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年春天,也就是我打算結婚的那一年春天,一顆彗星出現在我們村子的上空。那是我們見過的最亮也是最不祥的彗星。每天晚上,看著它爬過村子的上空,散播悲傷的種子,我們都試圖揣摩它所傳遞的可怕信息。哈吉·阿裏村裏最有學識的人去了一趟伊斯法罕,從大星相師那兒取回了一份年鑒,以讓大家了解將會發生什麽災難。

他回來的那天晚上,村民們都聚集起來,聆聽這一年的預言。我和父母就站在老柏樹的旁邊。這棵老柏樹是村裏唯一的一棵樹。上麵掛著各種各樣的布條,代表人們的誓言。每個人都神情凝重地翹首仰望星空。嬌小的我正好可以從哈吉·阿裏那看起來像沙漠中的灌木叢般的大胡子下望向天空。我的母親,瑪辛,指著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的火星說:“看那火紅的火星!它會縱容彗星的邪惡。”

許多村民都已經知曉了彗星神秘的征兆,或者聽說了彗星所帶來的不幸。伊朗北部發生了一場瘟疫,成千上萬的人死於非命。都格巴達的一個新娘由於地震被困於家中,在她見到新郎之前就已同女賓們一並窒息而死。至於我們村,從未見過的紅色昆蟲在農田裏泛濫成災。

我的閨中密友歌莉和較她年長許多的丈夫哈桑·阿裏一起回村了。她吻了吻我的臉頰,向我問好。

“你感覺怎樣?”我問。她的手滑到肚子上。

“很沉重。”她回答。我知道她一定是在為腹中的新生命而感到擔憂。

不久,除了老弱病殘,大家都已經聚集在一起了。大多數的女人都穿著瘦長的褲子,外麵罩著明亮的鍾型短袍,頭上戴著有流蘇的頭巾。而男人們則穿著白色的長袍和褲子,戴著白色的頭巾。隻有哈吉·阿裏戴著黑色的頭巾,以表明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子孫。他的手上仍然拿著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測星盤。

“親愛的村民們,”他說話了,聲音低沉得就像輪子軋過石頭的聲音一樣,“首先讓我們頌揚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隨者們吧,尤其是他的女婿阿裏,天下信徒之首。”

“願安寧伴他左右!”我們回應道。

“先說說今年預言中關於敵人的壞消息。東北部的烏茲巴克將遭遇猛烈的蟲災,莊稼盡毀。西北部的土耳其人將會出現逃兵現象。在遠西的那些基督教國家中,一場不明原因的疾病將會使它們的國王焦頭爛額。

我的父親,伊斯馬儀,靠向我小聲地說:“知道敵人將遭遇不幸總是感覺很好。”我們都笑了,因為事實的確如此。

當哈吉·阿裏繼續宣讀那份年鑒時,我的心就像爬山時一樣“砰砰”直跳。我很想知道關於今年舉行婚禮會有什麽預言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我開始擺弄頭巾上的流蘇。母親總是督促我要改掉這個壞毛病。哈吉·阿裏說有關紙、書以及寫作的各項事宜都無大礙;南部將發生一場輕度地震;國家將會卷入一些激烈的戰鬥,鮮血將染紅裏海。

接著,哈吉·阿裏向人群揮舞著手中的年鑒。當接下來的預言需要引起人們的警覺時,他總是會這麽做。他的助手,在整個過程中一直拎著一盞油燈,而這時已跳到一旁為阿裏騰出空間。

“也許最糟糕的事就是今年將會有一場廣泛的不明原由的道德敗壞風潮。”他讀道,“這個敗壞風潮隻能歸咎於彗星的影響。”

人群中開始低聲抱怨他們在新年伊始所見到的敗壞行為。“她從井裏過量取水了。”我聽到澤依乃拜說,她是戈蘭姆的妻子,對別人從來沒有好話。

哈吉·阿裏終於說到與我的將來有關的問題了。“關於婚姻,未來的一年是複雜的,”他說,“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舉辦婚禮並無大礙,但是後半年締結的婚姻將會充滿愛但也充滿衝突。”

我焦慮地看著母親,因為我打算那時候結婚,而且我已經14歲了。她的眼中也滿是顧慮,我能看出她不喜歡聽到這些。

哈吉·阿裏翻開年鑒的最後一頁,抬起頭,停頓了一會兒,以引起群眾的注意。“最後的預言是關於女人,也是最令人不安的預言,”他說,“在這一年,伊朗的女人們將不再順從。”

“她們什麽時候順從了?”我聽到戈蘭姆如是說,他的周圍發出一些竊笑。

父親對母親笑了笑,她也因此而開顏。父親深愛著母親,就像母親深愛著他一樣。人們都說父親對母親如此溫柔,仿佛母親是續弦之妻。

“女人們將為她們的任性妄為付出代價,”哈吉·阿裏警告人們,“許多人會受到詛咒不能生育,而那些得以孕育後代的女人們將會因異常的疼痛而慟哭。”

我和歌莉目光相觸,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我的恐懼。歌莉為生孩子而感到憂心,而我為這糟糕的預言而苦惱。我祈禱彗星會飛向太空,讓我們安然無恙。

看到我在顫抖,父親把一床羊毛毯子裹在我的肩上;母親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揉搓,為我取暖。站在村子的中心,我的周圍是我所熟悉的家園。我們的小清真寺就在不遠的地方,寺頂閃著瓷瓦的光芒;我每周沐浴的澡堂蒸汽騰騰、燈影斑駁;那個破舊的木棚是每周二才開市的小市場,村民們就在那兒買賣水果、蔬菜、藥品、地毯和各種各樣的工具。一條羊腸小道穿梭在這些公共場所和一群泥磚砌成的家宅中那兒是村裏兩百個靈魂的安身之處最後消失在山腳之下。這些車轍綽綽的小道便是我的山羊覓食的地方。所有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安慰。因此,當母親輕掐我的手看看我情況如何時,我也輕輕地掐了掐她的手。但接著,我抽回了雙手,因為我不想像個孩子一樣。

“爸爸,”我小聲地問父親,“如果哈吉·阿裏的預言成真了怎麽辦?”

父親隱藏不了眼中的擔心,但是他的聲音卻很堅定。“你的丈夫會用玫瑰花瓣為你鋪路,”他回答,“如果他對你不敬……”

他停頓了一會兒,橫眉怒目,似乎他將做的事會難以想象地可怕。他動了動嘴唇,仿佛要說什麽,但始終沒有說出來。

“……你隨時都可以回到我們身邊。”他說。

回娘家的妻子會使家人蒙羞,遭人斥責,但父親似乎並不在意。在對我笑時,他和藹的雙眼在眼角泛起些許皺紋。

哈吉·阿裏在簡短的祈禱中結束了集會。有些村民和家人聚集在一起討論那些預言,而其他人則開始陸陸續續回家。歌莉看似想說些什麽,但她的丈夫告訴她該回家了。她小聲告訴我她的腳因腹部的重量而感到疼痛,然後就向我道晚安了。

我和父母從村裏那條唯一的泥濘小道走回家。道路兩側的住宅似乎都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保護。我對這條路如此熟悉,甚至閉著眼睛都能在該轉彎的時候轉彎,走到家。我們家就在村尾,再過去就是沙地和灌木叢了。父親用肩膀推開木門,我們便走進了這個隻有一間屋子的家。屋子的牆是用泥草砌成的。白色的牆粉使牆壁明亮了起來。在母親的打理下,它總是幹幹淨淨。牆上有一扇小門,從這扇小門出去便是一個封閉的院子。我們常常在院子裏享受陽光,而無需理會別人的目光。

母親和我解去頭巾,脫去鞋,把頭巾掛在門口的掛鉤上。我甩了甩長及腰際的長發,摸了摸在門邊矮櫃上光亮彎曲的野山羊角,祈禱能有好運。一個周五下午,父親在和我散步時,擊斃了一隻偶遇的野山羊。從那天開始,這個羊角就成為我們家中值得驕傲的一件物品。父親的朋友常常讚揚他如野山羊一樣敏捷。

父親和我肩並肩坐在棕紅色的地毯上,那地毯是我在10歲的時候編織的。他閉目養神了一會兒,我覺得他看起來非常疲勞。

“我們明天還散步嗎?”我問。

他的眼睛慢慢睜開,“當然了,小寶貝。”他回答。

父親早上必須在農田裏工作。但是他堅持除非真主召喚,否則任何時候都不會中斷我們的散步。“因為你即將成為一個繁忙的新娘。”他沙啞地說。

我把目光轉向別處,因為我不能想象要離開他。

母親扔了些幹糞到爐子裏燒水泡茶。“給你們一個驚喜。”她一邊說一邊給我們端來一碟新鮮的鷹嘴豆甜餅。這些甜餅散發著玫瑰的香味。

“願你的手永遠康健!”父親說。

這是我最喜歡的甜點,所以我吃了很多。不久,我開始覺得累了。於是我像平常一樣在門附近打開鋪蓋。我在父母的交談聲中睡著了。他們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鴿子“咕咕”的叫聲。我甚至似乎看到了父親摟著母親,並親吻了她。

第二天下午,看著大家從農田裏紛紛回家了,我站在門口翹首期待著父親歸來。我總是喜歡在父親進門前就為他斟好茶。母親正蹲在爐子前烤麵包準備晚餐。

父親仍然沒有到家,我走回屋,剝了些核桃放在小碗裏,把采摘來的蝴蝶花插在一個裝著水的小罐中。我又走出門,看看父親是否已經回來,因為我很期待與他一同去散步。他在哪兒呢?許多人都已經從農田裏回來了,也許此時正在他們的院子裏洗去一天的塵土。

“我需要些水。”母親說。於是,我抓起一個陶罐,走向水井。在路上,我碰到了染匠易卜拉欣。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快回家吧,”他對我說,“你母親需要你。”

我感到奇怪。“但是她剛才叫我來打水。”我說。

“沒關係,”他回答,“告訴她是我叫你回去的。”

我飛快地走回家。陶罐“砰砰”地撞著我的膝蓋。快到家時,我看到四個男人攙扶著一個癱軟無力的人。也許在農田裏發生了什麽意外吧。父親時不時會帶回一些這樣的故事,比如有人被打穀耞弄傷了,或者是被騾子踢傷了,或者是在打架中流血了。今天,他一定也會在喝茶的時候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

這些人艱難地扶著傷者向前走著。他的頭靠在一個人的肩上,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臉。我祈禱他能早日康複,因為男人生病無法工作的家庭將會很艱苦。當他們走近時,我發現傷者頭巾的裹法很像父親的。我趕快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很多人裹頭巾的方式都是一樣的。

前麵的那個人踉蹌了一下,讓他們幾乎抓不住傷者。他的頭耷拉著,仿佛已經不是身體的一部分,雙腿也軟弱無力。當我看到他的臉時,手中的陶罐應聲落地,碎片散落在我的雙腳四周。

“媽媽!”我嗚咽著大叫,“快來!”

母親一邊走出來,一邊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麵粉。當看到父親時,她尖叫了一聲。住在附近的女人們紛紛走出屋子,像一張網似的圍著母親。母親悲傷地號啕大哭,痛苦地扭動著身體。那些女人們輕輕地抓住她,扶著她,撥開她臉上的頭發。

他們把父親扶進屋,讓他躺在床上。他臉色蠟黃,嘴角淌著唾液。母親把手放在父親的鼻孔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讚頌真主,他還在呼吸!”她說。

和父親一起在農田裏工作的納吉在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時,雙眼不知道該看哪兒。“他看起來很累,但是在下午之前還很好。”他說,“突然,他抓著頭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後來便不省人事了。”

“願主保佑你的丈夫!”一個我不認得的人說。當他們盡己所能地讓父親舒適一些後便離開了,嘴裏喃喃地為健康禱告。

母親眉頭緊蹙地幫父親脫去棉鞋,撫平他的罩衫,整了整他頭下的枕頭。她摸了摸父親的手和額頭,說父親的體溫正常,然後吩咐我去拿毯子給父親蓋上,讓他保暖。

父親的事在村裏迅速傳開,朋友們紛紛過來幫忙。科爾蘇帶來了她在第一場春雨中接的雨水。毛拉1已經為這些雨水祈過福。科爾蘇將這些水灑在屋子裏,以庇佑父親能早日康複。易卜拉欣站在院子裏,開始誦讀古蘭經。歌莉手裏抱著熟睡的兒子,給我們帶來了熱麵包和燉扁豆。我泡了一壺茶讓大家暖身,然後跪在父親身旁,看著他的臉,祈禱他能眨一眨眼睛,或者甚至扭曲一下麵部任何讓我確信他仍然活著的訊息。

村裏的醫生拉比阿在夜幕降臨時分來了,雙肩各背著一袋滿滿的草藥。他把草藥放在門邊,開始為父親檢查。油燈的燈光很昏暗,火苗不時地跳動。在檢查父親的麵部時,他眯起眼睛,說:“我需要更多燈光。”

我從鄰居那兒借了兩盞油燈,放在被褥旁邊。醫生托起父親的頭,小心翼翼地揭開他的頭巾。他的頭看起來嚴重浮腫。燈光下的他麵色如蠟,斑白濃厚的頭發也顯得僵硬、灰白。

拉比阿摸了摸父親的手腕和脖子,發現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於是把耳朵貼在父親的胸前聽著。這時,科爾蘇小聲地問母親是否需要添些茶。醫生抬起頭,讓大家安靜。再次傾聽之後,他起身,麵色凝重地說:“他的心髒在跳動,但是很微弱。”

“阿裏,人類的王子,請賜予我丈夫力量吧!”

拉比阿拿起他的布包,抽出一些草藥,告訴科爾蘇怎樣煮強健心髒的湯藥。他承諾明天早上會再來為父親檢查。“願主賜福於你!”他說完便離開了。科爾蘇折去草藥的莖,把草藥扔進罐子裏,加入母親剛才煮沸的水熬燉。

拉比阿離開的時候,停下來和站在院子裏的易卜拉欣說了幾句話。“不要停止禱告。”他警告說。然後我聽到他小聲說:“真主也許今晚就會召喚他了。”

我仿佛在舌尖嚐到了鐵鏽似的味道。我找到母親,衝進她的懷抱,和她相擁著哭了起來。我們都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