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要站在那兒看著!”我生氣地嚷嚷,然後迅速地走進內堂一個女人們可以避開男人目光的地方。他在我身後大笑起來。這個無禮的家夥是誰?周圍沒有人可以詢問。為了弄明白他是誰,我飛奔上二樓二樓其實隻是一條通往房頂的小道。我們從這兒走出去曬衣服。像家裏的其他女人一樣,我發現在梯井的旁邊有一個角落可以看到大殿裏所發生的一切。大殿裏用來裝飾牆壁的花和蔓藤正好形成了一個格窗,透過這個“格窗”我可以看到、聽到一切。

我偷窺著房裏的動靜,我看到那個穿著考究的陌生人坐在尊位上。接著,我聽到戈斯塔罕說:“……很榮幸能為您效勞。”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如此尊敬地對人說話,尤其是對一個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年輕人。我希望我冒犯的不是一個權高位重的人。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個訪客,纖細的腰,筆直的背,古銅色的肌膚讓我懷疑他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騎手。濃密的眉毛在鼻梁上端恰到好處地相連,專橫的眼睛看起來像半月,長長的鷹勾鼻十分紅潤。胡子修剪得很短,幾乎貼著皮膚。他並不英俊,但是他卻有一種豹一樣的氣質。戈斯塔罕說話的時候,這位客人吸著水煙筒。每吸一口,眼睛就滿意地微微眯起。即使從我藏身的地方,也能聞到水果味煙草的清香。

為了確保讓客人感到自己是受歡迎的,戈斯塔罕邀請他說說最近的旅行。“整個小鎮都在討論軍隊北征的事情,”他說,“如果您能說說您的所見所聞,我將感到十分榮幸。”

於是他詳細地描述了土耳其帝國的十萬雄師怎樣摧毀了保衛伊朗西北邊疆的堡壘。他們藏身於隧道中,向堡壘的大門扔炮彈。

“很多天,我們都以為真主把勝利賜給了敵軍。”他說。

他帶領一隊人,從城堡內部進入土耳其防線,偷偷運回他們的物資,幫助我們的軍隊抵抗圍攻。兩個半月後,土耳其人紛紛餓死。到他們退兵時,已經有大約四萬士兵餓死沙場了。

“堡壘裏的人也已經饑餓難忍了,”他說,“即將結束的時候,什麽吃的都沒有了,我們隻能吃用爬著蟲的麵粉做成的麵包。經曆過這6個月的戰役後,我每次吃到家裏烤的熱麵包就非常感動。”

“每個人都會感動的。”戈斯塔罕說。

客人停頓了一會兒,吸了口煙。

“當然,在戰鬥中,誰都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他說,“我有一個3歲的女兒,是我的掌上明珠。當我不在的時候,她得了霍亂。真主仁慈才讓她逃過這一劫。”

“萬讚歸主。”

“作為她的父親,我理應布施,感謝真主讓她活下來。”

“這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所應該做的。”戈斯塔罕讚同地說。

“我上次去四花園的學校拜訪時,”客人說,“發現有些地毯已經磨破了。”

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來。我們焦急地等待著,期望著。

“我想做一塊地毯讚美真主,而且我有一個特殊的要求,”他繼續說。“這塊地毯是為了答謝女兒的健康,因此我希望在地毯裏織一些避邪物,保護我的女兒。”

“真主仁慈,”戈斯塔罕說,“您的孩子將永遠無病無痛。”

就在這時,我聽到戈迪亞在叫我,我不得不離開。我希望她能告訴我更多事情。她正在院子裏檢視從克爾曼運來的阿月渾子果。阿裏阿什加正在把這些果子從驢背上搬進倉庫裏。他們正需要幫手。

“那位客人是誰?”我問。

“費雷東,一個販馬富商的兒子,”她說。“得到他的心,就是女人最好的將來。”

“他……非常富有嗎?”我問,想要試探一下他到底有多重要。

“是的,”她回答,“他父親在北方的農場裏養了許多品種優良的阿拉伯種馬。他曾經隻是一個農村裏的農夫,但是現在非常富有,因為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匹代表身份地位的馬。”

我們村沒有人擁有代表身份的馬,因為大多數人連一匹小馬駒都買不起。我推想她的意思是伊斯法罕的上層階級。

“費雷東的家族從全國各地購買馬匹,每匹馬都需要毛毯。”戈迪亞繼續說,“隻要讓費雷東滿意,我們僅從他們家就能賺一大筆錢。”

卸完這些沉重的袋子後,戈迪亞給了我一些阿月渾子果。我非常喜歡阿月渾子果,但是此時心裏覺得有些尷尬。我太魯莽了,總是脫口而出了。既然我已經到了一個新城市,就應該學著謹慎一些,因為我幾乎不知道怎麽區分有權有勢的人和仆人。

後來,戈迪亞告訴我費雷東定做了一塊地毯,而且許諾給予很好的報酬,這讓我安心了許多。於是我說會盡力幫助戈斯塔罕。為了慶祝今天的好運,戈迪亞特許我不用做家務。於是,我去拜訪娜希德了。

費雷東來訪之後,戈斯塔罕把其他所有的訂單都放到一邊,開始著手這個新的設計。我在工作室裏幫忙,看著他畫草圖。我以為這幅設計圖也會像傑米拉的墊子設計圖一樣信手拈來。但是今天,他的筆仿佛被魔鬼纏住了。他苦思冥想了幾個小時才落筆,把設計圖畫出來。他看了看,覺得不滿意,於是把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戈斯塔罕的手被墨染黑了。很快,房間裏到處都是不滿意的廢圖紙。一個仆人走進來想要打掃,他卻大吼:“你一直進來打擾,我怎麽畫得出來?”他時不時地站起來,撿起地上的廢圖紙,尋找靈感。

他允許我在一旁觀看的唯一理由是我很安靜。當他需要紙時,我會遞給他一張大小正好的紙;當墨快用完時,我會給他添墨。如果他看起來很累,我會端來咖啡和椰棗,讓他放鬆一下。

幾天後,當戈迪亞看到這一片狼藉,她又耍了一個小心眼,抱怨浪費了錢。“我的妻子,”戈斯塔罕怒吼著,“安靜點!這不是做一塊普通的地毯!”

當戈斯塔罕專心致誌地畫著設計圖時,我在想著費雷東要求的避邪物。在家鄉,我們常常會織一些具有象征意義的圖案,例如:公雞代表多產,剪刀可以避邪。但是把農村裏的象征圖案織在城市裏的地毯上,看起來會很古怪。而且,不管如何,宗教學校裏的地毯上,除了樹、植物和花之外,不允許有其他生物出現為了避免偶像崇拜8。

一天下午,戈斯塔罕又扔掉一張廢圖紙,接著憤怒地走出房間。我摸著脖子上的項鏈那是父親送給我的避邪之物。項鏈的墜子是一個銀三角,中間有一塊神聖的瑪瑙。我常常會摸著項鏈,祈求賜福。雖然知道自己不應當這麽做,但我仍然忍不住拿起戈斯塔罕的筆畫起來。我並沒有深思,隻是享受筆滑過紙麵的感覺。畫完之後我才發現我畫了一個三角形,中間有一個圓,就像我的項鏈一樣,三角形的底部掛著一些精致的類似珠子、金幣和寶石的圖案。

戈斯塔罕疲憊地回到房間時,我正拿起筆醮墨。他問:“你在幹什麽?”

“隻是在玩。”我抱歉地說,把筆放回筆架。

戈斯塔罕的臉在頭巾的襯托下顯得更大,他的頭巾仿佛要從頭上炸開。“你這個兔崽子!”他大叫,“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準碰我的筆!”

戈斯塔罕憤怒地收起筆和墨。我像一台織布機一樣呆坐著,害怕他再衝我大叫。他很快又專心於設計圖中,但我能從他緊皺的眉頭看出來他並不滿意自己所畫的圖案。他憤怒地歎了口氣,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過我麵前時,他抓起我畫過的紙,喃喃自語地說,也許可以用另一麵。

接著,他盯著那張紙,問:“這是什麽?”

戈斯塔罕坐回墊子上。我興奮地說:“是一個吉祥物,就像費雷東要求的那種。”

戈斯塔罕盯著紙看了許久,我則安靜地坐著。不久,他又全神貫注地畫起來,筆如行雲流水般移動著。我看著他把我那張簡陋樸實的圖案變成一幅美麗的畫。他畫了一個三角形,懸掛著的珠子、金幣和寶石相互連接,形成一幅精致的層層疊疊的圖案。這些圖案小巧精美,就像我想象中的費雷東的女兒一樣。

畫完時,他露出幾周來第一個滿意的表情。“草圖畫得不錯。”他說,但是我也看到他眼中怒火的餘燼。“讓我比陽光還清楚明白地說一次,永遠都不要再碰我的筆。”

我低頭看著地毯,乞求他原諒我的魯莽。後來,我告訴母親,我幫助戈斯塔罕完成了那幅設計圖,但是沒有告訴她我是如何幫上忙的,因為她一定會認為我很輕率。

不久之後,戈斯塔罕把設計圖拿給費雷東看,征求他的同意。費雷東從未見過這樣的設計,於是問是怎麽想出來的。戈斯塔罕非常謹慎地告訴他,是一個遠親幫助他畫出這些叮叮當當的寶石圖案。

“非常精致,就像我的女兒一樣。”費雷東回答說。

“確實如此,”戈斯塔罕說,“這是從南方女人的珠寶上得到的靈感。”

費雷東模仿了一下南方口音,戈斯塔罕笑著告訴他,來拜訪他的侄女就是這樣說話的。我想起怒斥費雷東時暴露出的南方口音,於是意識到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安慰自己,他一定沒有生氣我說了那些唐突的話,因為他同意了這個設計。

戈斯塔罕見過費雷東後,大大表揚了我,還告訴母親我是一個忠實的幫手。作為獎賞,他許諾帶我去看一塊特別的地毯。他形容這塊地毯堪稱時代之光。

由於費雷東的這單生意非常重要,於是戈斯塔罕請一個叫賈漢沙的染匠按照他的要求染色。這個染匠在恒河岸邊開了一家染坊。一天早晨,戈斯塔罕允許我跟著他去看看他如何挑選靛青色這個人人垂涎其製作秘方的顏色。

賈漢沙眉毛濃密,胡子花白,麵色紅潤。他在裝滿水的鐵水壺旁邊迎接我們,因為水壺是涼的,所以,我以為他忘了我們要來拜訪。

“她是第一次?”賈漢沙問戈斯塔罕。

“是的。”

“啊!”他笑容可掬地回答,“仔細地看吧。”

他把幾縷羊毛沾濕,輕輕地放入一個壺中,水壺裏的水是一種奇怪的綠色。我看著羊毛,但它沒有任何改變。

我們坐在凳子上,遠眺著恒河。店裏的男人在討論羊毛價格上漲,我則看著莎合拉斯坦橋上的行人。這座橋墩堅實的大橋曆史悠久,是在我出生前四百年建造的。遠處形狀似劍的紮格羅斯山脈曆史更為悠久。高聳的山頂直指天空,仿佛要在天空中雕刻。沒有人,即便牧羊人都未曾爬上那些神秘的山頂。

這時,一陣風從河麵吹來,幾乎要把我的頭巾吹走。我把頭巾兩端壓好,很不耐煩地等待賈漢沙加入那個神奇的靛青。但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我們喝著茶,而他則懶洋洋地攪著羊毛。

附近的一個染匠正在沸騰的壺邊辛勤地工作著。他把一袋黃色的飛燕草幹花倒入壺中。幹花飛舞著落入水中,飛旋的花朵形成一縷亮麗的黃色。我看到他在壺中放入一些白色的羊毛。那些羊毛迅速地吸收了黃色的染料,變成陽光般的顏色。

我想更仔細地觀察,但賈漢沙遞給我一個尖端分叉的工具,對我說:“挑起一縷羊毛。”

我把叉子探入壺中,撈出一縷羊毛,舉在空中。羊毛變成了一種並不招人喜歡的綠色,就像是一頭病泱泱的馬身上掉下的泥團一樣。

我轉向賈漢沙,困惑地問:“你不是要加靛青嗎?”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戈斯塔罕也笑了起來。我站在那兒舉著正在滴水的羊毛,不明白什麽讓他們覺得這麽好笑。

“不要移開目光,看著羊毛。”戈斯塔罕說。

不知為什麽,羊毛不像之前看上去那麽難看了。我眨了眨眼,就像沙漠中疲憊的旅行者期待綠洲一樣。但眨眼並沒有改變我眼前看到的東西:羊毛仍然是淺綠色。幾分鍾後,它變成春天的新葉般的亮綠色,接著顏色逐漸變深,變成裏海海水一樣的藍綠色,最後變成湖底一般的青綠色。我把叉子指向賈漢沙,大叫道:“願主保佑我們不受鬼神戲弄!”

賈漢沙又笑了,他說:“不用擔心,這隻是人的小把戲。”

羊毛現在已經變成亮麗的藍色。這種無邊的、深沉的藍讓我的雙眼也明亮起來。我看著它,為這神奇的變化感到驚訝,然後要求道:“再來一次!”

賈漢沙讓我再挑出一縷羊毛,我看著羊毛從彩虹般斑斕的綠色和藍色變成亮麗的天青石色。

“這是怎麽變的?”我震驚地問。

但是賈漢沙隻是微笑了一下。“這是流傳了一千多年的祖傳秘方,”他說,“從先知穆罕默德帶著追隨者們去我們祖先的家鄉麥地那時,開始流傳的。”

戈斯塔罕想讓顏色更深一些。於是,賈漢沙把羊毛再浸入水中,直到染出讓戈斯塔罕滿意的顏色為止。接著,他割下一縷毛線給戈斯塔罕,其餘的則自己留下了。這樣,雙方都可以確認顏色是否合格。

回到家時,我還沒來得及脫下外出服,就問戈斯塔罕接下來我可以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