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整個過程,費雷東都持著公事公辦的態度,但沒有人注意時,他久久地、直率地帶著欣賞的目光凝視著我,讓我忍不住顫抖。他的凝視使我的身體變得沉重而成熟,就像一顆沐浴在棗汁裏的椰棗一樣。第一次和他單獨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想到這個,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知道我必須脫去衣服,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希望我會喜歡接下來的事情,祈禱他會喜歡我。當我想到歌莉說的話時,我感到舒服了一些。“每個人都喜歡。”她曾經這麽說。

母親從會計那裏得到了一袋銀幣。費雷東和他的隨行人員向我們表達謝意之後便離開了。走回房間的路上,我聽到銀幣在母親的衣服裏叮當作響。這讓我的婚禮看起來更像一樁交易,而不是一個典禮。

結婚當天在家靜靜地呆著是一件奇怪的事。所以,晚上,母親和我便去世界景象散步消遣。鞋店的店主在小店裏掛上了許多燈,以便顧客檢視商品。變戲法的人和講故事的人在用他們的伎倆逗樂圍觀的人,還有一些小男孩在賣蜜汁杏仁和藏紅花水晶糖。有些家人買了幾串羊肉串,邊吃邊逛商店。這兒一片生機勃勃,但是在結婚這一天迷失在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群中,而不是像在村子裏一樣可以大肆慶祝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本應該有許多祝福我的人圍著我一天一夜,一起跳舞、唱歌、講故事、朗誦詩歌。在盡情享受完雞絲米飯、桔皮和喜糖之後,我的丈夫會走到我身邊,宣告我是他的了。我想象著父親將會多麽自豪。我是如此想念他。

我們在天空破曉之際走回家。母親和我吃了凝乳、香草、堅果、糖和麵包,以便我們可以度過禁食的白天。我喝完最後一杯酸櫻桃羹,接著倒頭而睡。不久,太陽的曙光照耀在天際。我拉了拉毯子,我希望在日曬三竿之前不要醒來。但是我輾轉反側,因為我不習慣在光亮下睡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感到暈眩和不安。這讓我想起父親在一夜之間永遠離開我們的那一刻。那時,我感覺腳下的地麵似乎在顫抖,仿佛地震就要把我們的村子夷為平地。

沒有多久,費雷東就第一次召見我了。齋月的第四天,我們收到費雷東的信,吩咐我在第二天晚上鳴炮之前沐浴更衣,準備迎接他。我終於要成為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就像歌莉一樣,我將知曉所有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母親和戈迪亞把我帶到四花園那個最體麵的澡堂。第一次,母親叫赫瑪把我帶到一個獨立的小浴室。她在我的腿上、腋下抹了一層用檸檬色的雌黃做成的濃濃的,味道酸澀的乳液。幾分鍾後,她潑了一桶水在我身上,於是我身上的汗毛不見了,我的腿和腋下就像小女孩一般光滑。接著,她仰起我的頭,為我修剪眉毛。眉毛並沒有修剪得像成熟女人那樣細嫩,而是像新月一般恰到好處。

“你越來越漂亮了。”赫瑪說。我羞紅了臉,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自己。

當我的肌膚變得細滑如絲時,我又回到了主浴室。我有一種全新的感覺,走路時,我無暇的雙腿似乎在悄悄交談。我回到母親和戈迪亞的身邊,躺下。她們正懶洋洋地躺著說笑。她們準備了一些胭脂花膏放在碗裏,戈迪亞把這些染料從我的手掌一直塗到手腕,接著染紅了手指的前半截。母親則在塗抹我的腳跟和腳趾的前半截。幾個小時後,當她們擦去染料時,我的腳趾和手指看起來就像裝飾品一般。她們並沒有和我說笑,也沒有揶揄我就像大多數的新娘所遭遇的那樣因為她們決心要讓我的婚事成為秘密。

接下來終於可以洗澡了。赫瑪幫我搓背時,說:“毛發和胭脂花,仿佛你要結婚似的!”

“你會第一個知道的,親愛的赫瑪!”我說,聲音就像我希望的那樣輕鬆愉快。我不習慣撒謊,這些話仿佛從我的喉嚨裏擠出來的一般。

赫瑪一邊笑,一邊拎起一桶水從我的頭上澆下,為我衝洗。之後,我們在澡堂最大的浴缸裏施行了大淨禮。平時,熱水總是讓我昏昏欲睡、渾身懶洋洋,但這一次,我卻坐立不安,直到其他女人請求我安靜下來。

當我們到家時,戈迪亞把我和母親帶進她的更衣室,一間位於內堂的小房間。房間裏裝滿了許多大箱子,而箱子裏都是特殊場合穿的衣服。當她們從箱子裏取出那些珍貴的絲綢衣服時,戈迪亞問母親她的婚禮是怎麽樣的。

“我想,我是村子裏最幸運的女孩,”她微笑著回答,“因為我嫁給了一個最英俊的男子。”

“啊,但是英俊並不是永久的!”戈斯塔罕回答說。“我曾經也很美麗,不像現在這樣胖得下垂。”

母親歎了口氣:“我不會介意他英俊不再,隻要他能活著!但是如果真主願意,我女兒的未來會更甜美。”

我脫去衣服,戈迪亞幫我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絲襯衣。我忍不住發抖,思索著穿成這樣出現在費雷東的麵前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因為我無法想象自己衣不蔽體地站在他麵前。

接下來是紅豔如蘋果的寬鬆絲綢罩衫,配套的褲子,和一雙閃閃發亮的金色拖鞋。配套的裝飾是一件印有玫瑰叢圖案的金色長袍。那些玫瑰花美得就像畫上去的。每一叢裏都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一朵半開的花,還有一朵嬌豔欲滴已經綻放的玫瑰。一隻張開翅膀的蝴蝶飛向花心,急切地渴望花蜜的滋潤。

母親拎起長袍,讓我套上。“我的女兒,看,這些玫瑰沒有刺,”她說。“當你和你的丈夫在一起時,就讓這個指引你吧。”

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也許是因為在太陽升起之前沒有吃東西的緣故出於對齋月的尊重。我靠在凳子上,讓自己站穩。戈迪亞在我的眼瞼上畫了青粉,為我描了眉毛。然後輕輕拍了一些玫瑰紅的彩粉在我的嘴唇上,讓我的嘴唇看起來更嬌小,然後在左眼的眼角點了一顆美人痣。母親把一塊白色蕾絲蓋在我的頭發上,留了幾縷花邊裝飾我的臉蛋。戈迪亞取出一串珍珠繞過下巴,掛在太陽穴兩側,勾勒出我的臉型;然後取出另一串珍珠繞在頭上。那一顆顆的珍珠落在額頭上,冰冷得就像水珠。

“站起來吧,我親愛的。”母親說。於是我站起來。她們看著我,驚呆了,仿佛是在看一幅我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圖畫。

母親捧著我的臉。“你就像滿月一樣美。”她說。

穿好衣服後,我不敢動,害怕弄壞她們對我的精心打扮。母親帶我走到一個燃著香熏的容器旁邊,讓我兩腳分立站在上麵為衣服熏香。“還有衣服下的所有東西。”戈迪亞說完之後曖昧地笑了。香熏甜美濃重的香味籠罩了我的思緒,讓我再次感到暈眩。

接下來,戈迪亞為我蓋上一件白色的絲綢查多爾和一塊麵紗,這樣我就不會被認出來。母親也在喪服外麵穿上了黑色的查多爾。由於還在在齋月中,現在還太早不能吃東西,所以她們沒有讓我喝杏仁玫瑰甜湯,而是在我的嘴唇上擦些甜湯,祝願我的婚姻生活幸福甜蜜。

根據費雷東的指示,母親和我必須去費雷東那個位於老聚禮日清真寺附近的家中和他會麵。我們離開戈斯塔罕家,背著河岸,朝北門方向走去,穿過巴紮,來到伊斯法罕的老廣場。之後,我們又經過了四個大旅館,三個澡堂,和兩所教會學校,才到達已經有五百多年曆史的老聚禮日清真寺。清真寺是用磚頭蓋成的,牆上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其他任何裝飾。世界景象和皇家聚禮日清真寺固然宏偉得無法比擬,但這個地區也有一種曆經滄桑的寧靜和莊嚴。甚至蒙古人都不忍毀壞。

“我們去清真寺呆一會兒吧。”我說。

我們走進清真寺宏偉的大門,來到一條用實心磚和粗壯的柱子搭起的黑暗的長廊。我想到那些曾經在這裏祈禱過的人,尤其是那些第二天就要結婚的冰清玉潔的女子。我現在仿佛處於無知的黑暗中,但很快,我,也希望能夠走進知識的光明之中。我從昏暗的長廊走進陽光普照的室外祈禱所。我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向真主祈禱著。母親也任由我這麽做,直到我完成禱告。

“我準備好了。”我告訴她。

我們離開廣場,走上一條狹窄的街道。那兒的家宅的唯一能見的標誌就是一扇一扇高聳的大門。鳴炮的時間就要到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都匆匆趕往他們即將就餐的地方。他們的神情既緊張又充滿期待。

母親向一個男孩詢問去費雷東家的路。他帶著我們來到一扇雕花木門前。我們敲了敲女賓門環。門環發出高而尖的響聲。幾乎是在同時,一個年老的女仆打開門,自我介紹為海耶德。我認得她,那天在澡堂裏赫瑪大聲讚揚我時她也在場。

我們走進門,脫去查多爾。她很尊敬我們,然而卻給我們一種明顯的地位高於我們的感覺。她告訴母親,從這一刻起她將照顧我。我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要和母親說再見。母親捧著我的臉頰,小聲對我說,“別忘了你的名字是勇敢、智慧的意思。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辜負這個名字的。”

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她眼中湧出了淚水,而我也是熱淚盈眶。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麽孤獨。海耶德發現了我的沮喪,她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你會喜歡這兒的。”

這座房子的四間房間都座落在露天庭院的周圍,院子中間是一個漂亮的噴泉。噴泉發出音樂般的聲音。海耶德接過我的外出服,上下打量我的服飾。她一定覺得我的衣服十分適宜,因為她帶我走進一間房,讓我脫去鞋,在房間等候。

這個房間簡直就是一個珠寶箱。牆壁上有許多壁龕,壁龕上畫著橙色的罌粟花和精致的翠藍色的花。畫著旭日圖案的屋頂,看上去就像是一塊雕刻在石灰上的地毯。屋頂上嵌著許多像星星般閃閃發亮的小鏡子。地毯上鋪著一塊十分精致的鮮花圖案絲毯。牆上掛著兩塊小地毯地毯上,兩隻小鳥在花團錦簇的樹上歌唱。這兩塊地毯十分珍貴,讓人不忍踏足。離我一臂之外的果盆裏裝滿了甜瓜、葡萄和小黃瓜,幾個高瓶中盛著水和紅酒。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費雷東才來。每一分鍾都度日如年。由於害怕毀壞妝容,所以我幾乎一動不動。我想我看上去一定像畫中冰冷的公主。每一個細節都很完美,但我卻不是我自己。我仔細地看著畫著胭脂紅的手和腳,仿佛它們是別人的,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裝扮過。我想到了歌莉,想到我曾經有多渴望了解那些她已知曉多年的神秘之事。然而現在我卻希望自己不必知道那些。

炮聲響起了。不一會兒,門開了,費雷東大步走進房間,身後跟著六個端著熱騰騰的食物的仆人。“色倆目。”他一邊說,一邊坐在我身邊的墊子上。他穿著淡紫色的長袍,綠色的罩衫,頭上戴著用銀線裝飾的白色頭巾。兩個仆人打開餐布,擺放在我們麵前,其他人則在餐布上擺上一盤盤足夠二十個人吃的食物。接著,仆人們恭敬地退下了。

費雷東看起來就像第一次見到沒穿外罩時的我一樣泰然自若。“你一定餓壞了,”他說。“讓我們一起開齋吧。”

他撕下一片麵包,舀出一勺蒔蘿煮羊肉米飯,然後遞給我。我警覺地看著這些食物。我從來沒有接受過陌生男人遞過來的食物。

“不用害羞,”費雷東一邊說一邊靠向我。“我們是夫妻。”當我猶豫不決時,他笑了起來。“啊,處子!”他說,臉上露出開心的笑。

我從他的指尖接過食物,放進嘴裏。食物美味可口。我們麵前還有兩隻燉雞、烤羊腿、蠶豆洋蔥飯、用藏紅花、伏牛花、桔子皮和糖煮的甜飯。我吃得不多,但是費雷東每種食物都吃了非常多,像他這個階層的人都是如此。他時不時停下來為我夾菜。就像在家裏一樣,我們都沒有說話,仔細品味真主賜予的食物。

用餐結束後,費雷東叫來仆人,吩咐他們撤去盤子。我能看出來他們在估算剩下的食物是否足夠他們大吃一頓。我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因此我知道他們會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