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情人(40)

進入大店之後二人立即進行異化。

蘇琴如同蜜蜂進入花叢一般,如同蝴蝶在花上飛,如同魚兒入了水,如同主人回到家。她是那麽地忘我、自在、快樂。

而潘正龍呢則與她相反。他的心態如殘花敗柳、惡水死魚的心態,假如它們也有心態的話。他非常沮傷、疲憊、自卑、淒惶。

這些都是蘇琴、這座豪華的購物城及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富翁、富婆們造成的。

沉悶首先來到,他覺得這些成千上萬的物品都是啞巴,你喜歡它們,而它們呢卻不能說話。

尷尬接踵而來。

蘇琴進入購物城之後不到一分鍾她就駐足挑選商品。她站在一片文胸之前。這些文胸花花綠綠,色彩鮮豔,洋氣時髦。她回頭向潘正龍招手,意思是要他到她身邊來。

潘正龍覺得難為情,他紅著臉遠遠地站著。寂寞如同習武時練蹲馬步一樣。實話實說,練蹲馬步比在這兒幹站著要好受些。因為練蹲馬步時站在空曠的大廣場上,沐浴在自然光之中,自然風徐徐而來,且心中有一股信念激勵自已。而在這兒幹站著呢則沒有這些良好的東西。

為了緩解壓力,潘正龍想起練蹲馬步時的情景,那時他剛拜梁功林為師不久。

為了讓他安心練蹲馬步,師傅是這樣教育他的:打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師傅的話在他看來是金玉良言,他聽得進去,於是他老老實實地練蹲馬步,前後練了四十四天。

在這四十四天中師傅為了增強他的體力每天天不亮就帶他到野外下黃鱔。

他們吃黃鱔的方法與一般人不同。他們把黃鱔吊起來,然後剪它的尾巴,從尾巴那兒流出血後他們用嘴去吮,如同嬰兒吮**一般。

怕他喝不進去,師傅在他第一次喝鱔血前這樣教導他:鱔血增加人的血性、體力、精力,一個習武的人必須克服畏難的心理。

他是相信師傅的,他克服畏難的心理,不怕熏昏他頭腦的腥味,不懼令他作嘔的鹹澀怪味,按照師傅的要求做了。

他隨師傅習武四年零四個月喝了四年零四個月的鱔血,隻到入獄為止。

想到這兒,潘正龍臉上露出了微笑。

接著他想起了十歲時光屁股隨父親到他就業的鞋帽廠浴室洗澡的情景。

他之所以願意光屁股出門完全是因為心血**。當然母親的話也起到一定的作用。母親說:小男娃子光屁股呢不難看,小女娃子光屁股呢不好看。

他自願光屁股隨父親到廠浴室洗澡。從去到入池都是興抖抖的,洗完澡後他就傻了眼。在更衣室人家不急不慢地一件接一件穿衣服,而他呢光著身子無事可幹。人家打量他、琢磨他使他感到極不自在。父親洗澡向來是一個“慢鏡頭”,他用手捂著“小麻雀”巴望他早一點出來。他送走一撥又一撥的人,他在這一撥又一撥的人的目光注視下羞得低下了頭。當時他心想:要是有一個地洞就好了!他渴望出現奇跡,然而奇跡始終沒有出現。

千呼萬喚始出來。父親出來後和別人一樣不急不慢地用毛巾擦身上的水,然後和別人一樣不急不慢地一件接一件穿衣服。今天時間過得特別慢,他如煎如熬一般難受。

終於盼來父親出門的時候,他如釋重負一般。他走得快,父親走得慢——他依然不急不慢,他頻頻回頭用身體語言催他快走。當他們到達一根電線杆子下麵時令他感到更難堪的人出現了。一個認識父親的年輕的阿姨路過這兒主動停下來和父親打招呼。他們似乎很熟悉,他們聊得眉飛色舞,聊得時間很長。那個年輕的阿姨好幾次用眼瞟他的“小麻雀”,每成功瞟一次她就比上一次更興奮。當時他就認為這個阿姨喜歡和父親說話是假,喜歡偷窺是真。他的自尊真的被這個阿姨偷得光光,他變得一無所有。他雙手下垂,“小麻雀”老老實實縮著,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一般。

想到這潘正龍啞然失笑。

由此他聯想到那次打賭。他剛進廠不久,同一個宿舍的“眼鏡”願出一千塊錢和他打賭:隻要他肯光屁股繞廠一周,這一千快錢就屬於他的了!

潘正龍並不缺錢,他之所以肯和“眼鏡”打賭完全是因為他要證明自已的勇氣。

他三下五除二洗光了衣服。他光著身子在同宿舍工友們的大笑聲中跑出了門。他剛出門就和師傅撞了一個滿懷,師傅反應特快一把抱住他,然後將他推入屋內。師傅臉氣得鐵青,當時他罵道:你這個甩子,吃錯藥了是不是?!

自卑接踵而來。

蘇琴買了一隻粉色的文胸後將之放入手推車中,推車的任務自然是他的了。接著她來到一堆內褲前。潘正龍遠遠地跟著她。她在這堆內褲前認真地挑選,潘正龍雖然不想看,但是一個名稱還是躍入他的眼簾:姿爾雅女子防盜內褲。

他覺得這一條展開的女子防盜內褲像一個十字架一樣。他仿佛看到一個無辜的女人被釘在上麵。她身體扭曲,形容痛苦。而他就是出賣她的猶大。自責感、負罪感,魚貫而來。他痛苦極了,為了打發痛苦,他閉上了眼睛。誰知閉上眼睛後,自卑如潮水一般湧向心間。

他記得他對自卑的體驗始於胡須與毛產生之時。以前,他是一個活潑的頑童,無憂無慮。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下河摸魚捉蝦,上樹摘果子掏鳥窩,上山趕獐子攆兔子,他整天忙得不亦樂乎。煩惱不可能沒有,他的煩惱是嫌魚摸小了蝦捉少了果子太酸了鳥窩空了獐子跑了

兔子奔了之類。他的煩惱往往如一陣煙兒,一會兒就從心頭散開。

他知道一些社會知識後,這些社會知道使他自卑。如:人家隻燒四分錢一個的煤球,而他家需要燒八分錢一個的煤球,因為他和母親的戶口是菜農,吃的是綠本子。到年底的時候,他和母親不能像城市居民一樣可以從糧站領取麻油和粉絲。人家城市居民可以享受福利分房和公費醫療,而他和母親則沒有這樣的權利。人家城市居民的孩子高中畢業後可以分配工作,而他呢隻能接母親的班當菜農。人家居民的家庭可以相互聯姻,而他呢是很難找到出身於居民家庭的一個女孩子當老婆。他知道吃綠本子的人比吃紅本子的人矮一截,他還知道吃綠本子的人比吃藍本子的人高一截。他知道這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出生於什麽階層全靠爹媽。俗話說:學好數理化,不如有一個好爸爸。有一個好爸爸,什麽都不要煩——工作、家庭、金錢、地位等等。城裏的孩子們知道自已是上等人有許多特權之後,無心於學習。他們盼望自已快快地長大,長大後要麽去當兵要麽去工作。他們這個特權階層的孩子無心於學習,整日惦記著欺負人。他們向弱勢群體開刀。他是弱勢群體中的佼佼者,長得身高馬大,又很聰明,他首當其衝。他們想法設法欺負他。挖苦他,辱罵他,打他,等等,這些他們都對他幹過。盡管他長得身高馬大,又很聰明,但是任何一個出生於城市的人都可以欺負他。任何一個出生於城市的女同學隻要想欺負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欺負他。他記得幾個城裏的女同學在一起商量給他起了一個“小老鼠”外號,。她們曾經當著眾人齊聲地向他高喊“小老鼠——潘正龍;潘正龍——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