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假肢 (1)

這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孟海濤靠坐在床上,把薄被掀在一邊,雙眼死死地盯著沒有了左腿的胯部,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那種感覺又來了,明明是沒有腿了,空癟的褲管就象隨意丟棄的抹布一樣皺巴巴地攤在自己的眼前,手輕輕地撫上傷口,隔著褲子薄薄的布料,可以清楚摸到那條深陷在肉裏的疤痕的形狀,它橫貫了整個殘軀的斷麵,一直延伸到臀部上方的位置。整條左腿就是這樣被生生截去的,連關節都沒有留下。“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孟海濤不住地對自己說著,每說一次,心就疼得象被刀捅了一樣,可是他還不住的揉搓著那脆弱的傷口,疼!剛剛愈合的傷口好象隨時會被撕裂似的。

可是這還不夠,疼得遠遠不夠!心口和傷口疼痛的感覺掩蓋不住早已不存在的左腿傳來的痛!孟海濤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身體抑製不住的開始顫抖,呼吸越來越急促。沒有被截肢的人,永遠體會不到,截肢給一個人帶來的最大的折磨不是身體殘缺的打擊,也不是傷口永無休止的疼痛,是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部分身體,仿佛抗議主人不負責任的丟棄它一樣,象個鬼魂一樣糾纏著人衰弱不堪的神經。

孟海濤看不到也摸不到他的左腿,可是大腦卻告訴他它還在,就在它應該存在於他身體的位置上,異常的沈重,酥麻,不是麻到了沒有知覺,而是每一寸肢體都無比的敏感。左腿麻、痛、酸,好象有無數根小針在紮在那裏,密密麻麻,無所不在,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本來並不存在的腿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抬不起,挪不動,他無處躲藏。不管怎麽提醒自己,那條腿已經不在了,可是大腦就是不肯配合主人發出的指令。雙手揉搓、擠壓著斷肢,傷口疼得想被火燒一樣,可幻肢的疼痛還是無法消失,想去揉腿,摸到的總是一手的虛空,想躲,不存在的腿卻怎麽會動!

“天哪!殺了我吧!”孟海濤心裏悲鳴著。

終於,他放棄了一切的努力,仰躺在床上,大口的喘著氣,麻木卻疼到了極點的痛楚讓他的神誌陷入了一片模糊。

孟海濤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伊伊!”他模糊的想著,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不能讓伊伊看到自己這麽痛苦無助的樣子,她已經幾乎被壓垮了,不能讓她再為自己擔心。

孟海濤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陳允和另一個中年男人。

“海濤,這是康複中心的唐醫生,你出院以後就要轉到他那裏去了。”陳允愉快地說。

“哦……”孟海濤無力地答道。

“唐醫生是我的老朋友了,”陳允看了一眼旁邊的唐醫生,笑著說,“今天我請他來為你檢查一下,沒問題的話,過幾天就去你那邊了打樣。”

看到孟海濤臉上疑惑的神情,陳允解釋到:“就是根據你的健腿和殘肢,為假肢做模型。”

聽到“殘肢”二字,孟海濤的心突的一痛,生生的把心中的痛苦壓下,他勉強自己打起了精神,雙手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唐醫生仔細檢查了孟海濤的殘端,問了他許多的問題。問到幻肢的問題時,孟海濤知道如果幻肢痛很嚴重的話將影響到康複的進程,略微思索了一下,他撒了個謊:“隻是殘端有點疼,沒有幻覺。”

唐醫生似乎很滿意,立刻在他身下鋪了好大一張圖紙,讓他把腿伸直,從他的右胯到整條右腿再到凹凸不平的左胯直到臀部,一路描繪下來,並標注了許多數字。他說這隻是簡單記錄個大樣,將來還要到康複中心去做詳細的檢查。“我們的假肢都是完全按照你的自身情況,純手工製作的。”唐醫生說。收好圖紙,沈吟了一下,他告訴孟海濤,由於截肢的位置太高,假肢的使用效果可能不會十分的理想。──“不過,堅持鍛煉的話,慢慢的走路還是不成問題的。”唐醫生說。

孟海濤呆了一下,慢慢的恢複走路……也就是說,就算裝了假肢,他也不可能象個正常人一樣的跑跳,更不可能跳舞了麽?其實,截肢這麽久,他也知道當初幻想裝了假肢再重返舞台幾乎是不可能的了,自從失去了左腿以來,種種的痛苦和不便,使他對未來的奢望降低到了極點。但當這樣的話從康複醫生的口中說出來,孟海濤的心裏還是感覺無限的落寞。罷了罷了,哪怕能從外表上看上去是個正常人,能夠部分的恢複正常人的生活,總比現在這個樣子好的多。想到這裏,孟海濤自嘲著微微笑了。

伊戀走出練功房的時候,劉明揚快步跟了上來,“伊戀,晚上有空去酒吧嗎?”他眼睛發亮地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汗珠。

伊戀笑著搖頭,劉明揚說:“你又要去醫院陪你的孟海濤嗎?”

伊戀驚訝地看著劉明揚,她並沒有把孟海濤的事情告訴過劉明揚。

“是她們告訴我的。她們說你們是一對,是嗎?”劉明揚說。才來芭蕾舞團幾天,劉明揚已經和女孩子們打成了一片。

伊戀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輕輕繞過了劉明揚。

*****

孟海濤的家裏,幾十天沒有住人的房間塵土飛揚,伊戀把報紙折成個帽子,上上下下的把家具擦洗幹淨,又拿了個拖把呼哧呼哧地拖地,為了幹活方便,她穿著一件肥大的T恤和一條短短的牛仔短褲,越發顯得身體纖細柔韌。她光著腳,在地上來來回回的奔跑著,踏踏作響,身後留下一道道的水痕。直拖了三四遍,看著能清楚的照到人影的地板,伊戀才滿意地放下拖布。

她走進臥室,呼的一聲扯下落滿灰塵的床單,泡在洗手間的浴盆裏,又轉回房間,蹬著凳子從衣櫥的最上層找到幹淨的床單鋪好,想了想,她又上去把上層所有的床單被罩電熱毯都拿下來,放在了最底層,現在的孟海濤不比從前,這些登高爬梯的事情他再也做不了了。

明天就是孟海濤出院的日子,所以今天伊戀下了班特意跑到他家裏來打掃。本來張承伯提出團裏可以給他雇一個全職保姆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可是被孟海濤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說:“我隻是沒了條腿,還不是個不能照顧自己的廢人。”當時張團長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但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隻是給他找了個鍾點工,每天來給他做一日三餐。這個孟海濤沒有拒絕,因為他一向就是個不諳廚藝的人。

望著窗明幾淨的臥室,伊戀滿意地做在地板上,細細打量著。孟海濤一向認為,刻苦的訓練過後,一定要充分的休息,才能使身體盡快回複到最佳狀態。因此他把家裏布置的非常是舒適愜意。臥室很大,一張寬大柔軟的床占據了窗前一角,對麵是布藝的沙發,茶幾下鋪著純手工編製的地毯,牆上貼著好幾幅他們演出的大幅海報。書架上大多是舞蹈方麵的專業書籍和雜誌,間或擺放著各種從國際國內大賽上贏得的獎杯。

伊戀對著那些海報和獎杯出神,到底要不要把它們藏起來呢?失去了一條腿的師兄,還能不能麵對這些記錄了他過去的榮耀的東西?是應該把它們留在這裏,時刻刺激著他的神經,還是應該把它們收起來?如果收起來的話,會不會起到反作用?伊戀的心開始痛起來,她的家裏也有很多這樣的海報和獎杯,她無法想象,如果自己殘疾了,會怎麽麵對這些東西。

出了會神,伊戀決定還是讓它們保持原狀,由孟海濤回來以後處理。永遠不能跳舞的打擊,師兄已經承受一次了,不能再讓他承受一次別人把他看成是是弱者的打擊,前者已經令他痛不欲生了,而後者,很可能會把他僅剩的一點自信打擊得灰飛煙滅。伊戀是了解孟海濤的,他是個很驕傲的人,哪怕斷了腿之後,依然是。就讓它們留在那裏吧。

伊戀起身去浴室洗床單,柔軟的小手費力地揉搓著可以把好幾個她同時包起來的大床單,孟海濤沒有洗衣機,因為他所有需要洗的東西都是送到洗衣房去的。而伊戀和他一樣,從小就孤身在外求學,過著集體生活,小時侯衣物還都是自己洗,長大後工作訓練都很忙碌,經濟條件也越來越好,家務是越來越疏遠了。

伊戀把淋浴的水放到最大,嘩嘩地衝著床單,直到完全看不到肥皂泡了,才站到浴缸裏去,把床單擰幹,晾在陽台上,就象舞台落下的大幕。

孟海濤的舞台生涯,就這樣落幕了……

“手續都辦好了!”張承伯走進了病房。

“謝謝團長。”孟海濤說。他已經換好了衣服,正坐在床上,身邊是一個巨大的旅行包。伊戀蹲在地上幫他穿鞋。陳允站在旁邊看著他們。

“好了,可以走了。”伊戀起身說,拿起靠在牆上的拐杖,陳允和張承伯架住孟海濤的胳膊扶他站了起來。伊戀忙把拐杖塞到他的腋下。孟海濤還不能走太多的路,可是他堅決不肯坐輪椅回家。好在出了病房就是電梯,而芭蕾舞團的汽車就等候在住院部的樓下。

孟海濤架穩了拐杖,陳允幫他拎著旅行包,幾十天來,他不但是孟海濤的主治醫生,更和孟海濤及伊戀成了很好的朋友。在伊戀和張承伯的左右攙扶下,孟海濤慢慢的走出了病房,陳允在旁邊不停的叮囑著出院後的注意事項。

出了住院部的大門就看到了芭蕾舞團的專車。司機小於很恭敬地站在外麵。見他們出來,忙接過陳允手中的包,放進後備箱,又趕緊打開車門。張承伯把手伸到孟海濤的腋下架住他的身子,讓他先坐在座位上,在把腿收到車內。伊戀拿者拐杖繞到另一邊,開門上了車。孟海濤坐在座位上不是很穩,伊戀把手伸到他的身後,抓住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由於距離太近,孟海濤的殘軀碰到了伊戀的大腿,伊戀不以為意,孟海濤卻微微的瑟縮著把身體挪開了一點。

張承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係好安全帶,小於發動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