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老人
周皓雲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會整些善男信女的無謂憂傷。可是每次看到病床上這位滿頭白霜，眼神滄桑孤寂的垂暮老太太，他總有一種生命如梭，人生如滄海之一粟般渺小的感覺。
誠然，無論你的人生是坐擁萬裏河山呼風喚雨，還是守著彈丸之地風吹日曬，抑或掌著一畝三分地心滿意足，幾十年後，都會像這位老人一樣孤獨地躺在窄窄的小小的病床上，落寞無奈地等待著生命完全消逝的最後一刻。
這個過程，無論是誰，有多大的權勢多高地位，一樣無法抗拒，無法逃避，隻能一個人靜靜地承受，默默地迎接生命的終點。
念及自己日後也會有這麽無助虛弱的一天，周皓雲微不可聞發出了一聲歎息，搖搖頭，將幾十箱中藥裏最珍貴的補藥交由看房的護士煎熬，隨後坐在老人病榻前，關切道：“老奶奶，身體好些了嗎？”
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老人聞到聲音，艱難的轉過端詳著窗外枯黃小葉榕皺如橘子皮的老臉，一雙失去了水澤的眼睛散出渾濁茫然的目光，注視著周皓雲，良久，她才記起漫長的生命過客中，似乎還有這麽一位仗義出手的熱心小夥子。
如果沒有他，自己現在應該躺在殯儀館化成骨灰了吧，盡管，現在距離那一天也不遠，老人思緒一陣感慨。
不過終究是能夠多出呼吸這世間美好空氣的機會，她緩緩露出了慈祥感懷的笑容，油盡燈枯的身體一抖一抖，仿佛隨時會失去活力，蒼老的聲音從幹癟的喉嚨斷斷續續吐出：“是是你啊，小夥子，又來看奶奶了？”
“是啊，老奶奶，我還帶了個小姑娘來看你。”周皓雲笑著拉過身後玉容慨然的慕容嫣月。
他知道老人沒有什麽親人，鰥寡孤獨獨自生活了幾十年，經曆了驚嚇後，雖然沒有遭受什麽嚴重傷勢，卻已然到了行將就木的年歲。現在的他隻能聊盡人事，趁著最後的光陰陪她說說話，希望她離開的時候能少一些孤獨，多一點溫暖。這也算周皓雲在老人彌留之際唯一能替她做的。
“奶奶，我叫嫣月，您身體舒服些了嗎？”摘下鴨舌帽露出清麗無雙容顏的慕容嫣月乖巧嫻雅地靠在周皓雲身邊，纖嫩的柔荑握著老人幹枯接近皮包骨的手掌，聲音較之往常更是甜美輕柔。隻是她有意無意瞥向周皓雲的秋剪水眸多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感動。
無論是誰，在麵對閱盡人世滄桑，嚐盡人間酸甜苦辣的遲暮老人時，心境都會有那麽一絲滄海桑田鬥轉星移的蒼茫波瀾，冰雪聰明如慕容嫣月也不例外。源於垂暮的感傷，她的芳心，不知不覺又向周皓雲靠近了一步。
所謂愛情，也就是那麽點點滴滴平平常常的萌動。未必轟轟烈烈，但絕對的觸動人心，深入靈魂。
這是屬於心理防線的攻勢嗎？周皓雲體會著玉人溫柔的目光，心下嗟歎，即使他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看望老人的決定，多少夾雜著那麽一星半點的私心。隻是，這私心也算善意的一種。
女孩較男孩貼心，陡然見到冰肌玉骨如水一般純澈輕盈的慕容嫣月刹那，老人可不管周皓雲安什麽心，汙濁枯寂的目光明亮了許多，她抓著小姑娘的柔潤皓腕，顫巍巍道：“好，好靈巧清秀的小姑娘，謝謝你探望奶奶，奶奶覺得好多了。”
慕容嫣月嫣然淺笑，仿佛冰雪中吐蕊的寒梅靈秀冰清，她柔聲道：“奶奶，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爭取早些康複。”
“奶奶老了。”老人布滿褶皺的老臉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拍了拍慕容嫣月的小手，慈和道：“身體好是好不了，不過在臨走去遇到你這麽一位靈奇娟秀的小丫頭，也沒有遺憾了。”
“奶奶，您別說喪氣話，您一定能回複健康。”慕容嫣月聞言心中傷感，連忙安慰。
“嗬嗬，小姑娘就不用給奶奶打氣了，奶奶今年八十六歲，一輩子什麽苦沒吃過？什麽東西沒見過？也算知足了。”老人一臉滄桑感慨，隨即又各自瞧了瞧周皓雲與慕容嫣月，笑道：“倒是小姑娘你和小夥子都還很年輕，要好好珍惜日子，不要到了晚年後悔莫及，抱怨年輕的時候不懂事。”
“奶奶，我.我跟他還沒有什麽呢。”慕容嫣月星月失色的俏臉微燙，悄悄瞟了正襟危坐的周皓雲一眸。她已經被周遭人誤會了許多次了，但依然感到尷尬害臊。
“謔謔，奶奶.明白。”老人撫著慕容嫣月的手背，枯皺的老臉裂著微笑，咳嗽了會，忽爾神色追思道：“奶奶一輩子經曆到的人可比小姑娘你吃的鹽巴還多，看相也懂一些。你們兩個小娃娃麵相非凡，一生都是大富大貴之人，可算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的絕配了。”
“奶奶。”慕容嫣月羞澀地嬌呼了一聲，頓時垂著臻首不敢見人。那腮邊的紅霞，猶如端午節綻放的瑰麗牡丹。
“嗬，你不要以為奶奶是什麽滿口胡言的巫公巫婆。”老人和藹笑了笑，道：“許是人老了，腦袋雖然迷糊，靈識卻靈敏了許多，尤其是我這種要入土的老人，總能捕獲一絲絲的天機。你們呐，這輩子誰也離不開誰，是綁在一起的一對金童玉女。”她目色柔和地端凝著兩個俊俏靈慧的孩子。耄耋之年，似乎讓她感知到了點什麽。
老人說的煞有其事，蕙質蘭心晶瑩靈盈的慕容嫣月禁不住有些相信了，清靈的玉臉凝望著周皓雲不由透出絲絲的柔情，跟著轉首問道：“奶奶，您說的是真的嗎？”
老人輕笑，喟然道：“奶奶瞅得出來你們兩個互有心思，等你們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明白了，人就那麽短短的幾十年，許多東西年輕的時候該爭取就爭取，再大的坎，都不要放棄，不然這輩子過去了，什麽都沒有了，到時候你們堅持的固執的，會變得很可笑，很無妄。”
“奶奶，這是在點化我們嗎？”慕容嫣月心有所悟，絕美的玉臉顯出感激的色彩。
老人搖首，慨歎道：“談不上什麽點化，老人們吃得苦多了，自然而然就看透了許多東西，奶奶隻希望你們兩個孩子日後能少走點彎路罷了。”
“可是，我們真的能在一起嗎？”慕容嫣月聽著芳心卻忽爾有些不堅定。
輪回隻是一個殺手，她心中明白，她的家族以及關注她的老人們，從心底瞧不起這類隻會賣命的亡命之徒，即便輪回是殺手中的神。但在手掌乾坤，智握九州的雄傑眼中，充其量是一隻比較強壯點的螻蟻，翻騰不了太多波浪的小泥鰍。他們不需要這樣的莽夫，隻要能定鼎日月，主宰沉浮的俊傑。
他們會接受輪回嗎？這些慕容嫣月之前沒考慮問題，現在念及，自己也不敢保證，心中罕見的一片茫然。
老人生機飄渺的眼睛這時突然露出了一股奇妙的神采，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寬慰道：“別擔心，你們是杆不離秤，秤不離杆，這麽鍾靈毓秀，得天造化，玉骨清奇，充滿靈氣的女孩，隻有小夥子的本命輪回能夠駕馭得住，其它人再電火雷光，濁浪滔天，都是飛蛾撲火，水打礁石而已。”
慕容嫣月與周皓雲相顧無言，第一次同時陷入了疑惑。
“嗬嗬，你們也不用奇怪。”老人平常地笑道：“順其自然吧，反正你們是對有紅線捆著的娃娃，別人再怎麽凶曆狠心都拆散不了。”
“老奶奶，您是不是感悟了什麽？”周皓雲一臉的好奇。
輪回這個代號是他奶奶龍輕眉臨終前給他定下的。當時龍輕眉也莫名其妙滿臉欣慰地說了一句：原來你就是本命輪回，龍門交給你，奶奶可以放心的去了。
言畢，微笑著咽了氣，自此撒手人寰，天人兩隔。
不過龍輕眉去世時周皓雲才十六歲，雖然腦袋聰明，可還是聽得一頭霧水，糊裏糊塗，還以為是奶奶臨終前說的胡話。也沒有在意，隻是現在又聽到了本命輪回這四個字，從來不信鬼神命運的心裏泛起一股怪異，冥冥中，好像牽扯到了什麽。
“小夥子，你知道輪回是什麽嗎？”老人無神衰弱的目光陡然閃過一絲睿智的神光。
“應該是生老病死，輪回轉世吧。”周皓雲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這也是字麵的意思。
老人微微搖頭，道：“你記住一個字，輪回的本質就是‘破’。”
“破？”周皓雲與慕容嫣月皆是相對訝異，智睿靈動如他們，也都不知所謂。
老人微笑：“是啊，輪回就是破，隻有破，才能輪回，才能順應天地。”
“我想，我明白了一點點。”周皓雲慧光一閃，咂了咂嘴巴，黑眸犀銳的閃出一道光芒。
一個破字，涵蓋天地，與佛家的空字，道家的放字，異曲同工，息息相關，同樣的博大，同樣的飄渺，也同樣的深邃。
“明白就好，你們走吧。”老人眸光暗淡，籲了口氣，欣慰的笑了笑，突然下了逐客令。
“奶奶，您.不要緊吧？”慕容嫣月心細如發，卻總覺得老人忽然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心中略感不安。
“奶奶沒事，隻是該休息了，幾十年了，也累了。”老人慈愛地撫摸慕容嫣月烏黑的秀發，語氣充斥著參透了世俗輪回的蒼茫。
“奶奶。”雖然隻是聊聊幾句對話，慕容嫣月還是覺得一陣感傷，拉著老人生機漸消的手不舍道：“你還有什麽對嫣月說的嗎？”
老人深深地瞧著她，神思飄忽，過了會，虛弱道：“終天地.之靈氣，得山水.之精華，雨為神，玉為骨，本來為天所妒，紅鸞.星煞，命途多舛，不過有本命輪回嗬護，嫣月，你就不用為自己心了。”
“嗯。”慕容嫣月清眸投注在抿齒深思的周皓雲身上，即使渾然不解，但仍輕輕地點首。
“老奶奶，我們走了。”周皓雲忽爾心有所得，直接攬起慕容嫣月的水嫩的纖腰，本來想對老人說點保重的話，但是.他有種感覺，隻要他們出門，老人的精力生命，會徹底消逝。
“去吧，去吧，奶奶也該休息了。”老人寂寥地微微揮手，毫無神采的目光再一次轉向外窗，這一刻，她的精氣神都遁入了一種沉寂的狀態。
“奶奶走好。”慕容嫣月百感交集，秋露般的雙眸微紅，驀然晃過這個哀切的念頭。
周皓雲輕輕一歎，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緊緊握著玉人冰涼水潤的小手，緩緩地走出了病房。
老人待他們兩個走遠，渾濁的眸光閃過一點細碎的光芒，微不可聞的聲音低語：“輪回一起，六道皆破，星月無光，山河辟易，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願兩個小娃娃平平安安一生才好。”
揚起的手輕輕一顫，旋即無力地落在白色的床單上，再也無法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