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們自己
到了基督徒們又開始翻譯希臘哲學的時候,距離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已經700年了。
這期間歐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重要的事件是西羅馬帝國滅亡,取而代之的是一係列民族國家,也就是我們今天熟悉的,由日耳曼人、法蘭西人、拉丁人組成的歐洲。
雖然西羅馬帝國滅亡了,但是基督教會保留了下來,而且勢力越來越大,遍地是宗教裁判所的密探,任何不符合教義的言論都會被迅速絞殺。
諷刺的是,這時候基督教的神學家們卻發現了希臘哲學的好處。因為基督教在歐洲早已天下無敵很多年,除了邊境和伊斯蘭教打打仗之外就沒什麽事了。閑著也是閑著,宗教人士又開始討論起神學問題來。
這可不是“正因為荒謬,我才相信”的時代了。
有討論就有分歧。基督教神學家們為了維護自己的觀點,斥責對方是異端,展開了激烈的學術辯論。這辯論可不輕鬆,要知道異端在當時是很嚴重的罪名,不小心被人打成了異端,是可以判火刑的。
為了取勝,神學家們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而說到辯論,哲學要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了。自我陶醉了多年的神學家們這才意識到希臘哲學的價值。基督教的神學家們開始用各種辦法從東方獲取希臘文獻。
哲學的魅力如此之大,1215年羅馬教皇的使節還禁止學校講授亞裏士多德。到了1260年,亞裏士多德的著作已經成了每個教會學校的必修課程。
這在歐洲又掀起了一段研究哲學的小。此時的哲學被稱作“經院哲學”。
“經院”這個詞聽著好像很有學問,實際上經院哲學和教父哲學一樣,基本沒什麽意思。
我們隻需要了解一下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托馬斯?阿奎那就可以了。
托馬斯的學問很大,被人稱為“天使博士”,他寫過兩本巨著《反異教大全》和《神學大全》。一聽書名就知道,這是兩本雄心勃勃試圖包羅萬象的著作。不過到了晚年,托馬斯經過一次神秘體驗後,認為最有價值的知識是寫不出來的。和他從神秘體驗中獲得的啟示相比,他寫過的作品“都是稻草”。《神學大全》寫了一半就不寫了。
即便如此,托馬斯仍舊是經院哲學的高峰。他的理論對基督教影響深遠,直到今天新托馬斯主義都還是天主教的重要思想。
那麽我們看看這個集大成者是怎麽解釋上帝的。
托馬斯提出了五個方法證明上帝存在。這五個方法形式相近,我們隻舉其中一個最簡單的,大致概括為:
世上萬事萬物都要有另一個事物作為它的原因。那麽必然存在一個最初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上帝。
這個思路很精彩,它能夠完全從邏輯演繹而不是神學教義上推導出上帝的存在。我們之後要介紹的很多哲學學派,也是用類似的形式來證明上帝存在的。
但是假如您和我一樣,並不是虔誠的基督徒,那麽這個證明並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
這是因為,從追問人生意義、追求個人幸福的角度說,上帝對於我們普通人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他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而且,人類的靈魂必須永存不滅。
換句話說:
第一,上帝必須能夠知道我們一生中所有的行為和遭遇。
第二,上帝必須有無上的善良以便能對我們的行為進行公證、評判。最好這評判標準還能事先公開,比如通過《聖經》的教誨。
第三,上帝也必須有無上的能力,可以對每個人實行獎懲。
第四,必須保證每個人的靈魂不滅,這樣未來的獎懲才有意義,不至於讓我們陷入虛無的深淵。
隻有上帝具備了以上能力之後,他的存在才能為我們提供巨大的安慰,才能夠指引我們的行動。
然而托馬斯隻能證明世上存在一個我們無法感知的巨大力量,卻無法證明那股力量就是上帝,以及上帝能夠具備以上幾點能力。
而且,托馬斯的證明本身也有問題。羅素對此反駁說:那什麽是上帝存在的原因呢?如果“萬事必有因”,那麽上帝的存在還要有自己的原因,上帝就要依賴於外物存在,那麽上帝就不是全能的。假如說並非“萬事必有因”,那我們就允許有事物不依賴原因存在,那麽萬事最初的原因既可能是上帝,也可以是其他事物。
這反駁聽上去像是詭辯。問題是托馬斯想靠純粹的理性證明上帝,那就得服從邏輯規則。而羅素的反駁說明了,托馬斯的論證從邏輯上是不成立的。
作為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托馬斯對上帝不能令人滿意的證明說明了,用哲學推導神靈這條路終究走不通。實際上,用哲學去證明宗教,本身就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經院哲學家想得挺好,他們用哲學去證明宗教,為的是讓宗教也能符合理性的考驗。但是別忘了,懷疑是哲學的核心精神。
當神學家們試圖證明上帝存在的時候,這同時不也就意味著上帝有可能不存在嗎?按照基督教的教義,基督徒絕不能質疑上帝的存在。那麽可以說,從神學家們把哲學引入神學的一瞬間起,他們就已經開始背離自己的信仰了。
在哲學史上,教父哲學和經院哲學的地位也比較低。哲學史家們常常嘲笑經院哲學的無聊,最常用的例子是說,經院哲學家們會討論“一個針尖上到底能站多少個天使”、“一個生來就有兩個頭的怪物,應該被作為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接受洗禮”之類無聊的問題。
不過說來有趣,就在這麽無聊的經院哲學時期,卻出現了一個對後來的科學發展極為重要的理論。它由一個叫做奧卡姆的教士在研究神學的時候提出來,被後人稱作“奧卡姆剃刀”。
這條定律對科學和哲學的發展極為重要,以至於我們在後麵打算用很長的篇幅介紹和研究它,所以在這裏就略過不談了。我們繼續聊曆史吧。
此時哲學在歐洲的地位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孫子。
這話一點都不誇張,托馬斯就說過,“哲學是神學的婢女”。哲學隻能用來服務神學,不能懷疑神學,更不能淩駕於神學之上。
不過算了,不管是孫子還是婢女,好歹哲學是傳下來了。不久,教會就要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價。哲學即將挺起胸膛,整個歐洲的王公貴族都要為此躲在桌下瑟瑟發抖。
但回顧哲學的發展之路,我們每個人都清楚,哲學贏得並不輕鬆。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裏,希臘哲學不過是一幫穿著白袍子的奴隸主在酒足飯飽之後的清談罷了。實際上,哲學的傳承浸滿了鮮血。
如果不是無數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兵荒馬亂中懷抱著哲學典籍奪路逃竄,如果不是哲學家們從一場場烈火中搶奪滾燙的紙屑,如果不是千百萬在曆史上未留名的學究嘔心瀝血地翻譯整理,我們今天不會觸摸到那麽多哲學瑰寶。
我們很多人覺得,自己的國家、民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亡國滅族是最可怕的事。這當然沒錯。但是如果站在文明的角度去看,亡國並不一定是最可怕的。雅典亡國了,反而因此撒下了希臘文化的種子。在中世紀的基督徒看來,穆斯林是最可惡的人。但正是他們的敵人,才得以讓西方最精華的文明保留下來,最終讓基督教的神學家們也視之為珍寶。
所以我覺得,對於文明來說,一國的衰亡不那麽可怕。可怕的是焚書,是毀掉學校,是用暴力消滅言論。打敗仗了沒關係,隻要人民幸福就行。而讓人民獲得幸福的方法,就在千百萬文弱書生舍去生命保護的一本本書、一張張紙中。
敬字惜紙,這不是書呆子話,這是文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