

玨,(!!趙玨從來沒想到單名的好外是光叫名字的時候特別親熱)

我到北平已經快三星期了。此間的氣氛與潔校大不相同,生氣逢勃,希望你畢業後也能來。課外活動很多,篝火晚會的情調非常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趙玨狂喜的看下去。她甚至於都從來沒想到鄭淑菁是不是也去了。

一麵看,她不知怎麽卻想起來,恍惚聽見說赫素容左傾,上次親共女作家愛格妮絲-史邁德到學校來演講她陝北之行的事,就是赫素容去請來的。趙玨對政治不感興趣,就連說赫素容的話都沒聽進去,但是這時候忽然有個感覺,吸引她的篝火晚會不是浪漫氣氛的,火光熊熊中是左派的討論與宣傳。

她對傳教一向養成了抵抗力。在學校裏每天早晨做禮拜,晚飯後又有晚禮拜,不過是學生布道,不一定要去,自有人來拉夫。她也去過兩次,去一趟,代補習半小時的數理化。

恩娟就從來沒對她傳過教。

這封信她連看了幾遍,漸漸有點明白了。左派學生招兵買馬,赫素容一定是看她家裏有錢,借著救國的名義,好讓她捐錢,所以預備把她吸收進去。

她覺得拿她當傻子,連信都沒回,也沒告訴人,對恩娟都沒提起。

她畢了業沒升學。她父母有遠見,知道越是怕女兒嫁不掉,越是要趁早。二八佳人誰不喜歡?即使不佳,“十八無醜女”。因此早看準了對象,一畢業就進行。對方也是為了錢。

她不願意。家裏鬧得很厲害,把她禁閉了起來。她氣病了,恩娟儀貞來看她,倒破格放她們進來,大概因為恩娟以前常來,她母親見了總是讚不絕口,又穩重大方又能幹,待人又親熱又得體。

趙玨在枕上流下淚來。

恩娟勸慰道:“你不要著急。這下子倒好了。”

趙玨不禁苦笑。恩娟熟讀維多利來時代的小說,以為她一病倒,父母就會回心轉意了。

她們都進了聖芳濟大學,不過因為滬戰停課了。

那次探病之後沒多久,趙玨逃婚,十分狼狽,在幾個親戚家裏躲來躲去,也不敢多住,怕叫人家為難。恩娟約她到附近一個墓園去散步,她冬衣沒帶出來,穿著她小舅舅的西裝,舊黑大衣,都太長,拖天掃地,又把訂婚的時候燙的頭發剪短了,表示決心,理發後又再自己動手剪去餘鬈,短得近男式,不過腦後成鋸齒形。

一個瘦長的白俄老頭子突然出現了,用英文向她喝道:“出去出去!”想必是看守墓園的。

她又驚又氣,也用英文咕噥道:“幹什麽?”

她們不理他,轉了個圈子,他又在小徑盡頭攔著路,翹著花白的黃菱角胡子,瞪著眼向趙玨吆喝:“出去出去!”

她奇窘,隻好嘟嚷著:“這人怎麽回事?”

恩娟隻是笑。她們又轉了個彎,不理他。

趙玨再也想不到是因為她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使他疑心是磨鏡黨。

恩娟講起她在大場看護傷兵。“有一個才十八歲,炸掉三隻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傷口,不過不像‘十指通心’,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聲不響,從來不說什麽。給他做點事,還一臉過意不去,簡直受罪似的。長得也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