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假肢 (2)

一路上孟海濤都很沈默。他剛出事的時候,還經常有芭蕾舞團的同事去醫院看他,等到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沒了左腿,就堅決不讓同事再去醫院,他不想給他們看到他的殘腿。剛才小於的目光無意地落到了他高高卷起的左褲管上,他覺得那目光就象烙鐵一樣燙疼了他的心。

汽車平穩地駛過大街小巷,僅僅是在醫院住了幾十天,孟海濤卻發現這個世界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的騎車或者步行,穿梭在熱鬧的都市間,忙著做自己的事情。他突然很羨慕,甚至是嫉妒他們。他們都和他不一樣,他們都有兩條腿,而他,隻有一條。世界是他們的,不是他的。孟海濤小聲地歎息了一下,垂下了眼簾。

終於到家了,車子駛進了小區,停在了孟海濤家樓下。伊戀連忙下車,拿著拐杖繞到孟海濤那一邊,小於和張承伯已經打開了車門,扶著孟海濤站了出來。孟海濤的右腿輕微地打著顫,伊戀幫他架好拐杖。孟海濤仰起了頭,他住在第十三層,以前他隻要是不趕時間,就很少乘電梯的,因為爬樓梯最容易鍛煉腿部的肌肉的力量。可是如今,看這進樓道所要走的十幾級台階,他就一陣暈眩,一顆心緊張的砰砰亂跳。

伊戀和張承伯一左一右的扶著他,孟海濤艱難地撐著拐杖,右腿微微屈膝,機械地往前遞著。十幾級的台階比十幾層樓還要漫長,在伊戀和張承伯的幫助下,他把雙拐往上一層階梯上一送,右腿膝蓋彎曲,使勁地往上縮,每上一層樓梯都要穩定一下,才能繼續攀登。好容易進了樓道,進了電梯。電梯司機是個矮胖的小女孩,以前孟海濤見了她總要打個招呼的,可是今天,麵對小姑娘驚訝地瞅著他的胯部的眼神,孟海濤死死地咬住嘴唇,把臉偏到了一邊。

終於到家了,伊戀忙掏出鑰匙開門,趕緊扶孟海濤坐在了沙發上,孟海濤把右腿伸直,一隻手撫摩著顫抖的膝蓋,這條腿還是沒有一點力氣,走不了幾步就累的不行。雙手和肩膀也很乏力,整個人就是覺得累,累極了。

孟海濤靠在沙發上,為自己竟然如此沒用感到生氣,明明在病房裏可以不被攙扶自己拄拐走幾步的,誰知道在外麵走起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消瘦的身體好象有千斤重似的,短短的幾步路幾節樓梯幾乎累得他虛脫,他僅僅是少了一條腿,為什麽全身的力氣象被抽光了一樣?腋窩火辣辣的疼,這樣下去,怎麽能適應一輩子與拐杖為伴?

伊戀把一瓶純淨水遞到孟海濤手裏,孟海濤擰了兩下,竟然沒有擰開,孟海濤懊惱地看著自己顫抖的的手,“真是廢人啊!”

中午張承伯下樓去買了幾個菜,三個人簡單地吃了午飯。“本來應該買你最喜歡的海鮮慶祝你出院的,可是醫生說海鮮和酒都對你的傷口不好,隻能吃些清淡的東西。”張承伯一邊給孟海濤倒飲料一邊說。

“慶祝?成了殘廢還有什麽可慶祝的?”孟海濤苦笑了下,沒有說話。他坐在桌前,椅子上放了兩個靠墊,一個在背後,一個在殘軀下麵。

回到了家裏,他並不開心。上一次離家,開著車去接伊戀上班,才過了短短的一個夏天,就象學生時代的一個暑假,為什麽再次回到家裏,自己隻剩了一條腿?看看周圍熟悉的陳設,孟海濤的心裏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悲涼。

“海濤,前些天你身體不好,大家怕影響你休息,都沒怎麽到醫院去看你。現在你出院了,大家想著一起來你家裏看看你,你覺得怎麽樣?”張承伯說。

“不!”孟海濤衝口而出。心為什麽那麽疼?不要,不要見到過去的同事,不要他們見到我現在的樣子。孟海濤晃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胸口,身子不自覺的向左傾斜著,臉上布滿的虛汗。

“師兄!”伊戀忙摟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小手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張承伯站了起來,在旁邊輕拍著他的肩膀。誰也沒有想到,孟海濤的反應竟然會這麽大。

孟海濤的頭無力地抵著伊戀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麽了。幾十天來,拚命的不讓自己去想過去並肩訓練,同台演出的同事,他知道他們關心他,心痛他,可是他無法麵對他們,他害怕他們對著他的殘肢投去的好奇而又惋惜的目光,他害怕他們對他的同情,他害怕把這樣殘缺不全的自己呈現在昔日同台舞蹈的同事麵前。

這,就是自卑吧……孟海濤對自己說。

“師兄,你不想見他們就不要見了。來,我扶你到房間去躺會吧。”伊戀柔聲的哄著。

張承伯在一旁應著,心裏罵自己是個笨蛋,怎麽孟海濤剛出院就說錯話刺激到了他。

孟海濤點了點頭,伊戀和張承伯在兩邊扶他起來,把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孟海濤沒有用拐杖,就那樣用一隻腳慢慢挪回了臥室。

孟海濤沈默地躺在床上,伊戀和張承伯坐在床沿,後者是一臉的自責。

“團長……”孟海濤終於開口說:“對不起,我……”

“不不,”張承伯忙說:“是我不好,以前的老院長就說過,我這人隻懂業務,不懂怎麽關心下屬。唉,我真是笨!”

“團長,今天下午我要到康複中心去檢查,準備做假肢,等到周末吧,晚上請大家都來家裏玩,好嗎”孟海濤平靜地說。

“師兄,不用勉強的,來日方長。”伊戀說。

孟海濤看著她和張承伯,目光漸漸地由傷感轉為堅毅:“該麵對的總要去麵對,我不能躲大家一輩子,不是嗎?”

“好,我去安排。”張承伯欣賞地看著眼前的小夥子。“對了,怎麽今天才出院就去康複中心?怎麽不在家多休息幾天呢?”

“其實要是傷口愈合的好的話,早就應該可以戴假肢了,師兄的傷口愈合的比較慢,才拖到今天的。”伊戀一臉痛惜的說。

張承伯看著孟海濤瘦削蒼白的臉,剛才看著他上樓梯已經非常艱難了,難道下午還要再折騰一次,他能受的了嗎?心裏這樣想了,就立刻心直口快的說了出來:“那也不差這一天吧。這麽跑來跑去的海濤的身體能受的了嗎?”說完後,立刻後悔了,現在的孟海濤精神十分脆弱,會不會又象剛才一樣刺激到他了?張承伯緊張地看著孟海濤。

夢海濤閉了一下眼睛,是的,他已經很累很累了。但是,沒有腿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過了,沒有人知道他多麽迫切的想裝上假肢,再看看自己兩條腿站立的樣子。”沒關係的,早就和康複中心的醫生約好了。“他說。

“那麽……”張承伯小心地說,“下午再叫叫小於來接你們去康複中心吧。”

“不用了,團長。”伊戀說,“我們打車去就好了。師兄去康複中心是長期的事情,不能總麻煩小於。”

“也好,那就辛苦你了!”張承伯說著,抬腕看了看手表,“喲,我下午還得去開會,小伊,我會讓劉明揚先一個人練,你業務比他熟練的多,不用太著急訓練,這兩天好好照顧海濤就行了。”

伊戀感激地點頭,目送張承伯推門而去,她小聲說:“我們的團長,其實是世界上最關心下屬的團長。”

*

診療室的窗簾拉著厚厚的黑色窗簾,室內開著日光燈,發出刺眼的白光。

孟海濤雙手抓緊身側的兩根橫杆,緊緊地抿著嘴唇,配合著蹲在一旁為他忙碌的唐醫生的工作,偶爾按照唐醫生的提示轉動著身體。他隻穿著貼身的內褲,右腿修長筆直,左邊因為沒有股骨的支撐,肌肉萎縮到盆腔中去,身體的殘軀從三角褲頭的邊緣露出來,皮膚皺得象失了水分的桃子,殘軀中間,一道巨大的傷疤觸目驚心。唐醫生先是拿一根柔軟的皮尺,再次為他度量右腿各個部分的尺寸,然後用雙手揉捏著他的殘軀,不時的用尺子量著什麽,還用水性筆在他的斷肢上畫了許多奇怪的標記和數字。然後,唐醫生取來一卷彈性繃帶,緊密的把他的斷肢纏好,固定。

孟海濤的心砰砰亂跳,厚厚的彈性繃帶把他的斷肢包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讓他有一種悶脹窒息的感覺,低頭看去,整個殘端變成了個半圓型的白色小布包,孟海濤的頭腦中浮現出兩個字:墳墓。

唐醫生拎過一個幹淨的塑料桶,裏麵是拌好的石膏。他把石膏一層層地抹在孟海濤那纏了繃帶的斷肢上,抹得很仔細,很光滑,就象是最出色的泥瓦匠在勞作。

唐醫生手上的石膏不時的濺在孟海濤右腿的內側,涼涼的,澀澀的,孟海濤覺得身體的殘端越來越重,孤獨的右腿幾乎承受不了那重量,不住地顫抖著,他隻得把腰靠在橫杆上,雙手也抓得緊緊的。

冷汗滑過孟海濤棱角分明的英俊麵孔,沒想到,失去了一條腿的自己竟是如此的無用,扶著欄杆都幾乎站不穩。石膏幹透後,唐醫生根據孟海濤右腿上的標記在石膏上畫著符號,然後把石膏從斷肢上取下,落在唐醫生手中的就是一個盆狀的石膏模型,形狀與孟海濤的斷肢的形狀完全吻合。

孟海濤的斷肢一陣輕鬆,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唐醫生忙拿來椅子讓他坐下,灼熱的斷肢接觸到冰冷堅硬的木頭,痛得鑽心卻有著一種特殊的爽快。

唐醫生研究著手中的石膏模型,和記錄在紙上的一連串的數據。如果順利的話,最多不出兩個禮拜,孟海濤就可以戴著專門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假肢走路了。孟海濤低頭看著孤零零的右腿,心裏說道,那時,你的夥伴就會回來了。

孟海濤穿好衣服,被唐醫生半抱著,單腿點地,出了診療室,傍晚暖暖的陽光完全不同於屋裏清冷的燈光,孟海濤不適應地眯上了眼睛。坐在門口焦急的等候著的伊戀忙跳起來,把拐杖放在孟海濤的掖下,雙手握著拐杖,孟海濤的右腿抖得不是那麽厲害了。看他終於站穩,伊戀才掏出紙巾,替他擦拭著臉上的汗水。孟海濤用腋窩支撐著拐杖,伸手接過了紙巾。伊戀愣了一下,才想起向唐醫生詢問著孟海濤的情況,唐醫生說了一串數據,伊戀聽得不是很明白。看著孟海濤臉色蒼白,她心疼地說:“師兄,歇歇再走吧。”

孟海濤搖頭,雙手握著拐杖向前遞出去。伊戀忙一手扶著他的胳膊,一手摟著他的腰,陪他慢慢地向前移動。

孟海濤走得很吃力,也很認真,站在他們身後的唐醫生,看著手裏的數字,不禁發出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