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冬夜行人

對於被壓迫者來說,荷蘭是全歐洲最幸福的地方,是科學家、哲學家和異端分子的避風港。

但斯賓諾莎的故事就很諷刺了。

斯賓諾莎的父輩生活在葡萄牙,那時候還屬於西班牙統治,正是腓力二世不可一世的時候。

腓力二世是個狂熱的天主教徒,而斯賓諾莎一家卻是猶太教徒。無論在新教還是天主教眼中,斯賓諾莎一家都屬於異教徒。

前麵說了,腓力二世的西班牙對異教的迫害最為嚴重。斯賓諾莎的父輩受盡了苦難,一直想找個機會逃出去。終於在1588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被英國打敗,西班牙的海上實力大為削弱。斯賓諾莎的父輩們得以找到一艘船,從海上逃到了荷蘭。在那裏,斯賓諾莎出生了。

可以說,斯賓諾莎就是伴隨荷蘭共和國一起成長的。

在荷蘭,有很多同樣來避難的猶太教徒,斯賓諾莎一家自然和教友們生活在一起,算是找到了組織。

這本來是一個美好的結局,但問題出在斯賓諾莎身上。

斯賓諾莎是哲學家。哲學家就喜歡懷疑。懷疑精神和任何宗教都不對付。所以在自由之都荷蘭,因為躲避迫害而聚集起來的猶太教會,卻把斯賓諾莎給迫害了。

不過也不全是猶太教自身的原因,還涉及基督教的壓力。雖然荷蘭的宗教政策甚為寬容,但畢竟整個歐洲都處於基督教的嚴格統治之下。在荷蘭的猶太教會希望能在不違反自身教義的前提下,盡量不得罪基督教。而像斯賓諾莎這種敢於懷疑世間一切的哲學家,猶太教會很擔心包容他會觸怒荷蘭的基督教會。

另外,威爾?杜蘭認為,猶太人因為多年的逃難,除了宗教外缺乏能夠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東西,所以教會重視對信條的維護也情有可原。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當時荷蘭猶太教會的處境。

在斯賓諾莎15歲的時候,有一個猶太年輕人寫了一篇評論信仰的文章。那文章並沒有嚴重違反猶太教義而是觸犯了基督教義,猶太教會卻因為擔心惹怒基督教會,便強迫這名青年悔改。具體的悔改儀式是:要這個年輕人躺在教堂門口,讓教徒們一個個跨過他的身體。

那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年輕人,他無法忍受這種羞辱,回家開槍自殺了。

這件事不可能不對斯賓諾莎產生影響,仿佛提前宣布了他繼續搞哲學研究的下場。

不過,猶太教會對斯賓諾莎還算寬厚。當長老發現斯賓諾莎有異端傾向的時候,並不打算嚴懲他,而是希望能“挽救”他。經過反複勸說不果,長老甚至答應每年給斯賓諾莎一大筆錢,隻要他能妥協,哪怕是假裝的都行。

作出這些努力,隻能說明長老太不了解斯賓諾莎了。

西方哲學史兩千五百多年,我們介紹的哲學家有十幾位。如果把這些人按照品德排序的話,斯賓諾莎就算不能獨居第一,那也絕對是並列第一的。

他性格溫柔,待人寬厚,但又堅強誠實,絕不可能在教會壓力和金錢誘惑下違心撒謊。

他拒絕了長老的提議,教會對他失去了信心,最終把他開除出教。

在斯賓諾莎24歲的時候,教會宣布剝奪他的教籍。教會做得很絕,在開除斯賓諾莎的時候,還用極為惡毒的話詛咒他:“讓他白天受人詛咒,夜裏受人詛咒,躺下時受詛咒,起來了還受詛咒,出外去受詛咒,回進來又受詛咒……將律書中所載的一切詛咒全堆壓到他的頭上,普天之下都抹掉他的名字……”同時還規定任何人不許與他交談、通信,不許閱讀他的作品,不許幫助他,不許靠近他,不許和他同居一室。

從此,斯賓諾莎在荷蘭的地位一落千丈。人們躲避他,厭棄他。斯賓諾莎的父親不肯收留他。父親去世後,他姐姐又要霸占遺產。為此斯賓諾莎和姐姐打了場官司,最後他贏得了官司。但是他馬上又把贏得的財產送給了姐姐。

斯賓諾莎教過的學生寫信罵他說:“你是世間可悲可憐的小人,而且是供蛆蟲享用的屍骸和養料。”

還有一次,一個狂熱的教徒試圖刺殺他,幸虧他躲避及時才免去一死。

後來斯賓諾莎的著作《神學政治論》匿名發表,剛發表立刻就進了天主教會的《目錄》,而且人們很快搞清楚了作者的身份。書中違反教義的言論受到了暴風雨般的攻擊,有人說這本書是“一個叛逆的猶太人和魔鬼在地獄中杜撰而成的”。輿論的壓力如此之大,以至於在出版四年之後,荷蘭政府不得不宣布禁止散布與發售這本書。

用18世紀的作家萊辛的話來說:

“人們談到斯賓諾莎,就好像他是一條死狗。”

這種種遭遇足以摧毀一個人,或把一個溫厚的人變得暴虐厭世。

但當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哲學答案以後,他是不會被摧毀的。

貧困的斯賓諾莎放棄了遺產,一個人搬到了荷蘭的海牙,以磨光學鏡片為生。他終身未婚。有一個不可靠的說法,說斯賓諾莎喜歡過他拉丁文老師的女兒,另一個同學則用一條珍珠項鏈奪走了女孩的心,但是最終也沒跟那女孩結婚。

磨鏡片的收入很少,斯賓諾莎一生清貧,晚年雖然出了名,卻仍舊保持著清苦的生活。

曾經有位阿姆斯特丹的富商願意資助斯賓諾莎,被他拒絕了。後來富商臨終時要把全部遺產都送給斯賓諾莎,斯賓諾莎說服他把錢財送給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很感激斯賓諾莎,送了他一筆錢,確實缺錢的斯賓諾莎終於收了,但隻要了這筆錢中的一部分。

斯賓諾莎也有結交權貴的機會。

在他出名以後,普魯士選帝侯曾經邀請他去講學,說隻要他講學的內容別觸犯宗教信條就行。講學的待遇很優厚,但是斯賓諾莎猶豫了六個星期,最後還是拒絕了。他回答說,我不知道怎麽把握才能不觸犯宗教信條。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還暗示過斯賓諾莎,隻要他聲明下一本書獻給路易十四,就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養老年金。斯賓諾莎卻回答說,我的確需要金錢,但“我隻將我的著作獻給真理”。

這不可能是故作清高,因為他確實窮。

斯賓諾莎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和笛卡爾很像,斯賓諾莎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且斯賓諾莎也從母親那裏遺傳到了肺病。

更危險的是,常年打磨鏡片使斯賓諾莎吸入了過多的粉塵,再加上生活清苦,在拒絕了路易十四之後的第4年,斯賓諾莎便在貧病交加中去世,隻有45歲。

如果我們是在寫一篇學生作文,那麽寫到這裏,我們應該讚美斯賓諾莎的美好品質,為我們自己的庸俗人生暗自羞愧。但我們這本書的主題不是求善而是求真。所以更應該引起我們興趣的是:在如此惡劣的生活環境下,斯賓諾莎是靠著什麽樣的哲學信念,才得以保持寬厚的性格和平靜的心情呢?

我們慢慢來。

首先,斯賓諾莎是笛卡爾的繼承者。

我們說過,笛卡爾有一個很棒的想法,就是按照歐式幾何的模式來建立哲學體係。具體來說,就是先找出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設,再按照演繹推理的方法,以這些公設為基礎建立整個哲學。

笛卡爾想法不錯,具體工作卻做得不太好。而斯賓諾莎則完美地實現了這個想法。

斯賓諾莎最有影響的著作叫《倫理學》,在他去世後才發表。這本書的全稱是《按幾何順序證明的倫理學》。

看明白了嗎?用幾何去證倫理學(倫理學也是哲學研究的一部分),這不完全就是笛卡爾設計的路數嗎?等翻開這書,你肯定就崩潰了。

書裏完全沒有一點口語,上來就這種形式:

定義1:××

公理2:××

後麵則類似於:

命題19:因為××(根據公理1)乃是××(根據定義12),所以(根據命題6)××。此證。

完全就是一本數學書。如果沒有強悍的邏輯思維,根本沒辦法看明白。

我們來看看斯賓諾莎到底說了些什麽。另外再劇透一句,鑒於後人對斯賓諾莎的批判,斯賓諾莎具體說了什麽,其實對我們普通人並不重要。這裏介紹他的學說主要是因為他的思路挺有趣的。所以如果看不明白也沒有關係,可以跳到下一段。

我們開說吧。

第一步,要找到公設對吧。

笛卡爾把一切都懷疑了,我們就必須找到一個絕對存在的、不可能被懷疑的東西作為公設。

既然這個東西絕對存在,那麽它肯定不能依賴別的物體存在。

斯賓諾莎把這種東西稱作“實體”。

實體的特征是,這東西自己就能證明自己,不依賴外物存在。這意味著,外物也不可能摧毀實體。否則的話,實體的存在就要依賴於“外物不去摧毀實體”,等於還是依賴於外物了,對吧。

既然實體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外物也不能摧毀它,那麽實體肯定是永遠存在的。用類似的方法,我們也可以證明出,實體是無限的,是唯一的,是不可分的,是善的。

如果實體是無限的,是唯一的,那麽這就等於在說,世間萬物,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實體的一部分。因為隻是一部分,所以是不完美的一部分。

這麽一個永恒的、無限的、唯一的、不可分的東西,你想到了什麽?就是神嘛。

斯賓諾莎就是這麽想的。因為實體是無限的,如果有上帝的話,那麽它一定是實體本身,不可能不是實體。用個通俗點的例子說,如果上帝不是實體,上帝又無所不能,上帝不就可以改變實體了嗎?又和實體的定義不符了。

所以,斯賓諾莎承認上帝,但他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基督教或者猶太教中人格化的上帝,而是無所不在的實體。

當然,這種結論肯定會遭到宗教迫害了。

然而我們也可以理解,斯賓諾莎的世界觀能給他帶來強大的信念。

簡單地說,世間萬物皆為上帝,我自己也為上帝的一部分,那麽我與上帝同在,自然充滿無限的力量。其他人即便與我作對,他們也是上帝的一部分,他們的行為也都是上帝的意誌(這點和基督教是相同的)。所以無論外人如何對我,我都應該坦然接受。

複雜地說,實體永遠存在,我屬於實體,那麽我也可以永遠存在。即便消失了,我也是實體的一部分。而且我和世間萬物都是一體的。從這個設想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無限的力量和安全感,也就什麽都不怕了。

再者,實體是善的,作為實體一部分的事物,即便單獨看是邪惡醜陋的,它本身也是為了善的目的而存在,也是善的一部分。因此無論多麽醜惡的現象,我們都應該寬容接受。

斯賓諾莎的學說大致如此。

順便一說,這種人和萬物一體的觀點在中國哲學裏很常見。很多學派都追求“天人合一”,比如莊子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北宋儒學家張載更認為宇宙萬物都是一體的,所以我們侍奉父母,友愛別人,就相當於愛整個宇宙了。

當然,按照我們普通人的觀點來看,斯賓諾莎的哲學體係很難從感性上理解。

但其實這世界觀離科學世界並不遠。

著名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寫過一套史詩巨著《基地》。在後幾本小說裏,阿西莫夫構建了一個神奇的星球。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動物、植物甚至一草一木共同構成了一個整體。大家共享相同的意識、記憶、感情和感覺。星球上的生物個體死亡以後,組成該生物的原子會最終變成星球上其他生物和物體的一部分。所以這個星球上不存在真正意義的死亡,隻有各種物體之間的轉化。意識是全星球物體共享,因此也不會消失。

阿西莫夫的這個設想可能來自於曾經在科學界流行一時的“蓋婭假說”,認為地球是一個生命體,能夠自動調節地球的環境,為生物創造生活條件。對於這個假說本身,我個人覺得不靠譜。但是阿西莫夫筆下的這個世界描寫細致,設定合理,讓人覺得非常真實。起碼在邏輯上,這個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當然,阿西莫夫描寫的世界和斯賓諾莎的哲學體係有一定的區別。斯賓諾莎的哲學指的就是我們自己生活的世界,而不是什麽外星。但阿西莫夫可以幫助我們從感性上想象斯賓諾莎的設想,讓我們想象,如果世界像斯賓諾莎說的那樣是一個實體,那是種什麽感覺。

哲學史上有個不難理解的現象,生活越是困苦的哲學家,他的學說就越關注個人幸福。反之生活富足的哲學家,學說更容易脫離現實。斯賓諾莎就是典型的前者。

當斯賓諾莎意識到自己的幸福應該通過理性思考來追求的時候,他發現,在得出最終答案之前還需要很長時間。那麽在這段時間裏,自己該怎麽生活呢?

他總結了幾個可以暫時執行的守則,大意是:

第一,說話要盡量讓別人明白,隻要別人對我們的要求不會影響我們實現自己的目標(比如求知),那就盡量滿足。

第二,隻享受為保持健康所必需的生活樂趣。

第三,隻求取為生活和健康所必需的金錢。

這些生活準則並非出於斯賓諾莎的哲學思考,而是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一個立誌求知者的身份思考出來的。這些結論平實樸素,完全就是心靈雞湯的標準素材。

所以,不妨參考下吧。

在斯賓諾莎時代,哲學有一個非常光明的前途。

按照笛卡爾的設計,斯賓諾莎把哲學研究推上了一條井然有序的道路。其他的哲學家可以像做數學研究那樣,發明新的體係,創造新的定理,或者按照邏輯規則修改、補充前人的成果。那麽哲學成果也必然會越來越完善,越來越接近真理。人類找到哲學的終極答案不過就是時間問題了。

但是,有人不服。

不服?這膽子也太大了吧?要知道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觀點,可是有全體數學家當後盾的。

誰這麽大膽,敢反對數學家?

嗯……是科學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