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鳩占鵲巢的甜蜜

第九章鳩占鵲巢的甜蜜

再醒來的時候,我是被餓醒的,身子稍微動了動,卻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換來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嘶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正要再試著撐起身子,耳邊傳來一個泠泠的聲音:“你傷太重了,不要亂動。”

我的耳根子刹那間火燒一般灼熱,直直激蕩得心間澎湃如海——這是朱雀的聲音,我靠著的硬邦邦的東西,正是他的胸膛。

我原本決意要躲著他,不再見他,然而這一刻,得知他就在我的身邊,就這樣任由我倚靠著時,我一顆灰暗落寞的心,竟又恬不知恥地明麗起來,熱鬧歡騰地漸次開滿了花。

我此刻所處的位置是一張極軟極暖的大床,身上還蓋了張錦被,身後……則是美人朱雀君很有質感的胸膛和臂彎。

我不知道昏睡之後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可怕的事情,才可以創造出如此香豔旖旎如夢似幻的情境,隻可惜,本女俠重傷在身,而且重傷之前似乎用了卑劣的手段妄圖甩脫朱雀,因此,這香豔旖旎的表象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尷尬。

我雖然餓得頭昏眼花,卻不敢動彈,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話。我看不到朱雀的臉,隻看得到他一角紫色的袍袖,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不疾不徐地湧過來,整個人無聲無息,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心裏窩著一座巨大的火山,隻等契機一到,便要肆意噴發。如此一來,我不由自主地屏息靜氣起來,整個身子也更僵了,生怕一不小心便創造出了那個契機。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惜字如金的朱雀君終於重新開口了,“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過來。”他將我輕輕放平在軟枕上,掖了掖被角,然後背轉身走出房間,帶上門,悄無聲息地走遠了,自始至終,都沒有抬起眼睛看我一眼。

我放鬆了身子,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竟一句也沒有提那些前仇舊恨,本女俠既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大幸,又隱隱有些失落,一顆堅如磐石的心在腔子裏來來回回翻滾了數十遭,才勉強安靜了下來。

我躺著的這間屋子素淨無瑕,陳設非常簡單,除了我身下的這張大床,餘下隻一案、一幾、兩張椅子而已,矮幾上擺著一個雅致的香爐,爐中熏香嫋嫋盤旋而出,難怪朱雀身上有那種淡淡的香味,原來是出自這裏,隻是不知為什麽,我呆呆看著蒼茫天光灑在窗前時,竟覺得此情此境有幾分熟悉。大約天下的屋子住多了,便總有一兩間會雷同吧。

我正恍忽間,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長身玉立麵容冷峻的朱雀君手中……居然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青菜魚片粥……而且……盛粥的是他那隻寶貝到不行的象牙碗……

他用勺子舀了粥喂到我唇邊的時候,本女俠惶恐至極地掙了起來,慌忙擺手道:“這隻碗是你的……我……我還是換過一隻吧……”

他一直垂著眼簾,我看不分明他眼中的神色,隻聽他淡淡說道:“這原本便……是備在此間的,並不是我平常用那隻,你不必多心。”

他既是這副冷漠形容,我也不敢忤逆,隻得戰戰兢兢安安分分地喝粥,許是餓狠了的緣故,這碗賣相不怎麽好的青菜魚片粥,居然無比鮮美,我吃著吃著,又到了物我兩忘之境,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那隻粥碗已經空空如也,而堂堂蓬萊女俠,正就著黑衣美男子的手,吧嗒吧嗒舔那隻勺子……

我恨不得立刻奔出門找口井跳下去,然而周身實在動彈不得,隻得憋紅著一張臉,緩緩將頭埋回錦被裏,想也不想便能知道,此刻拿著那隻洗也不用洗的勺子,朱雀君的眉頭必定狠狠地挑了一挑。

我聽得他的聲音透過錦被傳過來,“你飽了嗎?要不要再喝一碗?”

我在被子裏拚命搖頭,屋子裏靜了許久,我以為他出去了,正準備探出頭來換口氣,誰料他的聲音又幽幽響了起來:“你不要悶在裏麵了,小心牽動胸口的傷,我去看看藥好了沒。”

房門又“吱呀”一聲響,這次應該是真的出去了,我將錦被掀開,望著床頂帷帳上繡的鸞鳳和鳴,心中莫名其妙的,十分歡喜。

朱雀熬的不知道什麽藥,腥臭無比,濃稠如膏,由於我兩隻手不大靈便,因而仍是他喂,他那副冷漠端凝的樣子讓我連大氣也不敢出,更遑論皺眉頭了,隻得咬緊牙關,他舀一口我吞一口,如方才喝粥一般痛痛快快地將它了結了。

吃完之後,他抬起眼睛看著我,猶豫了片刻,慢吞吞道:“難道你不覺得燙嗎?”

他素來沒什麽表情的一張俏臉,此刻居然難能可貴地浮上了一絲欽佩,本女俠忍著一口火燒火燎的血泡,訕訕笑道:“從小習慣了,吃東西要趁熱……趁熱……”

他不動聲色地抖了一抖,默默將空了的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再一次將我塞回了被窩裏:“這藥有些催眠的功效,你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傷也會好得快些。”

說完,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在書案上拈起一疊帖子靜靜翻閱,他墨黑的長發散散地披在肩頭,背影挺拔秀美如芝蘭玉樹,我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暖意,那股暖意漸漸由心脈遊走到五髒骸骨,舒服得我隻想睡覺。

然後,就真的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甚安穩,連夢也無。

朱雀熬的藥雖然入口艱難了一點,功效卻非常顯著,一覺醒來,我的身子暢快了許多,除了胸口和肩背挨得最重的那幾劍仍然牽痛,其他一些皮外傷差不多都愈合了。

朱雀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便起身從書案邊走了過來察看,見我醒了,一雙泠泠的眸子裏竟也有幾分喜色,他柔聲道:“你躺了好幾天,現下好些了,要不要出去走動走動?”

我嚇了一跳,原來之前我居然昏睡了好幾天……昏睡了這麽久都沒有死,看來必有後福。

我掙紮著要自己起身,朱雀一把扶了過來,一手捉住我的腰,一手捉住了我的手臂,這樣一來,本女俠壓根兒不是在自己走動……而是整個掛在了他的身上挪動……

門外是一個簡樸的院子,院子裏種了一株金桂樹,此時正是開花的季節,花開富貴,香飄滿院,院牆上爬滿了枯葉凋零的爬山虎,在落陽中瑟瑟,倒也別有一番意趣。朱雀扶著我在院子裏慢慢繞了幾圈,我細細打量這小庭院,覺得這院子甚合我意,再加上有朱雀做伴,就算窩在這裏一輩子不出去,也不會覺得有什麽遺憾吧。

我兀自在腦海裏天馬行空地幻想著不可能實現的美好生活,一直沒出聲。朱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一直沒有說話,或許什麽都沒想,他本來就是這種天威難測的性子。

散完了步,天色也暗了,他送我回到床榻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情……這個院子裏,似乎隻有這一間臥房……

而這個節令,在院子裏對月抒懷席地臥上一宿的話,怕是不怎麽合時宜吧……

我縮在錦被裏,靜靜看著床前的朱雀,很是替他為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慢慢悠悠地幫我掖好了被角,道:“要對你怎麽樣的話,我不用等到今天。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安心睡吧……”

他幫我放下帷帳,自己走到書案旁坐好,挑了盞油燈,繼續翻看白日裏那堆帖子,油燈的光線有些昏黃,將他的影子虛虛投到我枕畔來,我伸出手指輕輕撫上去,好似在枕著他入眠,沒過多久,便迷迷糊糊睡沉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睜開眼睛望向窗邊,書案前並沒有朱雀的影子。我護住胸口的傷,掀開帷帳準備下床的時候,才看到床前地下的那堆東西。

朱雀君將那那件不穿了的黑色錦袍半墊半蓋,蜷縮著睡在地下,墨色長發掩映中,眉目如畫。

我心中一滯,竟如飛鳥折翼一般疼痛難忍,默默看了他的睡容片刻,我又放下輕紗帳子,躺回錦被中去,重新閉上眼睛。

房間裏靜得能聽到光陰的流逝,而我的腦子裏全部是他那張睡熟了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我手畔的帷帳微微晃了一晃,被掀了起來,過一陣子又被輕手輕腳放下了,然後房門被輕輕拉開,他漸漸走遠了。

房門從外麵帶上的一刹那,我的眼角居然有淚滴了下來。

或許是生平第一次傷得這樣狼狽的緣故,本女俠脆弱得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這座素樸的小院應是坐落在深山裏,清靜非常,朱雀不知道燉了多少東西在這裏,各種傷藥,諸多食材,總之我想吃什麽,他就能做出什麽,雖然賣相一如最初那碗青菜魚片粥一般不堪,但都甚合我的胃口。

我行動仍然不便,除了早晚被朱雀扶著在院子裏稍稍活動一下筋骨,其餘時間要麽坐在廊下曬太陽,要麽躺在房中床榻上昏睡。

除了為我煮飯熬藥,朱雀興致來了還會陪著我下幾盤棋,他的棋藝委實馬虎了些,十之都要輸,偶爾贏的那一兩盤還是我為了讓他繼續陪我下丟的誘餌。有時候他出門辦事去了,我便斜倚在塌上看他不知從哪裏搜羅來碼在書案上的話本折子、情俠演義。他麵上那樣冷清無趣,搜來的這些折子、演義卻都相當有水準,竟沒有一本是我以前看過的,有些甚至是我苦尋多年世麵上早已絕跡的孤本,內中諸多讓人血脈賁張的情節,為本女俠平添了許多慰藉。

晚間朱雀在書案旁忙碌到深夜,困了便拿出那件錦袍來睡在床邊的地上,本女俠很有些鳩占鵲巢的愧疚,卻又不敢露骨地叫他一起睡到床上來,開頭幾夜心內還要惴惴許久才能安然入睡,後來便漸漸慣了,而且,每日枕著他熟睡的呼吸聲醒來,這種滋味,還真是妙不可言。

如此過了半月,這一天早上,朱雀說他要出門一日,晚間才回來,彼時我正在看一段熱血橋段,無暇旁顧,於是便隨意揮了揮手以示我已經知曉。

他往門外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拿開我手上泛黃的舊書,定定看著我道:“廚房裏溫著雞湯還有藥,你午間記得去吃。”

“前輩,這件事情你已經說過三遍了……”我頗不耐煩地去奪書,他卻又拿遠了些,一雙眼睛清明得將我的影子都倒映了出來:“你身上傷還沒好,千萬不能再亂跑……”

他這時的語氣和神色,有一番說不出的奇怪,然而我急著想知道皇帝老兒後花園裏的故事後續如何,便沒有多去揣測,一迭聲答應了,他終於將書還到我手上,仿佛還在我身旁站了一陣子,才推門走出去。

那個熱血故事寫得很是酣暢淋漓,最終還峰回路轉,讓皇帝老兒大發神威,重新奪回了貴妃娘娘一顆千瘡百孔的芳心,從此兩個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這個皇帝……還真是個敢於直麵人生且寬容大度的皇帝……我卷著看完的話本折子唏噓了半天,激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於是隻好一瘸一拐地去院子裏透氣。

秋日的天色很好,我在桂花樹下盤旋了一陣,又去院牆上拔了幾片枯葉在手上把玩,這院子裏景致再好,看了這麽多天終歸是厭了,我懶懶地掃視著四周,然後……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院門上……

我又不是要跑出去,隻是打開院子門看一看而已,應該不算食言吧。

從桂花樹下到院門口的那段路並不長,但我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因此走得甚是艱難,等到伸手將厚重的木門拉開時,已是一身大汗淋漓。

院門拉開的一刹那,漫天漫地絢麗的金紫色伴隨著馥鬱的香味,潮水一般朝我湧來,我的目力所及之處,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花海。

這種金紫色的花朵狀如雀鳥的羽毛,流暢俏麗,花香清新無比,與房中熏香爐內及朱雀身上的香味一絲不差。

無邊的花海爛漫如天上的錦霞,然而我卻頹然關上院門,任由自己一顆心在這秋日的豔陽底下一寸一寸地灰下去。

我曾經聽師父說過,天族的司命星君麵上公正無私,實際上卻是個最愛捉弄人的促狹鬼。愛捉弄人的司命星君給我之前那半個月比夢更美好的時光,為的就是讓我今日看到這無邊的迷途花海吧。

師父曾與我細細描述過蓬萊島上的風物,閑暇時還會畫下來給我看,這雀羽形狀的花朵,確是蓬萊島的迷途花無疑。

而且,我總算明白初見朱雀時為何覺得他身上那股香味如此熟悉了,那正是,我師父紅蓮仙子身上常年散發的體香啊。

他為了她,生生在蓬萊島之外栽出一個迷途花海。

這半個月來,他沒有提起尋找師父的事情,我便也安然接受著他的照拂,假裝他做這一切不為其他,單單隻因為我是扶菲。

隻可惜,他隻是不說而已。

他傾心盡力治我的傷,為的是我能快點兒好起來帶他去找師父。他夜夜守在我床前,怕的是我再像上一次那般丟下他逃跑。

他不在我傷重的時候說破,隻因為他是個外表冷漠,內心善良的人。

但善良的人,很多時候往往會將人傷得更重。

我坐在爬滿了枯黃藤蔓的院牆腳下大口大口地喘氣,被刺過一劍的胸口突然一陣劇烈地絞痛,我連忙伸手去捂,掌心硌上了一個圓圓硬硬的物事。

是清弘送的那顆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