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護教先鋒

羅馬的社會製度遠比咱們一般人想象的更為先進。羅馬雖然是奴隸社會,但也是一個高度法治化的社會。在前七百多年的時間裏,羅馬還是個民主社會,國家大事都由元老院開會決定,任何人都得服從法律,根本沒有皇帝這個職位。

在嚴格的法律製度下,你就算再有錢有勢,也不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社會身份就很重要了。羅馬地域廣大,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非羅馬地區的人民很難拿到羅馬公民的身份證。因此羅馬公民在當時屬於特權階級,可以受到很多照顧。

而我們要講的,是一個擁有羅馬公民身份的猶太人。

他叫保羅。他將改變世界,也將永久改變哲學的境遇。

羅馬帝國的擴張方式和亞曆山大有點像,在文化和宗教上,它奉行的不是剿滅而是寬容政策。比如羅馬去征服蠻族的時候,蠻族也有自己的神靈啊,結果羅馬人建了一個“萬神殿”(今天還可以看到),把各個蠻族的神靈都供奉到裏麵。蠻族一看打仗打不過羅馬,投降後自己的神靈還能進入那麽雄壯的神殿中,所以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成批成批的就都投降了。

因此在羅馬帝國境內,眾多宗教可以互相雜處,其中也包括猶太教和基督教。

這裏得稍微說一下猶太教和基督教的關係。

猶太教和基督教並不是同一個宗教。在猶太人中先產生了猶太教,基督教是從猶太教中發展來的。

猶太教和基督教都信奉上帝,也都相信會有救世主來拯救他們(“基督”和“彌賽亞”是一個詞,都是“救世主”的意思)。區別是,基督教認為救世主就是耶穌,而猶太教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反而認為基督教是異端。因此他們才將耶穌處死在十字架上。

在對待經文上,兩者都信奉《舊約》,但隻有基督教相信《新約》。《舊約》和《新約》的區別在於,一個是記錄耶穌降生之前的事,一個是記錄之後的事。

保羅和耶穌處於同一個時代。早年的保羅是猶太教徒,他聽從教長的指示,積極迫害基督徒。據《新約》說,保羅在追捕耶穌的路上見到了耶穌的啟示,從此皈依了基督教。

後來證明,保羅的皈依對基督教極為重要。

保羅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猶太人以外的民族傳播基督教。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工作。在保羅之前,基督教隻限於猶太人自己信仰。隻因為保羅的傳教,才使得基督教後來能成為世界性的大宗教。

但這也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因為不論是猶太教徒、基督徒還是非猶太人,他們都不理解保羅的行為。

第一,猶太教徒當然認為保羅是異端。

第二,猶太教的特點是非猶太人不接納,你要沒有猶太血統想皈依都不行。而最開始的基督教也繼承了猶太教的這個觀念,不少信基督的猶太人覺得,基督教用來救猶太人就好了,不應該接納外族人。所以他們也反對保羅的傳教。

第三,基督教的一個特點是一神論,信奉基督教就得放棄信仰其他神靈。因此那些被傳教的非猶太人覺得,保羅傳播新宗教是在破壞我們的傳統,冒犯我們的神靈。

總之,保羅是幾頭不討好。按照《聖經》的記載,最緊張的時候有人要刺殺保羅,多虧保羅有羅馬身份證,有特權,這才得到羅馬士兵的保護,安全離開。其實這幫羅馬士兵也是看在保羅的身份上才保護他,他們自己也恨不得迫害保羅。

所以保羅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久他就遭受了另一場災難。

公元64年7月17日夜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西方世界的中心,全歐洲最富饒、最美麗的城市羅馬突然燒起了一陣大火。這火也太大了點,持續燒了六天七夜,整個羅馬城的三分之二都被燒為灰燼。

當時的羅馬皇帝尼祿還不錯,不僅積極救火,還打開自己的宮殿安置災民。但隨後傳出各種傳聞。有的說尼祿是想要寫出一篇能和描寫特洛伊大火相媲美的詩篇,故意讓人放火的。也有的說尼祿是為了擴建自己的宮殿放火的。——三分之二的羅馬城啊,如果後一條傳聞屬實,那麽尼祿毫無疑問是史上效率最高的拆遷商。事實上,在羅馬大火後不久,尼祿的確在廢墟上建起了更大更漂亮的宮殿。

或許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不久以後,尼祿對外宣稱這場大火是基督徒所放,同時展開了對基督徒大規模的逮捕和殘殺。

有人說,保羅就死於這場大火,或者是在這個時期被審判處死的。

關於羅馬大火和保羅的遭遇,史學家們有很大的爭議。但細節到底如何其實不重要。關鍵是,保羅從此在曆史上銷聲匿跡,而基督徒們受到了極為殘酷的迫害。

保羅的時代,人們對基督徒有諸多偏見。

在基督教剛出現的時候,基督徒們以為世界很快就會毀滅。所以他們並不熱衷於傳教,也不像其他宗教那樣建立自己的教堂,撰寫經文,隻是搞一般的宗教聚會。所以在外人看來,基督徒們非常神秘可疑,也造成了很多誤會。

比如當時有一些基督徒不理發不剃須,因為他們認為理發剃須是對造物主所造之物的人工修飾。這就讓外人覺得,基督徒總是長發長須,打扮怪異。

再比如,基督教中有分食葡萄酒和麵包的習慣。酒和麵包象征著耶穌的血和肉。但是外人以訛傳訛,就產生了基督徒吃人肉、喝人血的傳聞。

還有,基督徒信仰的是一神教,其他任何神靈都不信仰。而在古羅馬時代,人們的社會活動是離不開神靈祭拜的。比如豐收的時候就要祭祀農業女神。這不僅是一項宗教活動,也是一項社會活動。然而基督徒出於信仰,拒絕參加這類活動。別人都上街慶祝的時候,他們躲在家裏,這會讓外人覺得他們既不合群,又神秘怪異。

另外,基督徒們相信世界末日就快到來,到處宣傳“天上將會降下巨大的火球燒毀一切”。這也成為當時很多人疑心基督徒是羅馬大火凶犯的原因之一。

說起來,被外人誤解也算是基督教的傳統。

1800年後,當基督徒們到中國辦免費的育嬰堂和醫院的時候,有中國人覺得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白做好事,便說:“洋教迷拐童男童女,剖心挖眼,以為配藥點引之用。”

基督教又允許女人信教。在齷齪人的心裏,就想象成了“每令婦女誦經侍坐密室”或者“群黨喃喃誦經,事畢,互相**以為歡”。

基督教要婦女獨立,不再聽從父兄的封建管製。父兄們不肯相信這是封建家教無能的結果,便說教堂對婦女“投以媚藥,使其欲火中燒,一經交接視本夫如糞土”。

傳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保羅就在這種條件下逆流而上。他的優勢在於,他擁有希臘哲學這個武器。

前麵說了,那個時代,不同文化、不同宗教都在城市廣場上共同辯論,因而基督教常常會受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質疑。

比如基督教說上帝創造了世界。有異教徒問:

“那上帝在創造世界之前在幹什麽啊?”

——誰知道在幹什麽啊,人家上帝也不能什麽事都跟你說啊。被問急了,基督徒就沒好氣地回答:

“上帝在給你們這些異教徒準備地獄呢!”

回答挺虎,但總這麽回答也不是個事,這時候就隻能讓哲學上場了。

曆史上有一個規律,在鬥爭中,哲學總站在弱者的一方。

這是因為哲學講思辨,講道理。而隻有弱者才會去講理,強者不需要講理。

這也是因為,哲學繼承了蘇格拉底討人厭的疑問精神。隻有弱者在麵對強權壟斷的時候,才有質疑權威的需要。

處於被歧視地位的基督教正需要希臘哲學的幫助。

保羅有深厚的希臘哲學功底,在傳教中又和希臘哲學家發生了辯論。因此他將哲學的思維方式應用到傳教中,撰寫了大量的神學文章。這些文字後來被稱作《保羅書信》,成為《聖經》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保羅之後,還有很多基督教的傳教士把哲學當做了傳教的武器。正因為保羅他們的工作,基督教才擁有了完善的理論基礎,和其他宗教相比獲得了巨大的優勢。同一時期的其他宗教在曆史長河中大都衰落了,隻有基督教最終成長為世界級宗教。在哲學史上,這時的哲學被稱作“教父哲學”。

幫基督教宣傳這事,對哲學來說既好也不好。

好的地方在於,這回是顯了哲學的大能耐了。基督教對世界影響深遠,起步階段的汗馬功勞就是哲學立下的。

不好的地方在於,宗教和哲學在根本上是無法協調的。宗教要求信仰,哲學要求懷疑,要不蘇格拉底也不能被控訴不敬神。和宗教結合在一起之後,哲學注定無法發揮自己事事懷疑的真能耐,隻能淪為宗教宣傳的幌子。

比如在教父哲學時期,基督徒看希臘哲學很有威望,就喊出“真哲學即真宗教,真宗教即真哲學”的口號。還有人說,在基督降臨之前,基督教的光芒就已經照到了部分希臘人的心靈,所以才出現了希臘哲學。

總之在教父哲學家們的口中,哲學的懷疑精神一點沒有。這裏的哲學隻是用來裝潢門麵的招牌,就跟今天算命的搬個電腦搞“科學算命”一樣。

不過教父哲學裏有一個人可以說一說,他叫奧古斯丁。

——順便一說,別跟奧古斯都搞混了。奧古斯都是古羅馬皇帝常用的頭銜。

奧古斯丁早年信仰摩尼教,還沉迷過肉欲享樂。但是另一方麵,他也希望能克製,獲得更高級的精神追求。

但是咱都知道,克製哪那麽容易啊。正像王爾德說的:“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誘惑。”臨考前徘徊在網吧門口的同學們,減肥時反複開關冰箱門的姑娘們,最能理解抵抗誘惑時的痛苦和投降後的懊悔了。

據奧古斯丁自己說,有一天,他被自己的折磨得痛苦萬分,為此狂走力盡,躺倒在一棵樹下哭泣。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清脆的童聲在反複吟唱:“拿起,讀吧!拿起,讀吧!”

他隨手翻開一本書,正是保羅當年寫的《保羅書信》,而且奧古斯丁正好翻到書中教誨人要克製的篇章。奧古斯丁讀了之後大為震撼,感到自己受到了上帝的神諭,於是皈依了基督教,成為基督教曆史上重要的聖賢。

奧古斯丁在皈依基督教之前仔細思考過信仰的問題,也認真學習過哲學,因此他並不是隻把哲學當做神學的工具,而是真心想通過哲學來探求真理。奧古斯丁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解決了一個長久困擾基督教的邏輯弱點:

《聖經》說上帝是全知、全能和全善的,那為什麽會允許人間存在這麽多醜惡和痛苦?

我們知道,《聖經》裏說,亞當和夏娃因為偷吃了禁果,違反了上帝的禁令,所以被逐出伊甸園。但是上帝是全知的,不僅知道過去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知道未來所有即將發生的事情。那麽前麵那個問題還可以問成:

上帝既然知道亞當和夏娃會偷吃禁果,為什麽一開始不去阻止他們?

奧古斯丁的解釋是,關鍵在於自由。上帝給了亞當和人類自由意誌,所以也必須讓人類擁有作惡的可能。

更具體地說,上帝是善的,而上帝的善表現在上帝對人類的行為要進行公正的賞罰。那麽既然要賞罰,前提就是人類必需擁有自由意誌,必須能自己選擇行善還是作惡,否則人類就不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段論證對我們的意義是,首先,它十分巧妙,把一個看似自相矛盾的說法給解釋開了。其次,這解釋強調了自由的重要性。甚至暗示了一個意思:和消除人世間的所有惡行相比,自由更重要。

一說到自由我們會想到,這東西親近的是哲學,不是宗教啊。宗教有各種不可質疑的信條。隻有哲學才允許無拘無束的懷疑,才是真正自由的。所以可以說,奧古斯丁的解釋意味著,哲學內在的自由天性和宗教信條注定是無法融合的。

正因為根本上的不可調和,那時有個教父哲學家說過一句名言:“上帝之子死了,雖然是不合理的,卻是可以相信的。埋葬以後又複活了,雖然是不可能的,卻是肯定的。正因為荒謬,所以我才相信。”

這話常被人總結為:“因為荒謬,我才相信。”

換句話說,他認為信仰這種事用哲學來論證本身就是錯的。對於宗教信就信了,你講什麽理啊。有趣的是,說出這句話的教父晚年和羅馬教會決裂,自己成了異端。但他這話卻說到了理上,宗教和哲學本來就不能調和。保留哲學,對教會來說就是養虎為患。現代作家威爾?杜蘭就把亞裏士多德的哲學比做希臘人留給基督教的“特洛伊木馬”。

總有一天,蘇格拉底的討厭精神也會讓教父們抓狂的。

不過時候還早。教父哲學的時代,各種宗教流派激烈衝突,人們沉迷於各種宗教辯論和仇殺,根本沒有哲學發展的機會。

這很好理解,宗教是來救人的,哲學是來討厭人的,完全沒競爭力呀。

所以這個時代的哲學隻能靜觀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