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人原是修羅王
第十章美人原是修羅王
我在牆腳下順了半個時辰的氣,才把施在那顆藍色珠子上的消聲咒解開,解開的一刹那,清弘焦躁的聲音也隨之傳了出來。
“小菲,小菲,你到底怎麽了?你在哪?說話呀……小菲……小菲……你別嚇我……小菲……”他的聲音幾乎都帶著哭腔了,無比嘶啞。
聽到清弘聲音的一刹那,我的眼淚滂沱而下。
這世間真正在意我生死的人,就隻有他了吧。我突然極想借用他並不寬厚的肩膀,狠狠地哭上一場。
我哽咽著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清弘……”
珠子那邊靜了許久,突然爆發出更強烈的聲音來,“小菲!小菲!是你叫我了嗎?快回答我啊,小菲!”
我擦了一把眼淚,道:“清弘,是我……”
清弘大喜過望,“真的是你啊小菲!你沒事就好,這陣子你去哪裏了,我每天跟你說話你都沒應我,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嚇死我了,真是嚇死我了……”
縱使本女俠此刻的心情跌到了穀底,但他用鴨子一般嘶啞的聲音放聲大吼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又牽動了胸口的傷,疼得我喘不過氣,咳了許久才順過來。
於是,異國王子又在那邊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小菲……你怎麽了……你還好嗎?”
我輕歎了一口氣道:“一點兒也不好。”
“你是不是受傷了?傷得重不重?你別怕,我馬上來找你,你現在在哪裏?”他急切地問了一大串,我卻隻能抬頭望一望天,遺憾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是我想離開這裏了,我害怕再看到朱雀。
那個傾心盡力照顧我,卻一心一意想著師父的朱雀。
清弘沉吟了片刻,道:“不妨事的,我教你在海魂珠上使一個訣,這樣的話,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原來這顆碧藍的珠子叫海魂珠,倒是個不錯的名字。我一向以為除了中土,所有的異國番邦都是蠻夷之地,沒想到這個花裏胡哨的異國王子,居然也會使訣,這倒叫我大開了眼界。
或許因為是異國語言,清弘念的那個訣極為拗口,我跟著念了數遍,他才長歎一口氣道:“成了!你在那裏好好待著不要動,我盡快來救你!”話音剛落,海魂珠便悄無聲息了。
我將它重新收回貼身的暗兜裏放好,因為大大傷情了一番,又連使了兩個訣的緣故,我大感疲憊,沒過一會兒,便非常沒出息地靠在院牆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我一手抓著兩隻死兔子,一手提著一兜蘑菇,歡呼雀躍地走到一個院子門口,推門走了進去,金桂樹,爬山虎,咦,這院子好生熟悉,我仔細一看,不正是我住了半個月的這間院子嗎?我仿佛急著找什麽人,連手中的死兔子和蘑菇也來不及放下,院前院後逛了一通,最終才躡手躡腳地往臥房走去,然而推開門一看,房中空空如也,並沒有人,風灌進來,將書案上的一張白紙吹得飄飛起來,我慌忙扔下手中的東西去捉,無奈那紙飛得太高了,我怎麽也捉不到……
朦朧中,現實的我還看著那夢中的我無聲感慨,朱雀就是那張白紙,無論怎麽捉,也永遠都捉不到……
我正在夢裏大發幽情,突然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很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小菲……小菲……你怎麽了……小菲……你醒一醒啊……”
我睜開眼睛,正對上一張焦慮無比的臉龐,這一回或許是急著來救我來不及打扮的緣故,他一點也不花哨,隻草草籠了一件墨藍色的長袍,周身沒有佩戴任何飾物,這樣一來,倒襯得整個人皎若明星,豐神如玉。
“我還沒死,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清弘慌忙扶住我,盯著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此刻我已沒心思去揣測美少男的心意,隻捧著胸口,懨懨道:“快走吧,這荒山野嶺中什麽好吃的都沒有,許久沒吃到了然居的鴿了,想念得緊。”
說話間,我領著清弘往院門口走去,他跟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我皺起眉轉過頭去,他繼續盯著我看了一陣子,吞吞吐吐地說道:“我看你傷得挺重,不如你閉上眼睛,我施個訣將你直接帶到馬車那裏去吧。”
人說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我瞪大眼睛看著清弘那張俊秀的小白臉,很有一種要把眼珠子刮掉的衝動。
不過如此甚好,不用穿過那片極有可能會讓我窒息的迷途花海了。
清弘怯怯地捉住我的手,還真是小孩子,居然不由自主地在發抖,我閉上眼睛,身子猛然一輕,有風冰冰涼涼地從臉上拂過,迷途花遮天蔽日的香味漸漸淡了,遠了,最終消失不見。
我黯然扣緊了清弘的手指,莽蒼天地間,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了。
縱使衣裳來不及換,可以裝一時半會兒的純良,但馬車卻毫不留情地充分暴露了主人的做派。血紅的珊瑚為支架,碧藍的瑪瑙為車壁,素潔的鮫綃為簾,十數顆鴿蛋大的珍珠裝飾在車頂,坐在這樣一輛馬車裏逃生,本女俠覺得比不逃還危險。
我掀起車簾往窗外望去,想最後看一眼這半月來所住的山林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然而水晶窗子外的景象,竟讓經曆過無數風雨坎坷的本女俠呆住了。
這哪裏是什麽荒山野嶺,分明是茫茫黃沙大漠,而離我們幾裏之外,赫然橫亙著一堵綿延不絕高聳入雲的黑色巨石城牆。
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看著清弘道:“這……這是哪裏……難道我們是從那裏麵出來的嗎……”
剛才在院子裏欲言又止了那麽久的美少年,終於有機會把話利索地說出來了,“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你會渾身是傷地待在素來就有潔癖的修羅王的寢宮裏……不過現在看來,問你也是白問,還是趕緊離開這裏養傷是正經。”
我頓時臉色煞白,“修羅王?你說朱雀是修羅王?”
修羅族乃上古魔神之後,雄踞西荒二十四界,勢力強盛。修羅族人個個勇猛無匹,生死無懼,以戰鬥為畢生之要義,曆屆修羅王的修為更是與天族君王不相上下,是九州八荒之上連天族都要禮讓三分的部族。修羅族普通族人均生得奇醜無比,身形可怖,隻有王族一係血脈端正美貌,氣度高華,額間生而帶有雀翎印記。
這樣說來,朱雀不是修羅王,還會有誰是呢?可笑我與他朝夕相對了這麽久,居然一直都沒猜出他的來曆。
清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突然黯了下去,“莫非,你和修羅王有交情?那你這一身傷又是怎麽回事?”
我放下簾子,懶懶地縮到車廂一角,“我被人追殺,受了重傷,被他救了。不過你不要急著感動,他救我是為了讓我幫忙找到我師父,可惜我不知道師父在哪裏,所以不便再打擾他了,隻好邀請你來把我接走。”
人說少男的心就如同天上的雲,永遠那麽變幻莫測,剛才還麵有戚戚的清弘,突然間又如中了魔風一般,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去,聲音也柔得能滴出水來:“小菲你能在最無助的關頭想到我,我真是太感動了!”
我狠狠打了一個冷戰,忍著胸口的劇痛將雙肩抱了一抱,訕訕笑道:“說了叫你不要急著感動,快走吧,我餓了,了然居的鴿還在等我。”
或許我的臉色白得有些嚇人,清弘清澈的眼眸中突然湧起了無限的哀慟,他不知從哪裏翻出件翠色披風來,小心披在我身上,喃喃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點來找你,你就不會傷成這樣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了……”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哪裏好,能得他這百般眷顧,不過無論如何,有人願意不顧一切地給你光,給你暖,這種感覺真好。
我叫他不要急著感動,自己的眼眶卻先熱了,於是隻得懨懨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初雪一般幹淨的臉龐。
他以為我困了,悄無聲息地掀開簾子走到前麵去,駕駛馬車疾馳起來。
我睜開眼睛,隔著水晶窗子看著窗外不斷朝身後飛逝的延綿大漠,能不能就此離開這個荒涼幹澀的夢,回到水汽淋漓快意恩仇的舊生活裏去?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到得楓楊鎮的時候,已是漫天星光,清弘小心翼翼地將我扶下來,我這才看到,內裏奢華無匹的這輛馬車,外表卻素樸非常,藍色印花粗布裹的車廂,兩匹雜色的馬兒亦呆頭呆腦,沒一點日行千裏的神駒應有的靈氣。
我正在打量間,清弘道:“我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才特意將馬車打扮成這個樣子的。”
他故意說得淡然,一雙眼睛卻灼灼,分明等著我誇讚,唉,也難得一向花裏胡哨的他能做出這等犧牲,本女俠極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錯,幾日不見,清弘你愈發穩重了。”
他歡喜得有些飄飄然了,冷不防腳下一絆,差點連我一齊帶倒在地,嚇得他頓時麵白如紙,一迭聲問有沒有碰到我的傷口,我告訴他沒有後,他才擦了把冷汗,更加如履薄冰地將我扶到了客房。
我們住的,仍是楓楊鎮裏最好的聚福客棧。
一個月過去,天字號客房的紫檀熏香依舊,我卻仿佛死去又活來了許多回。
唏噓間,清弘已經叫店小二打來了熱水,又給了一顆珍珠請他去了然居端鴿和素粥。
清弘悶頭絞了帕子,顧不上自己洗臉,便先往我身上招呼,我原本帶著傷,又在馬車上顛簸了半天,已經連抬手的力氣也沒了,隻得任由他擺布。
店小二送了熱氣騰騰的鴿進來時,清弘正在為我解了鞋襪擦腳,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愣了許久,才想起將鴿子和素粥放在房中的桌上,訕訕擠出滿臉的笑來:“這位夫人真是天大的福氣呀,嫁了這般體貼溫柔的相公。嘖嘖,小人平生這是第一次見到,居然……居然有人肯為女子……”
清弘的耳朵豎了豎,也不出聲,隻是擦得更賣力了,這店小二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言語之中對女子的鄙薄卻讓本女俠心中大大的不快,於是我勉強打起精神笑了一笑:“是啊,我家相公向來把我當做他的心,他的肝,他的寶貝小乖乖,為了我,他無論做什麽都願意的……何況隻是擦一擦腳。依我看,天下男子就應該如我家相公這般愛惜妻子,才是正道!”
那店小二滿頭是汗胡亂應承了一番準備出去,幫我擦完腳的清弘卻連忙站起身來叫住了他:“小二,我突然想起來,我那個朋友今晚不來與我們夫妻會合了,所以隔壁那間客房你們可以繼續租給其他客人,租金就不用退了.”
店小二滿臉喜色地拉上門出去了,清弘轉過身來,滿臉無辜地看著我:“小菲你都那樣跟店小二說了,如果夫妻不住一間客房的話,反惹人疑心。況且小菲你有傷在身,半夜要是起床喝水什麽的,我在這裏也有個照應……”
我歎了口氣,這究竟是一個怎樣慘痛的世道啊,一個月前還如同小白兔一般純潔的美少年,到今天居然出落成了這樣一副狡猾無賴的形狀!
清弘將鴿上麵的肉一片一片剔下來堆在空盤子裏,將素粥吹得不熱不涼,我吃了小半隻鴿子,喝了一碗素粥,在桌邊坐了片刻,便困了。
清弘屁顛屁顛地把枕頭鋪了又鋪,扶我躺上床,又將被子小心翼翼地抖開,將被角掖得嚴嚴實實,這才吹熄了燈,抱著那條翠色的披風往桌邊走去。
這間天字號客房或許是為文人騷客量身打造的,特別適合憑窗賞月。此刻月色如水潑灑在床前的地上,竟美好如一個前塵舊夢。
我在那舊夢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清矍寂寞的身影。
我心下一哽,輕聲喚道:“清弘!”
原本已經兜頭披著披風趴在桌上準備睡覺的少年一抖,慌忙抬起頭千裏迢迢望向我:“怎麽了?傷口又疼了嗎?”
我將視線停留在床前那弧青碧的月色裏,淡淡道:“櫃子裏有棉被,你拿床來鋪在這裏睡吧。”
他聞言大喜過望,連忙依言而行,在床前的地上將被子卷成一個筒,整個人縮了進去,揚起頭道:“小菲你有事就叫我哦!我會很快醒過來的!”
滿地繾綣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內蕩漾,而他的一雙眼,是潛藏在湖底最亮的黑色珍珠。
我閉上眼睛,輕聲道:“嗯,睡吧。”
如往常的夜晚一樣,我微微笑著,枕著熟睡的呼吸聲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