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965年8月5日
11時46分新加坡外海
午餐是在七層甲板的一個叫“唐”的餐廳吃的,“唐”是典型的中國式餐廳,主供粵菜和一些地方小吃。布置也帶著濃鬱的中國風,中間九張可供十六人圍坐的大圓桌,以紅木雕花屏風相隔,屏風上刻了中國的山水古畫與“海上生明月”之類的詩句。頂上垂下十餘串大紅糊紙花燈,都寫著“福”“壽”等吉祥字,女服務生也是一身繡金旗袍打扮,喜氣洋洋的,倒有幾分大過年的感覺。
“這裏讓我想起了唐人街的醉仙樓。”張家浩說。
“不,老弟,你不覺得它更像南京的紫雲樓?”葉恒艮笑著說。
“二十多年了,它還在那兒嗎?”張家浩搖了搖頭。
“還在那兒,不過,它現在已經改成我們的人民政府招待所了。”王星火說。
“人民政府招待所?聽說大陸沒收了所有資本家的財產,全部充歸國有,可有此事?”張家浩問。
“你誤會了,我們沒收的是官僚資本,對民族資本,不是沒收,是合營,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王星火答。
張家浩嗬嗬一笑:“我老了,搞不清楚這些複雜的事情。”
見有外人來,王星火便轉移了話題,話題轉到了葉芊身上。葉恒艮說,他這女兒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行為未免有些張狂,不服管束,讓他們多擔待一下。這話立即引起了葉芊的抗議,說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知道輕重緩急,請爸爸不要老在眾人麵前讓她出醜。
“王大哥,你結婚了吧?”葉芊問王星火。經過一天的相處,葉芊和他們之間的冰層也開始慢慢融化了,一熟悉起來,更是口無遮攔。
王星火搖了搖頭。
“那你有沒有女朋友?”葉芊又問。
王星火看了杜麗一眼,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沒有。”
“芊芊,你怎麽問起王大哥的私事了?”葉恒艮說。
“這有什麽?都是成年人,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啥不好意思的?王大哥要是有喜歡的人,就要轟轟烈烈去愛哦。”葉芊掩著嘴嗬嗬笑。
“感情的事,應該要謹慎,怎能隨便的?”杜麗在一旁說。
“杜麗姐,你該不是喜歡王大哥吧?”葉芊故意調侃她。
“瞎說!”杜麗瞪了她一點。
“芊芊,你的教訓還不夠嗎?當初你和那個湯姆,還不是愛得驚天動地?結果碰到危難時刻,他拍拍屁股就跑了。”葉濤說。
“哥,你又在挖我傷疤!”葉芊嗔道。
來的外人陸陸續續便把桌子坐滿了,除了他們這七個,還有八個人,五男三女。
老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現在又是同桌吃飯,都是有緣人中的有緣人,不是偶然的。王星火相信,這些“有緣人”之中,肯定隱藏著惡狼,隱藏著狐狸,也隱藏著毒蛇,他就有意留心這八個人。這八個人其實是四組人。一組是一對新婚夫妻,王星火曾在平台上見過他們,男的叫伯恩,女的叫凱瑟琳,都是金發碧眼,稱自己是美國人,到澳大利亞度蜜月,然後乘郵輪探索神秘的東方;一組是兩個年輕人,自稱為一對兄妹,妹妹很會說話,叫廣末洋子,她有個中文名,就叫楊子,哥哥叫廣末宏介,中文名叫楊宏,因為他們是二戰時日軍在新加坡遺留的孤兒,由一戶姓楊的華人家庭收養,這次要去日本尋親的,跟他們的身世差不多;還有一組,是個三十多歲的少婦,帶著十歲左右的男孩,新加坡人,他們要去香港尋找拋妻棄子的孩子父親;最後一對是印尼華人父子,經營橡膠,去台灣談生意,叫郭耀宗,他的兒子郭浩則像得了抑鬱症,不說話,也不大願與人交流。
看上去都像普通人,沒什麽特別之處,各有身世,各懷目的,共同踏上這艘船。敵在暗,我在明,鬼影憧憧。
王星火很想再見到錢江,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但錢江並沒有在“唐”出現。
對於103的這次任務來說,不單單在“守”,更重要的是“攻”,以“攻”代“守”,“攻”“守”結合,盡快找出潛伏的“圖謀者”,牽製甚至控製住他們,才能占據主動權。
一回生,兩回熟,飯不過一刻,氣氛就活躍了起來,有說有笑的。葉芊和凱瑟琳話語投機,交談甚歡,都聊些雜七雜八的女人事兒。那個十歲的小男孩陶淘則十分喜歡長著娃娃臉,喜歡逗小孩的袁智強,纏著他飯後一定要跟他玩遊戲。
楊子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張小報紙,這是郵輪專辦的官方小報,叫《克裏特皇後報》,介紹當天的行程和節目安排,以及輪船上的一些特別信息。
“午飯後甲板上有個救生演練,你們去不去?”楊子問他們。在那個時候,救生演練並不像現在這樣嚴格,必須人人參加,但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大部分新旅客都會參與。
“去,我們當然要去的。”王星火回答。這是一個全麵了解船上旅客的好機會,雖然時間短,但也許從中可以辨別出一些可疑人物。
“是啊,如果不去,萬一遇到沉船災難,豈不後悔莫及?”印尼華商郭耀宗嗬嗬一笑。
“這位郭先生,祖籍哪裏呢?”葉恒艮問。
“我祖上是廣東人。”
“廣東是個好地方,我在二十年代曾在廣州呆過幾年,正好是青春年華,想不到一下子就變成了垂垂老者。”葉恒艮歎息。
“聽郭先生的口音,好像沒有一點廣東腔啊,倒有中國北方的味兒。”王星火笑著說。
“王先生真是好耳力,我的中文確實不是家傳的,從我祖父這一代,我們家族就沒有回去中國過了,父親隻講印尼語和英語。我這點中文還是跟鄰居學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郭耀宗解釋說。
“不過,你的中文講得很標準,很流利,真難得!”王星火說。
“多謝!對了,你們有沒有聽過,這船上有不幹淨的東西?”郭耀宗神秘兮兮地說。
眾人都不解。
“聽說這船鬧鬼,藏著一群鬼,郵輪管理方封鎖了這個消息。不過你們可不要說是我說的,要不然我會被當成造謠滋事者趕下船的。”郭耀宗說。
“那你為什麽還是上來了?不怕鬼嗎?”袁智強反問。
“我也是上來才聽說的。”
“郭先生,你不要亂說,嚇了小孩子。”那個攜子尋夫的少婦丁若蘭不悅。
“我們不怕鬼,如果真有鬼的話,倒可以捉上一捉。”王星火說。
“難道王先生還學過茅山之術?”郭耀宗大有興趣。
“對於鬼來說,我們還真是道士。”王星火看著郭耀宗。
“喂,你們別談什麽鬼不鬼了,讓人瘮得慌。”葉芊和楊子都提了意見。
“好,不談了,不談了,都怪我,掃大家的興。”郭耀宗打了個哈哈。
美國人伯恩一直沒聽他們談話,他向楊子借了《克裏特皇後報》,正津津有味地閱覽。這時,見大家都沒說話了,就放下報紙說:“下午兩點船上的賭場開放,那兒是個好去處,誰有興趣一道玩玩?”
見沒人回應,伯恩就轉向李遇白:“李,我見過你在觀光平台上的魔術表演,很精彩,會魔術的人,也會賭術,我們結伴,一起去怎麽樣?”
“你錯了,會魔術的人,不一定會賭術,我就不會,讓你失望了。”李遇白嗬嗬一笑。
“下午三層有個講演會,你們有興趣可以去聽聽。”洋子說。
飯後,杜麗曾對王星火說,這個郭耀宗有些不簡單。
“不,不止是郭耀宗,這張桌子上所有的人都不簡單。”王星火說。
1965年8月5日
11時55分新加坡外海
客艙這時候很安靜,沒幾個人走動,因為正是午餐時間。而且,坐大船的,如果沒什麽大恙,誰願意花錢待在狹小枯燥的客艙內?船上的節目精彩得很,應該好好享受人生。
但這隻能對郵輪上普通的旅客而言,對於身負重任的少數人來說,緊張和危險才剛剛開始。
加利的身影出現在了6層客艙走廊的拐角,他機警地觀察各條通道,確定沒有來往之人,便輕身快步來到6103號房門口,取出自製的特殊工具開門鎖。
開鎖這種小把戲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少年時在鄉下的時候,他就跟一幫狐朋狗友們學會了這技術,幸虧後來有丹尼的引導,要不他現在肯定是紐約偷盜集團的一個人物了。
早上,他裝扮成搬運行李的碼頭工人,後來利用管理漏洞,把自己裝進了一隻大箱子,偷偷混上船,一直躲在輪船下層的行李艙內,直到午餐時間才出來。緊接著,加利在船員艙裏偷了一套製服,打扮成船上工作人員,大模大樣地在問訊處得到了葉恒艮一行的房間號。
他相信,葉恒艮肯定帶著有關他表哥生死的那張地圖。
房間很小,東西很少,根本不用費力,但也沒找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它會藏在哪兒?會不會葉恒艮貼身攜帶?還是交給了那幾個保護人?
就在這時,傳了來兩下敲門聲,加利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是他們回來了!這樣的小客艙,逃無可逃,藏無可藏。加利隻有硬著頭皮,從懷裏摸出一把雪亮的軍刀,躥到門後,準備放手一搏。
但沒人開門進來。
是自己太緊張,聽錯了?但加利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不至於緊張到產生幻聽的地步。他一手橫執軍刀,一手慢慢拉開門。
可是,門外連鬼影子都沒有,走廊上空空蕩蕩的。
他踩到了一件東西,是個白色的小信封,丟在門外。加利狐疑地撿起信封,檢查了一下,很普通的信封,裏麵放著一張紙條。
“加利,歡迎加入死神的遊戲!”
紙條上隻有這幾個字,但加利卻感到背後似乎有隻毛茸茸的東西在爬,渾身不自在。他是偷偷從美國來的,又偷偷上了“克裏特皇後號”,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從來沒想過會那麽快被人發現,而且對方還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這太詭異了!加利匆匆收了紙條,拉上門,消失在走廊轉角。
1965年8月5日
12時35分新加坡外海
“果然有客人來過了!”王星火掃視了一眼房間,對葉恒艮說。葉恒艮頓時緊張起來,但房間裏箱子還是箱子,枕頭還是枕頭,他怎麽看也看不出有什麽不一樣。
“你看,在我們進來前,這瓣橘皮已經被推到這個位置了。”王星火指著門後的一瓣橘皮說。葉恒艮恍然大悟,原來離開時,王星火就設了個機關,把一瓣橘皮放在門後,隻要有人進來,開門時就會讓橘皮移位。
“我們的箱子也都被人打開過了。”
箱子的拉鏈和扣子都不是隨便弄的,位置、角度,都是預先精確設計的,對方隻要動一動,除非有非常強的警覺性和觀察力,能恢複到一模一樣,否則就會露出馬腳。而一般竊賊或情報人員,在緊張的狀態下,很難顧及到方方麵麵。
還好沒有丟失重要的東西。葉恒艮確認了後,鬆了一口氣。
重要的東西是沒那麽好找的。
“是台灣特務幹的?”葉恒艮皺起眉頭。
“不,在新加坡,台灣特務已經搜查過你的行李,沒什麽所得,他們不會做同樣的事。”王星火說。
“那麽,唯一的可能是中情局。”
“中情局更不會,我想在紐約機場安檢時,他們早已暗中把你的行李檢查得透透徹徹了,不會傻到上了船才做賊。”王星火托著雙臂,沉思了一會兒,“葉老,這艘郵輪有點兒複雜,肯定藏有我們還不知道的勢力,一切要小心。”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103原先的計劃,王星火把103的隊員集中在一起,通報了情況。
要點有九:
1.那個在碼頭上盯梢的日本人是屬於哪個組織?這個組織有沒有上船?
2.送來死神紙條的服務生肯定不是已經死亡的黃天成,其中有兩個可能,一是有人假扮黃天成;二是客房部經理奧斯丁在撒謊。
3.死神便條的幕後指使者是誰?有何目的?
4.錢江很可疑,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5.跟他們一同午餐的那四組人中,必定隱藏著圖謀者。
6.入室搜查者是誰?是不是日本人?
7.中情局的人肯定也在船上,他們的掩護身份是什麽?
8.張家浩此人蹊蹺,是否真如他所說,是被逼回國?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船上?但尚未發現此人有任何可疑行動。
9.從現有情況分析,這些人當下目標不是刺殺,而是劫持葉家和竊取地圖。
組員們在紙上畫了幾個圈,圈裏是可能潛伏的圖謀者。
1.台灣特務、2.中情局、3.日本組織、4.神秘的死神。
又把所有涉及人的名字寫在空白處,加注上他們出現的精確時間,通過連線和推論,就可以分析各種要素,從而找出潛在的關係。
現在看來,船上起碼有四股勢力,而錢江肯定是這四股勢力裏的人,那麽,跟他們同桌吃飯的那些人,又有幾個應該劃歸到該去的陣營?
王星火認為,葉家人目前尚無性命之虞,那麽103就該趁此機會迅速主動出擊,探出他們的真實身份,揭開他們的畫皮,打亂他們的節奏,把陰謀扼殺在美夢之中。
最方便的入手,就是錢江。他自己說了,住7607房。
王星火準備單刀直入,會一會這個魔術師。
1965年8月5日
12時52分新加坡外海
7607號房是不存在的,錢江撒了謊。
王星火在七層找了一圈,才知道,這一層房間最大的編號是7309,根本沒有什麽7607。
他是誰?撒謊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要主動透露這個子虛烏有的房間號?難道有什麽暗示?
王星火跟組員們說了調查的結果,李遇白堅持說這是敵人的故弄玄虛,目的是調虎離山,袁智強則認為錢江肯定另有目的,反正,各有各的看法。
“鬼!是鬼!”杜麗像想到什麽,脫口而出。
什麽?大家不解地看著她。
“7607,在漢字譯電碼裏是鬼的意思。”杜麗解釋說。
“鬼?”袁智強皺起了眉,“那麽說,他跟死神遊戲有關?”
“遇白說得有道理,不能排除他在混淆我們的視線,想把我們從老V身邊引開,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被嚇住,一定要雙管齊下,打他們措手不及。”王星火沉思了一下說。
“既然7607不存在,那麽,我們能不能找一個存在的房間?”杜麗說。
什麽是存在的房間?
“把編碼倒過來排,是密碼中最常見的手段之一。7607,倒過來就是7067,也許這個錢江在故意測試我們的能力。”
“7067?”王星火的眼前一亮。
於是去看了,7067房果然有人,但不是錢江,竟是伯恩夫婦,這大大出乎王星火的預料。
“王?找我們有事嗎?”伯恩也仿佛吃了一驚。
“我剛好經過這裏,聽說你們住在這房間,就進來看看你們。”王星火隨機應變,找了個理由。
“哦,歡迎歡迎。”伯恩把他讓了進去。
這是間海景房,外麵有露台的,光線明亮,比王星火他們的條件要好上不少,屬於上等客艙。
“要不要來杯果汁?”凱瑟琳問。
“不用了,我坐一會兒就走。”
王星火環視了一下房間,高級海景客房果然不一樣。一套華麗的歐式家具,精雕細琢,地中海風格的布置,皮質沙發上方是仿古希臘的浮雕,柱上掛著一麵哥特式老鍾,處處透著豪華與精致。小露台外就是藍色的大海,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真是個私人休閑的好地方。
“這浮雕好像講的是克裏特迷宮的故事。”王星火注意到牆上的白色浮雕,是一個古希臘英雄正在和一頭公牛搏鬥的畫麵,就想起了葉恒艮講的故事。
“不錯,我們也很喜歡藍色的愛琴海,那是神的海洋。”凱瑟琳露出微笑。
“那為什麽選擇來東方度蜜月?愛琴海多浪漫啊!”王星火嗬嗬問道。
“因為我喜歡東方。”伯恩接著他的提問,“東方很神秘,就像遙遠的世界盡頭,讓人神往。”
“哦,伯恩先生是第一次來東方嗎?”
“不錯,我們考慮了很久,最後才決定把蜜月地點定在澳洲和亞洲,這趟旅行,就幾乎可以走世界上四分之一的地方了,很劃算。”伯恩說。
王星火看到桌上有一盤水果,心裏一動,問:“這水果是船上贈送的嗎?”
“是我們剛剛特意讓服務生送過來的,王先生要不要嚐嚐?”凱瑟琳從盤中拿了一隻芒果遞給王星火。
“不,謝謝,我不太喜歡吃這種水果。”王星火有禮貌地謝絕了,又說,“聽說這船上送的水果有些不太幹淨。”
“是嗎?那我們得注意一下。”伯恩吃了一驚,回答說。
其實王星火是借這句突然的話來觀察伯恩夫婦麵部表情的微妙反應,他猜如果他們不是死神,那可能也是死神遊戲的邀請對象。雖然伯恩夫婦眼神中的慌亂稍縱即逝,但王星火仍然捕捉到了,這對夫婦沒那麽簡單。
這時候,船上的廣播開始播送馬上要舉行模擬逃生的消息,要旅客做好準備。王星火就向伯恩夫婦告辭,當他問起伯恩要不要去時,他們說已經參加過一次,不想再去了。
模擬逃生是郵輪上的例行活動。再大的船,也有沉沒的可能,像1912年在北大西洋沉沒的“泰坦尼克號”。當時如果進行過模擬逃生演練,就會發現很多問題,比如救生艇的嚴重短缺。所以從那次海難開始,模擬逃生成了大型郵輪上必備的項目。模擬一次,遇到真災難就可以各就各位,既有效率又不慌張,可以挽救很多條生命。
“克裏特皇後號”上的演練並不是強製參加的,但新旅客必須參加,說明都寫在每個房間的指導書上。當警鈴響起,汽笛鳴叫七短一長時,演練的旅客必須馬上穿上房間裏備用的救生衣,沿規定路線到指定甲板上集中,等待分配救生艇。
流程很簡單,但做起來並不那麽容易。王星火回到六層,看到長長的走廊裏已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了,人們穿著橙色救生衣,一個個鼓得像包子,幾個穿著製服的船員來回快步跑著,大聲嚷嚷,分別用英、中、日等語言維持秩序,大夥兒都在等著汽笛聲響呢。
“王大哥,你去哪兒了?演練快開始了!”葉芊見王星火剛來,就問。
“你跟著我們走,人多雜亂,千萬不要脫離隊伍。”王星火跑進房間穿上救生衣。
正說時,警報響了,人群發出喧嘩,但都知道是演練,大夥兒聽從指揮,流水般從安全通道魚貫而下,聚集在露天甲板上。甲板上已是黑壓壓、紅橙橙一片,每區的事務長開始報名分組。
“如果船真的沉了,我們會跑得了嗎?”葉芊問杜麗。
“人的力量是無窮的,隻要不絕望,不放棄,生存的機會就比別人多得多。”杜麗回答。
“杜麗姐,難道你就沒害怕過?”葉芊聽了杜麗的話,若有所思,又笑著問。
這讓杜麗又想起了那次落入地下溶洞時的恐怖經曆,不禁一笑:“害怕過,是人都有害怕的時候,我們不是神仙,當然也會害怕。”
“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超級英雄來護著我們,做女人的那該多幸福。”葉芊說,“可是,現實中這樣的超級英雄打著燈籠也難找,那些男人,一個個都是熊包。”
“現實中哪有這樣的超級英雄?隻是你們小姑娘的幻想罷了。”杜麗抿嘴笑道,一邊卻不經意地看了看王星火。
王星火根本沒在聽她們討論,他隱在較高處的人群中,鷹似的觀察甲板上的每一個人。
這是個好機會,船上的大多數人都聚在一起,就像在你麵前排好了隊,等著你去分辨。那些神神鬼鬼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也會利用這次機會來熟悉船上人員構成。
根據《克裏特皇後報》的統計數據,這次從新加坡登船的有822人,加上原先就留在船上的,總共1467名旅客,比核定的2200名載客量少了很多,也就是說,船上有不少房間是空著的,沒人入住。因為確定葉恒艮回國計劃是在近幾天,所以圖謀者肯定藏在新上船的822人之內。
從演練現場看,新旅客中東南亞華人和日本人占了很大的比例,男人比女人多得多,而女人大部分是年輕女性或少婦,就像凱瑟琳那樣的。因為郵輪雖然設施舒適,但遠洋航海畢竟要承受風浪,充滿未知的危險,有時候甚至要考驗體力,大海畢竟是屬於男人的。
各組的水手長在報乘客編號,然後指定救生船號碼,葉恒艮他們被分到了19號,出乎103意料的是,王星火和李遇白被分到了20號。這是完全沒有預料到的錯誤,如果按照這樣的安排,萬一發生棄船事故,他們將不能和葉家待在一起,真是糟糕透頂。王星火決定,等演練一結束,就找主管分船的大副雷鳴斯要求重新分配。
王星火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角落陰影裏的一個白發老者身上,心中一凜,此人的身形有點兒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他不禁想起在電梯裏碰到的錢江,當時也有這樣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他確定,這人肯定不是錢江,這人比錢江老得多,身材也遠比錢江魁梧。
他是誰?
王星火正從人群的間隙擠過去,四周突然暴發出海浪般的歡呼聲和鼓掌聲,演練順利結束了,這熱情勁倒仿佛真的劫後餘生似的。歡樂的乘客擋住了他的視線,隻一晃,那人就已不在位置上了,代替他的是一個金發小姑娘,衝著他擠眉弄眼。
1965年8月5日
13時31分新加坡外海
“他們是不是懷疑我們了?”凱瑟琳不安地問。
伯恩露出一絲微笑,回答說:“你說得沒錯,看來中國人的嗅覺很靈,這麽快就找上門了,我們得啟動B方案,通知黑皇後,讓他們做好準備。”
“那我們倆接下去該做什麽?就在這兒等著?”
“嗨,凱瑟琳,放輕鬆點。他們隻是懷疑,懷疑而已,我們仍然可以執行A計劃。我們直接從最薄弱處下手,葉濤或者葉芊都可以,掌握了這兩個人,就等於抓住了葉恒艮的小辮子。”
凱瑟琳皺了眉頭:“總部為什麽不在國內抓住這條小辮子?在那裏易如反掌,非要讓我們跑到這該死的東方來。”
“東方並不該死,從馬可波羅時代開始,它就充滿了神奇。你知道,總部要的是黑箱,黑箱在東方,我們的最終任務是借他們的手帶回黑箱。而那張加了密的地圖隻有葉恒艮能破譯,如果在美國抓了他,說不定他連人帶地圖都自毀了。據我們掌握的情報,這老家夥骨頭硬得很,不怕死的。”
“想不到黑箱秘聞竟然是真的,日本人真是太狡猾了。”凱瑟琳說,“在葉家身邊的那幾個中國特工是個大麻煩,必須先解決他們。”
伯恩搖頭:“那幾個中國特工交給黑皇後去解決。我倒不擔心這些中國特工,他們充其量隻是保鏢,守永遠比攻要難,保鏢工作牽製了他們的能力,我們可以製造很多機會。船上最大的麻煩恐怕另有其人。”
“你是指送來死神遊戲紙條的那些人?”
伯恩看著凱瑟琳,默認了。
“他們到底是誰?看來他們對我們了如指掌。”凱瑟琳說。
“我不知道。”伯恩搖了搖頭,“不過,我把這個信息通過船上的電報室發回了總部,相信很快就會有回音了。”
“伯恩,你不覺得這船上熱鬧了點嗎?”凱瑟琳聳聳肩說
“這樣我們就不寂寞了,你說是嗎?”
“我總覺得那個中國特工不可能那麽快就識破我們,一定有人暗中指引他。我們可能落入了一個圈套中,這跟以往的任務不同,有點不尋常。”
伯恩哈哈一笑:“我們的工作本來就不尋常,這樣才好玩,還沒到萬聖節,大家都已經在喬裝打扮,連死神都出動了,急著開假麵舞會了,有趣呐。”
凱瑟琳白了他一眼:“你這臭毛病還是改不了,做你搭檔,遲早要被你害死。”
伯恩倒了兩杯紅酒,遞了一杯給凱瑟琳,慢不經心地說:“親愛的,現在我們可是夫妻,生死同命。放心,這場舞會上,我們一定會有精彩的表演。”
凱瑟琳一臉無奈,看向陽台外一望無際的青色海麵,沉思了一會兒,與伯恩碰了杯,一飲而盡。
1965年8月5日
13時45分新加坡外海
遊泳池裏的水跟大海一樣藍,一樣清,發散著瀲灩的波光,仿佛鑲在白色甲板上的一顆巨大的方形藍寶石。事實上,它就是海的一部分,通過濾網和管道跟外麵的大海連在一起的,所以永遠是活水。
海狐喜歡這池鹹鹹的活海水,幹淨,清澈,充滿生命的動感,又略帶陽光的溫暖。他仰浮在水麵上,輕輕擺動自己的手腳,隨心所欲地遊動,看樣子很悠閑。
午後時分,泳池內沒幾個人,三三兩兩的,都是些歲十多歲的小屁孩。“海狐”並不喜歡他們,但他更討厭人多,他喜歡清靜。到了傍晚,太陽不太強烈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會擠滿了人,遊泳就變成了泡澡。
這會讓人受不了的。
海狐其實隻是看上去悠閑,心裏卻一直忐忑不安。他遊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爬上岸,找了一張躺椅坐著。
遊泳不是他的目的,他還是在等一個人。這個人是幽靈的使者,負責在船上跟他聯絡,海狐畢竟是他們這次生意的主顧。但是,除了這個使者,他根本不會知道船上其他幽靈的身份,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他們做什麽,他們怎麽做,他隻能等結果。
這回他學乖了,眼觀六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人。上次在新加坡海邊,被他們狠狠耍了一把,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但當他見到使者時,有一種更強烈的被耍的感覺。幽靈的行動確實出人意料,連他這樣的諜報老手都感覺匪夷所思。
跟他接頭的人竟是個孩子!在半小時前,這個孩子就已經在他身邊遊來遊去,還讓他幫忙撿過水上皮球,而他一直像傻子一樣不為所知。
真混蛋!海狐不禁在心裏罵娘。
“你們難道是在開玩笑?”海狐怒不可遏地說。
“噓,小聲點。”孩子收了笑容的時候,就顯得特別成熟、老成,“我們從不開玩笑的。”
“你們主動給特務送東西是怎麽回事?”海狐看著身旁的這個孩子。這小孩身上似乎有種邪氣,眼神中透著超出同齡人的狡黠。
“你知道什麽叫做心理戰嗎?”孩子在他耳邊說,“心理戰就是搗亂,搗得越亂越好,讓敵人的心智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他們就會乖乖上鉤。葉恒艮這塊唐僧肉,很多人都惦記著呢。不過你放心,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誰也跑不了的。海狐先生,你隻需在船上遊遊泳,曬曬太陽,其他的事情什麽都用不著管,時間到了,就可以去向你的上司交差了。”
“你到底多大了?”海狐驚愕地問。現在他感覺到這小孩的身上不僅僅有邪氣,還有一種鬼氣,仿佛一個老人的靈魂裝進了少年的身體,讓人全身發毛。
“年齡那麽重要嗎?以年齡來判斷人,會犯致命的錯誤的。”孩子笑著說,“你別忘了,這是我們第二次合作了,1948年那次,沒有讓你們失望吧?我們永遠不會讓主顧失望的。你繼續遊泳吧,有事情我會主動找你的。”
看著孩子遠去的後背,海狐半晌兒沒回過神來,就像看了一個幻影。
不過想想也對,如果沒有十成的把握,他們敢那麽囂張嗎?幽靈不是單打獨鬥的冷血殺手,他們每次出動都是一個組合,會做一個很大的圈套,每個人的能力不同,作用不同,卻配合默契,像一架精密的殺人機器,不需要每個零件都要裝著刀的。這比雇傭一般的殺手保險係數高多了,他們能完成幾乎不可能的任務,這也是“幽靈會”那麽多年幾乎沒有失過手的原因所在。
這樣想著,海狐胸中不免又信心十足。是啊,操什麽鳥心啊?在一旁看大戲就好了。
海狐苦笑著,站起來做了個擴胸動作,深呼吸一口氣,雙腿一躍,“嘩”的一聲倒栽入池中,鑽入水底,魚似的潛遊。
1965年8月5日
13時58分南中國海
南中國海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十分鍾前還是陽光明媚,轉眼就風起雲湧,天空布滿了層層的鉛雲。白色的“克裏特皇後號”在青冥海麵上緩緩向北航行,三支巨大的暗紅色橢圓狀的煙囪不時冒出滾滾白煙,就像鼻孔裏噴著熱氣的憤怒公牛,推開一切阻礙它前進的東西。實際上,如果從雲端向下看去,這艘巨無霸跟汪洋大海比起來,還是小得可憐,就像一隻紙做的模型,隨著海浪搖擺起伏。
RF-101超音速偵察機的陰影掠過“克裏特皇後號”的露天甲板,王星火在舷梯邊看到了它。他認得這種型號的飛機,沿海解放軍官兵習慣把它稱作“妖中妖”,是“幺洞幺”的諧音。因為它太快,太靈活,而且常常貼近海麵飛行,雷達監測不到它,就像鬼魅一樣。
王星火惱恨地盯著這架“妖中妖”飛越郵輪上空,呼嘯著消失在西邊的海平線。他猜想,這家夥肯定要去越南或者中國沿海偵察軍情,如果現在有軍用通訊設備,自己就可以把情報傳遞給沿海的部隊,讓它來個有去無回。
可惜沒有。
盡管身在遠洋的豪華郵輪上,但王星火深知,戰爭其實就在身邊,從來沒有遠離。他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這船上到處潛伏著狐狸般狡猾的敵人,他得跟他們周旋,掃清障礙。
王星火走下舷梯,他要去倉儲區尋找大副雷鳴斯,他得讓雷鳴斯重新安排救生船的分配名單,以防萬一。剛才船橋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雷鳴斯去倉庫檢查安全去了。王星火當然知道倉儲區在哪兒,整條船的地圖他一清二楚。
但船橋工作人員提供的信息不準確,雷鳴斯不在倉儲區。倉儲主管李德告訴他,雷鳴斯壓根兒沒來過這裏。偌大的船,要找到一個人確實挺難的,王星火又不想動用船上的廣播係統,以免被敵人掌握動向,於是隻好返回客艙再作打算。
就在王星火從倉儲區上來,經過左舷通道時,他意外遇上了雷鳴斯。但此刻的雷鳴斯已經不能跟他說話了,這個高大的澳洲老水手靠在船舷扶手上,痛苦地蜷成一團,口鼻間布滿黏稠的血,仿佛剛剛啃了一個人的血肉,顯得猙獰恐怖,但這滿臉的血是他自己的,還在不斷往外流淌。
“你怎麽了?”王星火跑過去扶起他。
雷鳴斯的臉抽搐著,抬手指向前方,說:“快,快通知保安室……有一個人冒充船員,被我認出來了……不能讓他逃掉。”
“他長什麽樣子?”
“是個棕種人,卷頭發,二十五六歲左右,穿著水手長的製服。”雷鳴斯說。
王星火剛想朝前追,被雷鳴斯拉住褲腿,問:“你,你又是誰?”
“一個普通的乘客,我正找你有事呢,不過現在來不及細說,如果你還想逮住那個人的話。”王星火回答。
雷鳴斯看了他一眼,放開了手:“這家夥很厲害,你小心點,最好叫上幫手。”
王星火點點頭,快步追過左舷通道,進入一個中庭。中庭後是一個新西蘭風格的酒廊,用各式各樣的木材裝飾,幽暗神秘,布置得很有點原始的味道。
酒廊裏倒沒有多少人,吧台前坐了幾個大高個的西方人,正在品著紅色果酒,不時跟女調酒師說幾句,女調酒師旁邊的糕點師則低著頭專心裝點一盤帕洛娃蛋糕,似乎在精雕一件藝術品,對外界的事充耳不聞。
一切都很正常,波瀾不驚。
王星火並不是一個喜歡狗拿耗子的人,直覺告訴他,此人的出現肯定跟葉恒艮有關,雖然不能確定這個冒牌水手長是不是圖謀者之一,但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威脅“老V”的人。
“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水手長製服的人經過這裏?”王星火問那幾個人。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王星火立刻覺察到他們表情上細微的變化,他們的動作生硬而做作。情況不對!他向其中一個西方男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的眼珠子便恐懼地向糕點師覷去。王星火發現,那個糕點師一直不敢抬頭,看上去很專心致誌,實際上雙手發著抖,額頭流著汗。
糕點師不是“水手長”,他隻是人質之一,而且,從緊張的神態看,他受到的威脅最大。
毋庸置疑,這幾個人明顯受到了脅迫,而能讓幾個大漢同時乖乖聽話的武器,除了槍,別無他物。槍,不管在何種情形下,永遠是王牌。形勢嚴峻,不容樂觀,王星火心裏迅速推斷著,盤算采取何種行動,表麵上卻不動聲色。
“水手長”肯定躲在吧台下,近在咫尺,用槍抵著糕點師的腰部,王星火仿佛透過吧台,看到了龜縮在台後的殺手,聽到了他的呼吸聲,感受到他淩厲的殺氣,酒吧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緊張。
“謝謝!看來我找錯地方了,我去別的地方找找。”王星火有禮貌地向他們道謝。剛離開幾步,忽然回身一跳,左手在台麵撐著,右手順勢操起桌上的一隻白蘭地酒瓶,黑貓一般輕靈地躍過吧台,以迅雷之勢撲向台後。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水手長”還在暗中慶幸追擊者上了當,卻猛不防受到突然襲擊,連忙舉槍,不料一隻酒瓶子又猛又準地砸過來,正中手腕,劇痛之下,槍就飛了。不過他並非等閑之輩,一個斜飛腿擋住了王星火跟來的一腳,借機往後一滾,拔腿就逃。
“水手長”撞開酒廊後方一扇鎖著的小門,立刻就消失在門後麵了。小門後麵是船員生活區,船員生活區當然比不得豪華幹淨的客房,甚至可以用淩亂來形容,每一個房間也比上麵幾層小得多,狹窄幽暗,
“站住!”王星火大喝一聲,緊追了過去。
平靜的生活區被徹底打亂了,“水手長”撞倒走廊裏的兩個船員,左衝右突,一邊跑,一邊想盡方法扔東西推人,阻慢王星火的腳步。這招還真管用,等王星火追到船尾處的船員餐廳時,就不見了人。
不到開飯時間,餐廳裏空無一人。王星火小心翼翼地從一排桌子間走過去,他懷疑“水手長”躲在桌子下麵。但搜了一周,竟然沒有,這個人憑空消失了。
正思索間,雷鳴斯捂著流血不止的口鼻,帶著五六個荷槍實彈的隨船保安闖了進來。
“他去哪兒了?”雷鳴斯氣急敗壞地問。
“這兒有沒有其他通道?”王星火反問。
“沒有。這個餐廳隻通向船員廚房,但是,廚房是從後麵鎖著的,這邊進不去。”保安隊長桑托斯替雷鳴斯回答了。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是菲律賓人,瘦直身材,活像一支燒焦的炭棍。他走到一扇小門邊檢查了一下,說:“瞧,門沒被破壞,他不可能從這裏逃走的。”
他總不會變成蒸汽了!王星火不信這個邪,蹲下來仔細尋找著,果然發現了一個蹊蹺的地方。他走到角落裏的一處方形格柵前,用手扣住柵欄,用力一拉,格柵應手而落,竟露出一個黑乎乎的通道。
“該死!他從通風管道逃了!”雷鳴斯詛咒道。
通風管道在船層上像蛛網似的連通著各個房間,僅容一人出入,比船上的回廊艙房更像一個迷宮。
“給我手電。”王星火向桑托斯要來一支手電,鑽進了通風管道。
管道內黑暗無光,王星火忽然有一種幻覺,仿佛黑漆漆的管道突然蠕動了起來,讓他覺得像被吞入了某條巨大海蛇的腹內。但這隻是一瞬間的感覺,他鎮定了下精神,朝裏邊爬去。
因為長年無人進出,管道內沾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在手電的照射下,“水手長”爬過的痕跡曆曆在目。
雖然管道縱橫交錯,但逃是逃不掉的!沒爬多少距離,王星火就覺察到目標就在前麵不遠了,但對手靈活的身手令他吃驚,這家夥活像一隻地鼠,在管道內快速穿行。照這樣的速度,他未必能追得上,王星火便當機立斷,根據他對船體管道的了解,選擇了一條包抄的捷徑。
結果兩人便在一處轉彎相遇了,碰了個麵對麵。兩人之間相距兩米,頓時都僵持不動。
“你的身手不錯!鑽這樣的管道是不是有點兒太狼狽了?”王星火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但對方麵無表情,王星火這才想起來,對方可能不懂華語,就用英語重述了一遍。
對方終於回話了:“你的身手也不錯,幹嗎鑽這樣的管道糾纏我?”
“你為誰工作?”
“為我自己。”那人直著眼,盯著王星火。
“你不說實話,看來,我隻好把你交給保安處了。”
“那就試試,我還沒跟真正的中國功夫交過手,聽說中國人很會花拳繡腿。”那人哈哈一笑,說完,就向王星火猛踢出一腳。
通風管道隻有一肩多寬,兩人在這樣的黑暗窄洞中貼身格鬥起來,根本無法施展開招數,誰能占上風,就看肢體柔韌性和短距離的瞬間爆發力。在狹小的空間裏,能量是會迅速積聚的,不一會兒,管道便激烈地震動起來,隆隆作響。“水手長”不敵王星火,虛晃一腳,掉頭向後爬去,逃不過四五米,又被王星火抓住小腿,雙方再次扭鬥在一起。
通風管道哪裏承受得了如此劇烈的搏擊,“轟”的一聲巨響,竟爆裂開來,兩個人同時跌進了一個小艙房。這是個船員房間,一對男女員工正在床上幽會偷情呢,哪曉得艙頂突然破裂,掉下兩個灰熊似的男人。這對情人像見了鬼似的,嚇得魂不守舍,尖叫連連,赤身就躥出了門。
“你跑不了!”王星火一個左勾拳重重打在“水手長”的下巴,然後用擒拿手死死扣住他的右臂,把他壓在圓形的窗口。
“水手長”掙紮了一下,發現反抗是徒勞的,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除了妥協,別無他法,隻得說:“你放了我,我們做一個交易。”
“你現在沒資格跟我做交易,先得老實告訴我,你是誰?”王星火加重了力度,疼得“水手長”齜牙咧嘴。
“加利,我叫亞當斯?加利,美國人。我沒受雇於任何組織。”“水手長”急促地說。
“你為什麽冒充船員?”王星火喝問。
“我本想跟蹤葉恒艮,找出殺死表哥丹尼?傑克遜的凶手,所以才偷偷上了這艘船。”加利突然苦笑起來:“中國人,這船遠比你們想象得要複雜得多,他們的勢力太強大了!你們現在自身難保,不如我們聯手,共同對付這些鬼。”
“你怎麽知道這些情況?”
“現在不是說原因的時候,他們就要來了,如果你不放我,會後悔的。”加利喊道。
“我沒有理由相信你的話。”王星火說。
“該死!”加利咒道,“那就等著落入死神的圈套吧。”
王星火心念轉動,明白了加利的意思,也許現在就是“死神遊戲”的一部分,他們已經在圈套中了,眼前的這個人並不完全在撒謊,不由手微微一鬆。
可惜遲了一步,雷鳴斯帶著保安擁了進來,幾把槍同時對準了加利的腦袋,給這個年輕人上了亮鋥鋥的手銬,幾個保安就要推走他。
“非常感謝你的協助,我會向船長建議,在晚上的船長晚宴上向全體乘客表彰你這位英雄。”雷鳴斯向王星火伸手以示謝意。他的嘴唇雖然止住了血,但腫得很大,活像隻大猩猩,看樣子加利的這一記重拳真不賴。
“我不希望張揚,這不是件好事情,隻會讓乘客們對船上的安全管理產生懷疑。”王星火說。
“你說得對,這是我們的疏漏,我鄭重向你道歉。”雷鳴斯有禮貌地微微鞠躬。
“你們會怎樣對待他?”王星火看向一臉怨氣的加利。
“我們得弄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和目的,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太糟糕了。”保安隊長桑托斯回答。
“請不要太為難他。”王星火忽然想為這個人求情。
“我們有分寸的。”桑托斯瞪了一眼王星火,跟雷鳴斯比起來,他並不太友好,仿佛抱怨這個乘客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搶了他的風頭。
倔強的加利在眾多保安押解下走過王星火的身邊,突然狠狠撞了過來,丟了一句話:“中國人,你們完蛋了!”
王星火看著加利被帶走的背影,下意識地用左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心裏突然沒底起來,隱隱間竟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在他們頭上慢慢張開。這種不祥之兆他少年時也有過,那是在另外一艘船上。
但他不能被任何感覺左右,他相信事在人為,人定勝天。不過,他必須加倍冷靜,加倍小心,然後重新確立對策。
他緊緊攥緊了右手心裏的一把鑰匙,那是剛才加利在跟他一撞的瞬間塞給他的。
1965年8月5日
14時33分南中國海
葉芊嚐到了苦頭。
郵輪在進入南中國海不久,天就變了,風浪一陣緊似一陣。雖然甲板還平穩得很,茶杯放在桌上也紋絲不動,但有些人的體質對於平衡的微弱變化是非常敏感的,比如葉芊。
僅僅五分鍾,葉芊已經吐了兩次,她從來沒有坐過遠洋船,沒嚐過暈船的難受,此刻,對大郵輪的新奇尚未消退,就被突如其來的暈頭反胃弄得興致索然。
杜麗守在洗手間門外,為葉芊的纖纖弱質頭疼不已。人和人之間的差別真大,對她來說,這點兒風浪是小菜小碟,毫無感覺,對另一個女人來說卻是一場不大不小的災難。看來,艙房是待不下去了,得帶著葉芊到空曠處透透氣,轉移一下注意力,清醒清醒頭腦。
但下午的官方活動並不多,除了兩點鍾位於郵輪一層的皇家賭場按時開放外。剩下的,就是位於第三層小廳裏的一個講演會。
杜麗對這個講演會倒是充滿了好奇,聽說隻要是和平講演,誰都可以上去說幾句,表達自己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對於杜麗來說,這裏的一切幾乎不可想象,什麽都是新鮮的,什麽都是奇特的,仿佛從一個世界一腳跨進了另一個世界,盡管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完全適應。她的內心甚至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因為這郵輪上的所見所聞,完全區別於她以前對資本主義萬惡的糟糕印象,這裏的船員和乘客,大部分彬彬有禮,麵帶笑容,似乎對生活充滿熱情。
她告訴自己,這些都是表麵現象,這些人都是剝削人的資本家,或者是寄生蟲,不代表他們國家的下層人民,那些勞苦大眾根本坐不起這樣的郵輪,他們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苦等著被解放,等著紅旗插遍全世界。比如美國,現在不正在借侵略越南之機,奴役著其他國家嗎?但同時她又很迷惑,希望聽聽這些人的真實想法,以及他們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
“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坐船了。”葉芊青著臉走到洗手台邊,說。
杜麗一笑:“話可不能說得太早。芊芊,你得多鍛煉鍛煉,回國後,你這樣的體質怎麽參加祖國建設?”
葉芊瞪了她一眼:“別拿回國來唬我,誰稀罕了,我還不願意去呢。但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沒你想的那麽脆弱!”一邊對著鏡子,用一方絹帕擦了嘴角,又取了一支唇膏仔仔細細地補上口紅。
杜麗看她打扮,不禁皺了皺眉頭。
“你沒見過女人化妝嗎?”葉芊在鏡子裏見了杜麗的表情,好奇地問。
“我們不塗脂抹粉,這是舊社會女人和唱戲的才做的事。”杜麗說。
葉芊吃驚地看著杜麗,像見到了一隻奇異的動物,直搖頭說:“上帝啊,救救我吧。”
杜麗笑了:“女人的魅力不是靠打扮化妝就能有的,以前女人就吃了這個虧,現在婦女解放了,不再受壓迫,我們和男人是平等的。說,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男人能做的,我們女人家也能做。”
葉芊把口紅放回小包裏,朝杜麗扮了個鬼臉:“我才不愛武裝呢!我就愛紅裝,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像你這樣的。”
杜麗也不願跟她爭論,兩人出了艙房,去隔壁看葉濤和李遇白,剛巧他們也準備出去逛逛,於是四人和葉恒艮、袁智強他們打了招呼,結伴去三層舉辦演講會的小廳。
剛走進電梯,就碰上了伯恩夫婦。
“嗨,你們去哪兒?”伯恩熱情地打招呼。
“隨便去三層逛逛。”李遇白說,反問,“你們又去哪兒?”
“皇家賭場,去試一把運氣。對了,據說那裏來了一位賭術高手,正好順便開開眼界。李先生也是行家裏手,不如一起去如何?”伯恩邀請道。
賭場乃是非之地,王星火交代過,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不要去賭場。
“謝了,想去的時候,我們自然會去。”李遇白婉拒了邀請。
凱瑟琳說:“你們有沒有聽說,船上抓住了一個冒充船員的人?”
“是嗎?想不到大郵輪也這麽不安全。”杜麗回應說。
“得當心,說不定我們中間也有人是冒牌貨。”伯恩笑著說,用一雙藍色的眼睛打量著葉芊,看得她有點兒發毛,偷偷躲到杜麗的身後。
這時候,電梯到了三層,杜麗他們要出去了。
“看來,我們都得當心。”李遇白回頭對伯恩夫婦說。
伯恩哈哈一笑:“李先生,我更願意在賭場裏見到你的身影,記著有空來玩一把。”
演講廳的布置有點兒像小教堂,簡約但又不失神聖的學術氣氛,設計者肯定是個深諳心理的高手,知道怎樣用環境讓聽眾迅速投入到聆聽的狀態中。
他們遲到了,第一個演講者已經開講,題目叫做《越南戰爭的真相》,這是個熱點時事話題,吸引了不少男性乘客參加。演講者是個五十開外的金發老頭,看上去像個大學教授,對政治頗有研究,把越戰的前因後果解析得頭頭是道。
大家聽著老頭的講課,似乎聞到了幾百裏外硝煙的味道,很有點兒惴惴不安起來。“克裏特皇後號”,這個仿佛歌舞升平的小世界,離前線其實很近,為保安全,它不得不貼著菲律賓近海航行,而且船上也加強了武裝保安的力量。
葉芊卻對這個話題絲毫不感興趣,開始東張西望,竟發現了一個“熟人”——中午一起吃飯的洋子,她坐在前排右側,剛好也回頭看見葉芊,兩人相視一笑。
令葉芊吃驚的是,接著老頭上台的正是洋子。洋子講的題目有些偏,是關於東亞的刺青文化的。這個話題大大出乎了聽眾的意料,因為洋子看起來像個文靜的鄉下姑娘,穿著一襲青花連衣裙,兩條黑亮的麻花辮子漫不經心地搭在白皙光潔的脖邊,渾身透出恬靜的氣質。而刺青文化則更像跟黑道粘邊,由一個女孩子講這樣的題目,讓人覺得很不合適。
但洋子一說起話來就非同凡響,口吐蓮花,把刺青這冷門知識從頭道來,講得深入淺出,妙趣橫生,還夾帶著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特別是講到秘密社團獨特的刺青時,更是如數家珍。杜麗聽到這裏,興趣大增,因為在她經手的案子中,有許多特務就是建國前夕潛伏的會道門分子,他們身上的刺青往往代表著背後一個隱秘的組織,刺青很有可能成為破案的重要線索。
從洋子的演講中得知,她的這些知識得自於祖傳的手藝,她的養父在新加坡就是幹這行的,幹了幾十年,曾經為很多秘密團體的成員文過身。
講得如此專業,讓杜麗幾乎排除了對洋子的懷疑,排除了對洋子的懷疑,也就排除了廣末宏介,也就是說,他們沒說假話,真是要去日本尋找親人。但這隻是杜麗一時的想法,過後轉念又想,任何可能性都存在,敵人也許在故意迷惑他們。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到最後,怎能水落石出?
杜麗低頭看了看手表,這隻瑞士表是上級為這次任務特別配備給他們的,國內的上海牌當然不可能帶出來。已經快到三點半了,王星火還沒來找他們,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煩?杜麗想起凱瑟琳說起的那個假冒船員者,心裏有點兒忐忑不安。
按照計劃,她的主要任務是保護葉芊,李遇白保護葉濤,王星火和袁智強則保證葉恒艮的安全,但王星火還有個重要的秘密工作,就是要主動出擊,防患於未然,這是103的長項,也是這麽多年的經驗,光守是守不住的,得走動,才能及時掌握敵情,才能活。王星火沒在的時候,就由袁智強單獨擔負起保衛葉恒艮的重任。分工雖如此,但說好了隨時保持聯係,她已經用內線電話在郵輪服務台留了言,王星火辦完事情,應該會來這兒。
他沒來,說明有事兒。一想到這兒,杜麗就無心聽講,等洋子演講一結束,就拉著葉芊的手匆匆退場。
“兩位等一下。”洋子趕了上來,“謝謝你們來捧我的場,我真是太高興了。”
“洋子,想不到你講得那麽好,聽得我都入了迷。”葉芊拉著她的手說。
杜麗微笑問:“洋子小姐,中午吃飯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們你有這個節目,我們差點兒就錯過了。”
洋子羞澀地摸著長長的辮梢,紅著臉說:“我哪敢主動跟你們說呢?多不好意思啊。”
“洋子,你在台上台下完全是兩個人。”李遇白和葉濤也出來了,李遇白對洋子說。
洋子一驚,睜著大眼睛,不解其意。
“不過,兩個洋子都很可愛。”李遇白嗬嗬笑道,倒不全是恭維,老實的葉濤嘴上雖沒說,心裏也有同感。
“謝謝你們。”洋子舒了一口氣。
“對了,你哥哥呢?怎麽沒見他?”李遇白問。
“他呀,有了賭場,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杜麗皺了皺眉頭:“怎麽這船上的男人都好這個?”在她看來,這是一種惡習,應該徹底杜絕的。
“郵輪上最不缺的就是賭棍。”李遇白說,“你想想,船雖大,但走來走去也就這麽幾個地方,茫茫大海,也沒啥景致可看的,日子又過得慢,心又不踏實,都是借著賭消磨時間哪。”
杜麗就差沒罵出“萬惡腐朽的資產階級”了。她忍了,把李遇白拉到一邊,跟他說了王星火的事,哪知李遇白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說星火能耐大著呢,況且敵人這一時半會兒也不會下狠手,不必擔心的。
不會下狠手,不代表不會下手,敵人一直在暗中活動著,這點杜麗心裏很清楚,他們都在等待機會,創造機會下狠手。
杜麗正想反駁李遇白,卻看到有一個服務生走了過來,連忙閉了口。
“請問,您是李遇白先生嗎?”服務生有禮貌地問李遇白。
1965年8月5日
15時15分南中國海
“克裏特皇後號”以每小時20節的速度向北航行。
在郵輪最高層11層的尾部,有一個安靜的小圖書館,這兒四周都鑲嵌著玻璃,明亮透淨,是讀書的好去處。圖書館雖不大,但配備了英、日、華文等各語種的精裝圖書,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葉恒艮和張家浩在書櫃上各挑了一本書,要了兩杯清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邊讀邊聊。袁智強暗查了一圈,確定這個角落暫時安全,除了門口一個無精打采的管理員,以及另一邊窗口的三四個讀書的乘客,就沒有其他人了。
他不在乎葉恒艮讀什麽書,隻在乎他身邊有什麽人。
但袁智強驚奇地發現,葉恒艮手裏的竟是一本1960年中國國內出版的《選集》第四卷。完全想不到,在這裏竟能見到偉大領袖的著作,這讓他似乎一下子對這艘郵輪添了幾分親切感,不再感到那麽陌生和別扭,甚至心裏有股暖流在湧動。
應該讓更多的人來讀讀的著作!
“小袁,來,過來坐。”葉恒艮見袁智強盯著他手上的書,和藹地招呼他。
袁智強過去坐了。
“我在美國,其實一直關注著國內的建設,能把一個爛攤子收拾成現在這樣,真是了不起啊。”葉恒艮感歎道。
“因為我們有思想,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這是我們戰無不勝的法寶。”袁智強憨厚地回答。
葉恒艮點了點頭,歎息說:“真乃奇人啊,如果當年我們能認認真真地精讀他的這些文章,就不會一敗塗地了。”
“小夥子,知道國共戰爭時,為什麽我們國民黨的軍隊敗得那樣快嗎?”張家浩問袁智強。
袁智強看向他,這個問題他倒真沒好好想過。
“不是因為打仗厲害,不怕死,也不是用兵如神,因為我們的軍隊不想打,其實國民黨的兵和一樣,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打著為窮人翻身的旗號,窮人不打窮人,弄得我們軍無鬥誌,焉能不敗?蔣介石其實是敗在了自己的手裏,誰叫他脫離民眾,看不起窮人呢。”張家浩說。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呐。”葉恒艮點頭歎道。
“你們說得對,但也不完全對。為窮人打天下,那是實誠的,絕不是什麽戰術。”袁智強說,“你們回國後就可以親身感受到,窮人們如今真的翻了身,再也不用做牛做馬,受地主老財們剝削了,大家都是主人,新中國的主人。”
“這我信,新中國的成就大夥兒有目共睹的。雖然西方一直在醜化新中國,但去年那顆原子彈,就讓我們的腰杆兒挺直了很多。自力更生,自強不息,這一點精神讓我佩服,美國人能造出來的,中國人同樣能造。”葉恒艮滿懷期待。
張家浩從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顯然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壓低聲音說:“雲台兄,你說這次回國,要給送一份大禮,我知道你為這份禮準備了很多年。但是,你就真的那麽相信那個傳說?”
“信,傳說都是有底子的。況且,這不是傳說,是事實。”葉恒艮信心十足地說。
“這麽多年,你卻沒有跟我說起真相,看來,老哥還是信外人,不信我啊。”張家浩歎氣說。
袁智強很有點兒不快,他明白張家浩所指的外人,無非是他們的代表,葉恒艮在上郵輪後,已把真相偷偷告訴了王星火。
葉恒艮見四下裏無可疑人物,就說:“家浩,我可以瞞別人,難道會瞞你?你是我的恩人,又是芊芊的義父,我葉恒艮到老了,沒幾個推心置腹的兄弟,你是唯一在我身邊的老友。我之所以不說,是因為這東西實在太危險,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我不想連累你。”
葉恒艮看著張家浩,又說:“家浩兄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呢。你在紐約機場被綁架,不就是我連累的你?現在這船上,看上去風平浪靜,實際上暗藏風雲,你我都很清楚,要不是袁同誌他們護著我們,那些人早就下手了。”
張家浩點頭說:“這倒不錯,但,是你,不是我們,你是他們的重點保護對象,出不得半點差錯的。”
袁智強插話了:“張老先生,你理解錯了。我們王組長交代過,隻要你張老先生真心誠意回國,那就跟葉老師一樣,同樣是我們的保護對象。我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不敢,張某真是受寵若驚了,隻要你們不死盯著我就行了。哦,對了,要不是你們的人在紐約救我,我這條老命恐怕早就丟在異國他鄉了,還沒感謝你們哪。”張家浩嗬嗬說。
“好說。”袁智強說。
從窗戶看過去,海天如鉛,積雲密布,船尾的萬國旗隨風猛烈飄動,又有幾架美式戰機像禿鷹似的從低空掠過,鑽入遠方的雲層中。
“家浩,我這麽多年隱姓埋名,小心做人,就是為了等待機會,破解黑箱謎團。”葉恒艮終於說。
“黑箱?”張家浩皺起了眉頭,“那個傳說中沒有黑箱啊?”
“你隻知道二戰時日本的金百合計劃,卻未必知道黑箱。”葉恒艮說。
“什麽是金百合計劃?”袁智強從來沒聽過這個名詞,好奇地問。
葉恒艮抬頭望向遠處雲端中忽隱忽現的軍用偵察機,仿佛看到了那個年代,緩緩說:“金百合計劃是當年日軍掠奪被侵略國家財富的機密計劃,由日本天皇親自擬定,他們在東京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金百合,由日本皇室、軍部、財團、黑龍會以及曆史、考古、文物、建築、珠寶等各方麵鑒定專家組成,日軍在各地掠得的所有珍寶,都必須由這個組織鑒定,然後分門別類,藏入天皇的秘密處所。對於沒有收藏價值的金銀首飾,則一律溶成金條銀條,收進日本的國庫。早在1937年南京淪陷時,金百合計劃就開始實施了,日軍燒殺搶掠,上至政府館藏,下至平民古董,被金百合組織奪去的財富無法用數字估算,他們甚至連我們老祖宗的墳墓都不放過,把屍體上的金牙都給敲走了。”
“簡直是畜生!瘋狂之極。”袁智強憤怒地說。
“這個組織擁有至高的權力,直接對天皇負責。它的間諜耳目像蛛網似的遍布各地,瘋狂探寶尋寶,一旦日軍攻陷該地,首要任務就是奪寶。而且,日軍的各支部隊都安插著他們的眼線,如果發現哪支日本軍隊私藏財寶,指揮官就會受到極嚴厲的處罰,輕者剖腹謝罪,重者就地正法。”
“那麽黑箱是怎麽回事?”張家浩問。
“1945年春夏之交,日本已經聞到了他們即將滅亡的味道,為了防止盟軍在日本本土登陸後尋獲這些寶藏,天皇下令,把這些寶藏分批運往各地,主要是無人居處的荒島或叢林掩埋,並建築秘密工程,以便將來能重新發掘。”葉恒艮接著說,“任務完成後,他們殺死了所有的勞工,而參與屠殺的軍隊卻不知道工程內的秘密,不久,少數知情人也被永久封口。日本投降後,金百合組織隨之解散,當年的機密檔案也失散焚毀,從此,很少有人知道這些寶藏的確切下落。不過有人傳言,日本在這二十年內,其實已經夥同美國秘密挖出了多批當年的藏寶,並偷偷兌換成巨額財富,用於國內建設。這很諷刺,日本雖然戰敗了,但竟然完整保有了曾經的戰利品。”
說到這,葉恒艮掩口猛烈咳嗽了幾聲,袁智強遞過茶水給他。
“在這些寶藏中,有一批寶藏是秘中之秘,它很特殊,因為這批寶藏並沒有報送天皇,而是被金百合組織的二號人物藤原正一私自截留了。藤原是個中國文物通,他親自在眾多掠奪來的中國國寶中精挑了八件最有價值的稀世珍寶,封在一個黑檀木箱內,並征了山下奉文的一支軍隊,把寶藏秘密埋入了菲律賓的一個荒島叢林裏。這就是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黑箱。”
“日本天皇難道不追究他嗎?”張家浩問。
“那時日本天皇自身難保,樹倒猢猻散,那些將領們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誰還能顧得上寶藏的事。藤原正一在戰後也被盟軍抓獲,關在東京巢鴨監獄裏。離奇的是,1948年11月,東京大審判的前夕,藤原正一竟在監室內吃硬麵包哽死。有人說,是因為他截留了寶藏,被天皇派人秘密處決了,其實這不大可靠,天皇不可能選擇這個時候去殺他的,那時比寶藏重要的事多得去了。藤原是自殺,還是他殺,至今是一個謎。不過,藤原一死,黑箱的秘密更無人知曉了。”
張家浩點頭:“雲台兄,這麽說來,你得到的那張地圖就是黑箱的藏寶圖?”
葉恒艮一笑:“是,但不全是,光憑這張地圖是找不到黑箱的,因為藤原很狡猾,他在地圖上加了密,這是種圖形密碼,你看到的地圖其實已經轉換了位置,變得麵目全非了。就算得到了地圖,如果解不了密,就會上了藤原的圈套,南轅北轍,緣木求魚,最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真是大大的狡猾!”袁智強學著抗日電影裏鬼子的口氣,罵道。
“那麽你是怎樣得到地圖的?”張家浩直問道。
“說來話長。1949年12月,我離開台灣,轉道日本,其實是為老蔣辦最後一件事,尋求駐日美軍的後援。在神奈川縣橫須賀的一家小酒館,我遇到了剛剛被美軍從巢鴨監獄釋放的B級戰犯井上隆。這個井上隆是我年輕時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也算是老相識了,隻是後來他成了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的情報官,岡村寧次的心腹。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此時的井上隆已是妻離子散,貧病交加,而且對侵略戰爭也表露出懺悔之心。在這個小酒館裏,我們聊了很多,最後,他取出那半張地圖交給我。原來在巢鴨監獄,他跟藤原住一個監室,藤原臨死前交給他兩張地圖。”
“兩張地圖?”袁智強不解。
葉恒艮解釋說:“準確地說,是兩個半張。老奸巨猾的藤原把一份地圖拆成了兩張,並告訴井上黑箱的秘密。也許藤原已經預知自己要完了,所以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井上。藤原死後,美軍看守立即對井上進行嚴厲的審問,結果搜走了半張地圖。另半張,情報工作經驗豐富的井上把它縫在了內褲縫裏,並成功帶出了監獄。”
“這麽說來,這個井上還有點兒贖罪之心,把地圖交還給中國人。”袁智強說。
“這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時的井上已病入膏肓,離死不遠了,況且,他自己破譯不出地圖的秘密,因為藤原告訴他,地圖是用中國的易數加密的,他對這個一竅不通。井上隆知道我對易學有研究,所以不得不求助於我。加上另半張地圖在美國人手上,要想在半張地圖裏得到寶藏的線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它給我,日後也好得些回報。於是,我取下身上的一塊瑞士懷表給他作為報酬,拿到了那半張地圖。這地圖也算是不祥之物,我離開日本後的第三天,就聽說井上隆從樓梯上摔下來,當場斃命。”
“藏寶也要講福分的,自古無福之人藏寶下場都不好。”張家浩搖頭說。
“也算是機緣巧合,不久,我就受家浩兄之邀離開台灣,渡洋來到紐約,開始了新的生活。十幾年來,我一直暗中研究那半張地圖,期待有一天破解黑箱之謎,尋回國寶。雖然不能確定藏寶地,但好歹找到了藤原加密的方法,他竟然按八卦易數把經緯方位都轉成數字,然後采用複雜的變爻相動,得到加密後的數字,根據數字又重新製成地圖,並在地圖上暗藏了奇門符號作為線索,真是個聰明的混蛋。但如果兩張地圖不能合璧,黑箱之門就永遠無法開啟。
“直到有一天,丹尼?傑克遜找到了我,你們知道嗎?當我看到那半張地圖時,心跳都要停止了。真是上天眷顧我中華,讓這個美國人送來地圖!後來,我探知,當年那個巢鴨監獄的美軍看守官叫裏克,秘密審訊井上隆後,他私吞了地圖,此後也一直在研究它,但他弄錯了,上了藤原的當,以為藏寶地是在越南,而此時他已經是美國陸軍中校。越戰開始後,裏克主動請纓前往南越,實際上是想借機私挖寶藏,可惜有一次他們的基地遭到越共的突襲,裏克雖然僥幸逃脫,卻把地圖給丟了,這半張地圖落在了越共手中,後來又輾轉到了在越南參戰的特種兵丹尼手裏。”
“原來是這樣。”張家浩恍然悟道。
“我猜美國中情局已經掌握了有關黑箱的情報,所以會對我采取行動,在新回坡,王星火就給我分析過,說中情局肯定會追到郵輪上,他們現在就在我們身邊。”葉恒艮緊皺起眉頭,一臉憂慮。
張家浩說:“雲台兄,你放心,他們現在不敢對你怎麽樣,而且,老蔣的特務想殺你,他們還不肯呢。中情局隻在乎黑箱,不關心老蔣的私仇,他們肯定也知道了,光有地圖不行,得破譯,解密是世界上最難的工作之一,他們不會傻到自己又去研究個十幾年。黑箱對你來說,就是一隻成熟的瓜,他們隻要緊緊攥住你這條藤,這隻瓜又能跑到哪兒去呢?你現在是他們的寶貝。”
葉恒艮歎息道:“老弟,你別再取笑我了。這些人無非想放長線,釣大魚。”
“他們想得太簡單了,這海多深哪,不是他們美國的釣魚塘,也許釣上來的是條吃他們的大鯊魚。”袁智強說。
葉恒艮和張家浩一聽,樂了,哈哈笑起來。
正開心時,袁智強看到有個男孩氣喘籲籲地跑進圖書室,這男孩他認識,是中午一起吃飯的陶淘。
“陶淘,你怎麽了?”袁智強見他一臉著急委屈的模樣,便問。
陶淘見了袁智強,就哭起來,擦著紅通通的眼睛說:“袁叔叔,可找到你了!我媽……我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