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康德的現實意義 (2)

但黑格爾有才啊。咱是搞哲學的,咱不能現學現賣、寫本哲學書掙錢嗎?於是黑格爾一邊寫《精神現象學》,一邊跟出版商簽了合約,就打算指著這本書吃飯了。

但是呢,黑格爾有著和萊布尼茲、康德一樣的毛病,認真、古板。他這《精神現象學》又不是一般的通俗小說什麽的,隨便寫寫就完了,所以他堅決寧要質量不要速度,結果就拖稿了。

那邊書商已經把他前半部分的書印完了,就等著後麵的稿子呢,左等右等也不來,一看都超過約定的日期了。書商也急了,威脅說你要再拖稿就不給你稿費了。多虧黑格爾有個朋友在裏麵周旋,還自己掏腰包把已經印的那部分買下來,好不容易延長了截稿日期。同時這朋友懇求黑格爾這回千萬別再拖稿了。

黑格爾也明白輕重緩急,緊趕慢趕把大部分稿子都寫完寄出去了。就差最後幾頁稿子了,這時候反法聯盟進攻拿破侖,戰爭爆發。結果拿破侖勢如破竹,反攻進了德國,而且已經接近黑格爾所在的耶拿了。戰爭一來,郵局也關門了,黑格爾拿著稿子也沒處寄。

但是截稿時間迫在眉睫,就在必須寄稿子的最後一天,法國的先頭部隊已經到達了耶拿。這時黑格爾也顧不上稿子了,法國大兵在城市裏到處晃悠,有的人衝進了黑格爾的家裏,黑格爾連忙拿出酒菜招待這些士兵。結果士兵來了一撥又一撥,黑格爾一看受不了,跟房東一起收拾收拾東西躲出去,當然沒有忘了帶那最後幾頁稿子。晚上,黑格爾借著營地裏的火光寫完了《精神現象學》的最後幾頁。

等法隊離開耶拿以後,黑格爾回到家,發現他的家已經被洗劫一空。而且等郵局恢複工作以後,黑格爾的那幾頁稿子也過了截稿日期。

然而結局卻比較意外。

首先,那出版商體諒黑格爾的特殊情況,把稿費如數給了。其次,黑格爾並沒有因此厭惡拿破侖,反倒更加讚頌法國大革命,讚美他所看到的拿破侖軍隊。

在黑格爾那裏,拿破侖對曆史的影響,是符合他的哲學觀的。

那黑格爾的哲學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我們先回想一下康德的理論都有什麽問題。

前麵說了,其中一個問題出在物自體上。康德怎麽能去講述一個“人類不可能認識”的東西呢?

照一般哲學家的思路,康德的問題出在哪,咱就解決哪。謝林和費希特等人就想辦法怎麽在理論中消除物自體,或者認為物自體是可以被認識的。然而他們的解決方案都不很令人滿意。

黑格爾則比他們要想得更加深刻①。

我們想,物自體這概念出了這麽多漏洞,為什麽康德還非要用它呢?

我們說了,是因為前麵休謨和決定論出現的種種困境,關鍵在於康德想要通過物自體的概念,把人類理性的認識能力限製在一定範圍之內。

那麽,非要限製人的認識能力才能解決哲學問題說明了什麽?說明解決哲學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的認識能力上。

黑格爾就想,會不會是之前所有的哲學流派對形而上學的思考全都出了問題?你想,從笛卡爾到康德,為了討論這點事這都多少年了,怎麽討論了半天還沒解決。要說僅僅是之前的哲學家不夠聰慧,這不太可能,那會不會是整個哲學思路全部都有問題?

黑格爾發現了這個問題。

黑格爾認為,之前的哲學家在研究形而上學的時候,都把真理和這世界當做一個獨立於自我之外的、固定不變的事物去研究。說白了,這些哲學家都覺得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叫“真理”的東西,就跟事先寫好的考試答案一樣,等我們去尋找就是了。

這個問題從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開始就留下了。所謂“我思故我在”就把“我”和世界分成了不同的兩個部分。這種二元論的關鍵就是,我和世界是兩回事。

但這怎麽可能呢?

我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啊,我不僅在觀察這世界、研究這世界,我也在影響這世界。

假如承認這一點,那麽,我對世界的一切行為——包括研究在內——都會對這世界造成影響。這意味著什麽?

如果你對科幻小說感興趣,大概想過這麽一種情況:假如這個世界是決定論的,我們可以開發一個機器,預測出未來的一切事情。

假如一個科學家用計算機預測自己的未來,計算機預測到了:這個科學家在某天會出車禍死去。但與此同時,計算機又預測到,當科學家知道自己將要出車禍了,肯定會采取措施避免出車禍。那麽因為科學家受到了預測結果的影響,一切計算的數據都會改變了,未來也跟著改變了,計算機又要重新計算。但是新的預測結果又會導致科學家新的反應,一切又要重新計算……

黑格爾認為,我們對世界的研究也有類似的情況。

就是說,我們作為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對世界進行研究的同時已經在改變世界了。不僅僅是我自己的行動改變了世界,也是因為我的理論影響了其他人。那麽當我改變了這世界以後,我要研究的世界也變了,我就得重新研究。我一重新研究,我就又改變世界了,就又得重新研究……

好、好累呀……

這就好比笛卡爾研究的是他之前的世界,而笛卡爾之後的哲學家研究的,是一個包含了笛卡爾和他理論的新的世界。如此反反複複無窮盡也。

那麽,如果世界是不斷變化的,那還有真理嗎?真理是什麽呢?

黑格爾說,真理並不是固定不動保存在世界某處的,真理就是世界變化不止的過程。世界越變化到後麵,我們就越接近真理。

強調世界是變化的,這不是什麽新鮮的觀點。黑格爾哲學觀的關鍵之處在於,他認為世界的變化不是無序的,而是有方向的。

因為一個又一個新的理論代替舊的理論的過程要符合一定的規則。

這就是辯證法。

庸俗點說就是,理論是怎麽進化的呢?隻要有理論,也就會存在一個反對它的理論。這兩個理論互相衝突,在衝突中最後會共同形成一個更高級的、新的理論。這個新的理論又會產生一個新的反對它的理論,繼續衝突,繼續產生新的理論。那麽這些理論就是在朝著更高級的、更完善的方向不斷發展下去。

這就是所謂“正題產生反題、正題和反題一同產生合題、合題又產生新的反題”,“正—反—合”的辯證過程。這是人們對辯證法的慣常理解。

而且黑格爾認為,辯證法不隻存在於理論的發展中,而是存在於世間萬物。大到整個人類曆史、自然界的曆史,是這麽發展的。小到一個人自己的曆史,也是這樣。

對於曆史問題,比如我們過去講曆史常講,先是有政權(正題),然後有反對政權的反抗者(反題),最後經過鬥爭,形成了新的政權(合題)。

對於個人問題,比如我們人怎麽成長的呢?我們先有一個原有的思想(正題),然後在生活中遇到了這思想不能解決的問題(反題)才會引得我們思考,這個思考的結果不可能說最後完全不顧以前的舊想法了(正題)對吧,最後的新思想(合題)肯定是結合了正題和反題。這就代表著我們更成熟了。

我們先不忙著質疑黑格爾。實際上黑格爾之後很多人都覺得他的說法不靠譜,我們先看看黑格爾的世界觀會導致什麽結論。

首先一個挺好奇,既然世界是朝著一個方向發展的,那是朝著什麽方向發展呢?

黑格爾說,朝著理性的方向發展,朝著世界自我認識的方向發展。發展到最後,世界的本來麵目就展現出來了,形而上學的發展就完成了,我們就能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真相了。因為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這也意味著世界自我認識了,就萬物歸一了,就天下大同了。

過去的哲學家覺得,真理是個靜止的東西,被動地等我們去了解。而在黑格爾這裏,哲學是自己發展的,在發展中自己了解自己,展示自己。

而背後控製這個發展的力量叫做“絕對精神”。所以黑格爾也是唯心主義,他認為世界的本質就是絕對精神。世界發展到最後的結果,就是絕對精神成全它自己。

其次,假如這世界是按照一個固定方向發展的,這個說法很像是決定論啊。這麽說我們人類豈不隻是曆史長河中的一顆棋子?人類豈不是沒有能力去創造曆史了?

黑格爾說,沒錯。曆史有自己的進程,曆史不是人類創造的,曆史也不是一次次個別事件的堆砌,曆史就是辯證法的實踐者。我們人類隻是曆史的工具。當然,在世界自己進化的過程中,我們人類屬於比較高級的階段,因為我們有理性。世界的進化是符合理性的,世界就是要通過人類來認識它自己。

具體說來,那個被絕對精神決定了的,借以認識世界、實現絕對精神的人是誰呢?

黑格爾說:就是我!就是爺本人!

黑格爾認為自己揭示了整個世界、整個絕對精神進步的規律,他已經說明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麵目,完成了絕對精神自我實現的任務。而黑格爾之前的哲學家們的工作,都是為了黑格爾一個人作準備的。黑格爾說,他的哲學就是一切哲學的終結,哲學發展到他這裏到頭了。

這太狂了吧……也不怪後來的哲學家都看黑格爾不順眼了。

插一句嘴,如果前麵這一大段讓你感到頭暈,這很正常。我們說過康德的著作難懂,但要比起來,黑格爾的著作更難懂。當他去柏林大學就職的時候,負責管理他的官員問他說,他講的課是否依然“晦澀難懂、亂七八糟、神經兮兮、混亂不堪”?詩人海涅說黑格爾的書:“說實話,我很少看懂……以至於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想讓人懂。”這可不是別人對黑格爾的偏見,因為黑格爾自己都抱怨過,說他的學生無法了解他的思想。

在黑格爾的學生中有一個騎兵上尉。他很崇拜黑格爾,跑去聽黑格爾的課,黑格爾還專門見了他,搞得這哥們興致很高,專門到書店買了黑格爾的著作讀。結果發現,看了半天一句都看不懂。然後他去上黑格爾的課,幾堂課下來發現,他連自己記的筆記都看不懂。

那麽,黑格爾說了這一大套,有什麽用呢?

有那麽幾條可以說的。

首先,黑格爾的說法有個非常大膽的地方。我們在之前的哲學討論裏,要遵守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事物是不能自我矛盾的。一個事物內部有矛盾就意味著這個事物有問題,一個理論內部有矛盾就意味著這個理論錯了。然而黑格爾認為,萬事萬物的內部都是有矛盾的。萬事萬物都是合題嘛,都是從一個正題和反題之間的矛盾過來的。所以矛盾到處存在,而且還是萬物不斷發展的動力。

其次,黑格爾認為真理並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在不斷變化中的。這個想法影響了後麵的很多哲學家。

再次,黑格爾強調真理是整個世界變化的過程,所以他認為,研究人類必需研究整個人類曆史,研究哲學就必須研究哲學史。整個哲學曆史代表了人類的哲學知識,你不能給割裂開。所以他有一個很有名的《哲學史演講錄》,講的是哲學史。

今天我們學西方哲學的時候,公認最好的辦法是先學本《西方哲學史》再談別的。雖然今天哲學老師這麽做的動機未必和黑格爾的相同,但是研究哲學要先研究哲學史的風氣,是從黑格爾開始的。

最後,黑格爾還有個非常有趣的辯證法。

辯證法也是個爭議很大的東西。有些人覺得辯證法完全是在玩文字遊戲,正著說也是你,反著說也是你,它有什麽用呢?我們不討論辯證法在今天的情形了,隻說黑格爾自己的辯證法。他為了把萬事萬物都囊括在他的辯證法下,的確有不少牽強的解釋。

但是黑格爾提醒我們一件事:很多事情都必須和它的矛盾麵同時存在。這要多虧了我們國家多年的辯證唯物主義教育,讓我們很容易理解這一點。

這個觀念確實比靜止地看待事物要先進多了。

比如我們以前的書上常說,反革命越猖狂地鎮壓革命者,越說明了它害怕,它快要滅亡了。

小資情調的文章會說,男女之間最悲涼的關係不是憎恨,而是淡漠。因為如果你恨,就意味著你對他(她)還有很深的感情。

再比如,我們後麵會說到(想必你也會同意),我們追求個人幸福的最高境界,並不是有錢有權有一大堆美女圍著,並不是享樂。我們去看哲學史,也沒有任何一個哲學家認為縱欲是快樂之道。連古希臘的享樂主義者,追求的也不是肉欲的極限,而是適度的享樂、勞逸結合的生活。這是因為大家都發現一個問題,肉欲快樂固然很好,但是縱欲和痛苦總是緊連在一起。並不存在某種隻給人快樂、不帶來痛苦的享樂。這正符合了辯證法的觀點。

所以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追求個人幸福的最高境界,不可能是縱欲,而是內心的平靜。

這一點我們後麵會著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