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第六章(3)

此時度日如年的楚方玉隻能把怨恨寄托在琴聲裏。這天達蘭經過尚宮府,故意放緩腳步,她有意想見識見識這個令朱元璋神魂顛倒的美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醋意。兩個宮女迎出來,另一個趕快進去報信。楚方玉已停止了撫琴,愣愣地望著門口笑吟吟的達蘭。

達蘭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聽李醒芳不止一次地提到你,果然是豐神秀逸呀,難怪皇上對你這樣癡情,一定要金屋藏嬌。”

楚方玉也猜到她是誰了:“你想必是真妃娘娘了。”

達蘭自己坐下,毫不諱言,說自己如今是大明王朝的真妃,從前是大漢國的達皇後,和楚方玉一樣,不是正大光明入宮的。

楚方玉很不喜歡她,就說:“我並沒入宮。你有事嗎?”

達蘭道:“沒事就不能走動走動嗎?其實你不用防備我,關上門,這裏隻有兩個女人,兩個受害的女人。”楚方玉不願深談。

達蘭說:“暗無天日的日子又開始了,你若有什麽事,就來找我,這冷冰冰的後宮裏,隻有我一個人可做你的知己,現在你不會信,日後就品出來了。”達蘭等於丟下了一個謎,風擺楊柳般走了。

楚方玉咀嚼著她的話,覺得她並不是個壞人,她說關上門這裏隻有兩個受害的女人,難道不是嗎?說不定她有一顆善良的心,說不定她能幫自己逃出虎口,幹嗎要把人拒之千裏呢?

過了一天,楚方玉得到了達蘭的饋贈,她派小太監給楚方玉送來不少吃的、用的,還有一束鮮花,是有刺的玫瑰。

來而不往非禮也,有了去致謝的由頭,楚方玉決定回訪仁和宮。

楚方玉帶著宮女向仁和宮走來,一個小太監在院門口擋駕說:“娘娘正在洗浴,不見客。”楚方玉一看,浴房裏真的有大團大團的霧氣冒出來。楚方玉故意大聲說:“告訴你們主子,我回頭再來打擾。”裏麵的達蘭顯然聽到了,問:“是誰呀?”

小太監答:“是新進宮的女史楚大人。”

達蘭說:“請客人留步,我洗好了,馬上出來,先請客人到廳裏坐。”小太監便說了句“大人請”,自己在前麵引路。

楚方玉剛落座,達蘭就出來了,頭發是濕的,披散在肩後麵,衣衫也不整。她說:“對不起了,女史,我這可是大不恭敬了。”

“原是我在你不方便時來打擾的呀。”楚方玉說,“若講不恭,是我不恭啊!”達蘭一迭聲叫:“上好果子,上蜜餞,上茶。”

宮女們一時忙得團團轉。楚方玉見擺了一桌子的水果、幹果,說:“真妃是要撐死我呀!”達蘭說她這一年到頭,鬼影子也見不著幾個,一年到頭守著個空房子,誰上她這來,她的心情都和過節一樣。

楚方玉同情地望著她,問:“皇上對你不是格外鍾情嗎?”

“新鮮勁早過去了。”達蘭說,人老珠黃了,“別說我呀,就是惠妃的新鮮勁也蕩然無存了,不斷有新人進來。隻要你楚方玉肯移船就岸,也許你的新鮮勁能長一些。”說罷帶有譏諷地笑起來。

楚方玉心想,她倒是快人快語,話雖說得難聽,可都是實在話。

楚方玉說自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她不稀罕貴妃,皇後也不稀罕。達蘭說:“好啊!我倒想看看,我們姐妹當中有一個錚錚鐵骨的烈女,不都是賤骨頭,敢在皇帝麵前不低頭,也替我們出口氣。”她這樣無所顧忌,叫楚方玉刮目相看。

楚方玉說:“這話你在後宮隨意說嗎?”

達蘭說:“那還了得!”

“那你為什麽剛認識我,就敢口無遮攔呢?”

達蘭說她是受朋友之托,她叫楚方玉猜,這朋友是誰。

楚方玉立刻想到是李醒芳求她了。果然,達蘭點了頭。她願幫楚方玉,稱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達蘭又說:“你與我又不同,我有過男人,他死了;你呢,男人還在,他把你們活活拆開,你恨他尤勝於我。”

楚方玉被她說得心裏熱乎乎的,便覺得這個人必不會告發自己,她一定肯幫自己。楚方玉想了想,提示她,不需要到外麵去采辦點衣料、香料什麽的嗎?楚方玉說自己是尚宮女史,可以代勞。

達蘭說這事有專門的太監辦理,按時令、節氣和年節,由尚宮府采辦分發呀。

“我知道,你可以提點特別的,我親自出宮去采辦。”

“你想借機會和李醒芳逃走,對不對?”達蘭極為敏感,便單刀直入地說。楚方玉說:“你怎麽這麽想?”

“是你先這麽想的,”達蘭笑著說,“拿我作個由頭罷了。”

楚方玉問:“你想告密嗎?”

達蘭說:“不,你還信不著我嗎?”

達蘭說的理由很簡單,不希望再有別的女人落得她這樣的結局,守著一個活棺材混吃等死。還有一條理由,李醒芳是她的好友,是她敬重的人,李醒芳有難,她理應拔刀相助。

楚方玉很感動,達蘭竟是一個敢做敢當的人。

達蘭說:“不用誇我,好吧。我幫你,你去找皇上去說,放你出去采買。”楚方玉說:“如果我逃出樊籠,我下半生給你燒高香。”

達蘭說:“我不想長壽,也不求人報答。”

“那你圖什麽?”楚方玉問。

“就圖讓他倒黴,出乖露醜。”達蘭說,“我甚至想打開後宮大門,把所有的宮女全放了。”楚方玉望著她那隱藏著仇恨的眸子,覺得這是一個她不熟悉的類型的女人。

劉伯溫返鄉

劉伯溫要卸任的消息一陣風樣吹遍了京師,不單官員士紳們紛紛前來拜謁、告別,連老百姓也來最後一睹真顏,他的名氣太大了,在民間甚至比朱元璋響亮,更具神化色彩。

夫子廟附近幾條街擁塞不堪,轎子、騎乘全是到這裏來為劉基送行的。劉基則敞開中門,與來訪者作揖、道謝。他有點後悔,早知會這樣驚動,他就事先搬個地方躲起來,再悄然買舟回鄉,他這人曆來怕鋪排張揚,更深諳做官一定要低調的官場真諦。

這件轟動全城的事自然很快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裏。那天他正在奉先殿裏背手站在他的畫像前出神。

畫像上“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八個字特別醒目。這是李醒芳在完成畫像時靈機一動題的款兒,朱元璋特別喜歡這八個字的概括,它把一個文治武功都達到了鼎盛境界的皇帝的一切總結得完美無缺。

不知為什麽,胡惟庸有好幾次看了這題款都欲言又止,朱元璋發現了,問他有什麽不妥嗎,胡惟庸隻是說,是趙孟頫體,但不到家。朱元璋功底有限,對字的好壞沒有多大造詣,他看著李醒芳的字圓潤通達,蒼勁有力,覺得蠻好的,他最看不慣瘦骨伶仃的柳體字,還有宋徽宗的什麽瘦金體,看著就不飽滿,沒有帝王相。

胡惟庸告訴皇上,明天劉基要回浙江老家去了,他再磨蹭幾天,天下就要大亂了。朱元璋不解何意,他致仕不至於天下大亂吧?朱元璋不喜歡別人奏報時聳人聽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無須渲染,他自己會判斷。

胡惟庸說劉基致仕歸鄉的消息一傳出去,禮賢館可熱鬧非凡了,整天裏車水馬龍,上至公侯、下至百姓,去看望、拜別的人擠滿了夫子廟幾條街,後來怕道路斷絕,兵馬司的人不得不派兵去維護秩序。

朱元璋很是吃驚,擰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好事呀,朕的官員這樣受百姓愛戴,可謂本朝盛事呀!”

看朱元璋的表情,胡惟庸知道他言不由衷,除了朱元璋自己,他不能容忍天下有第二個人與他同享民眾的擁戴,這也是趁早打發走劉基的用意吧。

胡惟庸順著聖意說:“劉基這人留在朝中倚老賣老、饒舌,放歸故裏,恐怕也會謗議朝政,說三道四。”

朱元璋說:“依你怎麽辦?抓起來不成?那不是越發抬高他了嗎?放他回去吧,對了,這樣冷冷清清地走了,顯得朕寡情少義,還是應當有所封賞——封什麽為好?”

胡惟庸忖度半天,覺得封公侯太高了,本朝又沒設子爵、男爵,就封伯爵吧,居中,不高不低。

“好,就封伯爵。”朱元璋略一思忖,封號有了,“就封他為誠意伯吧,嘉勉他為朝廷辦事誠心誠意。他會高興,擁護他的百姓也不會說什麽了。”胡惟庸不免有點酸溜溜的,這真夠他風光的了。

朱元璋說:“你不要總跟劉伯溫過不去,不就是說過你幾句壞話嗎?他這人,誰的壞話不說?他連朕的壞話都敢說呢。”這倒也是實情,既然皇上都寬容,胡惟庸便不再做聲了。

胡惟庸奉皇命去找有司做封誥的一應文書去了,朱元璋見雲奇一直在探頭探腦的,便叫小太監傳喚他上來,順便把殿上殿下的大小太監都轟出去了。

雲奇向朱元璋報告,初七到十六,藍玉每天都是二更天騎馬出去,五更天回來。他辦事精細,每天的時辰都查得很準,真難為他。

朱元璋關心的是藍玉去了哪裏。

“沒人知道。”雲奇答。

朱元璋問:“沒有衛士、家丁跟著?”

雲奇說:“從不帶人。”

朱元璋突然抓起心愛的龍鳳硯台向地上一擲,硯台斷成了兩截,墨汁濺了雲奇一臉。

那一方龍鳳端硯,是陶安獻給皇上的,據陶安說,是王羲之寫蘭亭序用過的硯,是陶家傳了幾代的寶物,價值連城,他氣得把龍鳳硯都摔了,可見憤怒到了什麽地步。雲奇不敢問,朱元璋也不會說,但他猜得到,一定是藍玉夜夜去會那個守靈的郭惠去了,不然藍玉用得著這麽行動詭秘嗎?

這時一個小太監進來,說:“真妃要見聖上。”

“她來幹什麽?”朱元璋沒好氣地說。

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達蘭聽到了,她說:“聖上不是還沒有說我的仁和宮是冷宮嗎?怎麽就這麽冷落了?”

朱元璋問:“你有什麽事?”

雲奇趁機走掉了。

達蘭奏報,聽說街上商人那裏有印度香料,她想買點,她想請皇上派楚方玉去買,問行不行。“買香料也用不楚方玉去呀!”朱元璋讓她開個單子,叫楚方玉派管事的小太監去就是了。

“男人懂什麽香料!”達蘭說,“我就要楚方玉去!皇上是不是舍不得支使她,心疼她呀?”

朱元璋先時想,楚方玉一定不為他所用,如果她肯為達蘭買香料,那是良好開端,證明她有望移船就岸。

朱元璋說,不是不可以派楚方玉去辦貨,她心氣高傲,怕支使不動,最好是達蘭自己去求她。

達蘭沒猜透朱元璋的內心活動,反而叫皇上放心,楚方玉那裏她早說好了。這反倒引起朱元璋的警覺,他似乎悟到了什麽,對達蘭說:“好吧,你開個單子來,我叫她帶人出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