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流雲散,何去何來(八)
第44章流雲散,何去何來(八)
銀闕,仙羽山。
這是霧源雪峰旁的一處景致,雲薰曾說過,這裏是世間最美的存在。
有梨花滿樹,有彩蝶飛舞。
也有無數的悲傷,在此刻蔓延。
郎憶寒靜靜跪在雲薰的墓碑前,虛弱得仿佛隨時都要倒下。
他不知雲薰是怎麽給賀賴抓去的,他此刻也不想知道。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靜停止了。
他腦海中此刻有個清晰地聲音在低吼:雲薰去了,那般高雅的人兒,已經去了!
去了?
去了……
再不能一同賞花,再不能一同對弈……
不能搏琴,不能侃侃而談……
春華秋實,在此刻終於化為灰白,失去了色彩。
……
“憶寒,有舍才有得,無舍則無得,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會不懂?”
……
“憶寒,你背負太多過去,怎麽會開心的起來?你瞧這茶杯,我將茶倒滿卻不飲,即使茶涼,卻也再倒不進新茶,隻有將它倒去才能重新填滿。割棄過去,才能享受未來,你又何必苦苦逼迫自己?”
……
他回眸,淺笑,露出一副憐憫天下的表情……
他淨手,焚香,一身素淡的白衣潔若天人……
他勾指,挑弦,輕撥一曲悠悠渺渺……
郎憶寒緩緩抬頭,看著天上的流雲朵朵,心下一片死灰。雲薰,你瞧這萬裏晴空,終於再沒有雲聚雲散。
你本是天邊最瀟灑、最愜意的那一朵,卻因為功名利祿背負了這麽多年。
這一刻,你終於可以自由的,灑脫的,自行離開。
從此,別再惦記著銀闕,別再惦記著國家,別再惦記著百姓,也別再惦記我……
就為了自己,活著吧……
如果有來世,不要再隨便的信任別人,也不要傻傻的為別人付出,更別癡癡的為別人去死……
郎憶寒終於再也忍受不住,身子一晃,傾倒在他的墓碑前。金靖齊快步走上來將他扶起,低聲問道,“怎麽樣,還好嗎?”
郎憶寒搖了搖頭,“我沒事!”
雲薰,若不是我有大仇要報,真想此刻就隨你而去。
我們在陰世,也不想去過那橋,不去喝那茶,就在橋的這一側,依舊搏琴一世。
霧氣漸漸就要散去了,郎憶寒緩緩的站起身子,靜靜靠在金靖齊的胸前。
枝頭未落的梨花在早風中飛舞飄落,將濕潤的地麵,鋪陳得宛若白色的地毯。
花瓣紛飛中,他仿似又見到一隻白如瑩玉般的手,輕輕持起紙扇為他擋住頭頂的縷縷光芒。
雲薰,這一刻,我終於肯去相信,你已經離開我了……
再也,再也,再也不會回來。
隻可惜,有一句話一直有沒對你說。
雲薰,對不起。
那空中淩亂飛舞的花瓣靜靜落在石碑上,似乎多出那麽一點的聲音也會擾了這美好的琴聲,吵醒了睡夢中的人兒。
“憶寒,你沒事吧?”心疼地望著他消瘦的身影,金靖齊皺緊了眉頭,輕聲問道。
郎憶寒搖了搖頭,“靖齊,我想跟雲薰最後待上一會兒,你去山下等我,好嗎?”
金靖齊一愣,“可是你這樣……”
郎憶寒淡淡側首,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的!”
金靖齊實在不忍心拒絕他,點了點頭,“那你小心點,不要過度悲傷!”郎憶寒應了一聲,又看向石碑。
梨花飛舞,晃疼了金靖齊的眼,他不再看郎憶寒搖搖欲墜的身影,轉身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寂靜的樹林中隻有鳥雀低鳴的聲音,他轉過彎路,就在一片梨花的盡頭,看到一個嫋娜的身影。今日,他穿著黑色的內衫,披著一件孔雀裘,一頭青絲就隨意的批在肩上,僅是額頭上垂著銀色的墜飾,在額頭正中央有一顆深藍色的寶石。
緋羽,你是世上最華美的鳳凰,有著涅槃般的美麗。
隻是,太過美麗的東西,總歸覺得像是幻影。
緋羽聽到腳步聲,緩緩測過臉,看向金靖齊,風掃動他一頭的青絲,他嘴角含著初見時的笑容,緩慢地走上前來,低聲問道:“他怎麽樣?還那麽傷心嗎?”
金靖齊點了點頭,“他和雲薰是至交好友,怕是要難過好一陣子!”
緋羽動容地看著一樹梨花紛揚,“誰也想不到,那樣高雅的人兒會如此死去。”聲音頓了頓,又道,“他難過也是應當的,你不必心急,隨著時間,他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
金靖齊點了點,“但願如此!”
緋羽指著一樹梨花說道:“你瞧這花,淡得雅致。以前總追逐更美的東西,喜歡妖嬈鮮豔的花兒,竟是第一次覺得,這梨花也美得出奇呢!”他歎了口氣,又道,“這花兒的凋謝美得讓人心疼,卻不知,隻有這花兒凋謝了才能結出真正的果實,痛苦的蛻變是為了美好的結局,大自然也是這般,何況是人本身?”
金靖齊好看地彎彎唇角,露出輕鬆的笑容,“那你一定不知,金碧國的皇宮裏有的是這花呢!”
緋羽輕聲一笑,“你也糊塗了,我這樣的身份不同於你,哪進得去皇宮啊?”說著,禁不住一陣落寞,他停了片刻,才認真地說道:“靖齊,對不起!”
靖齊,對不起,明明知道你那麽重視郎憶寒,卻因為私心,狠心地讓你難過,將他親手送到賀賴那裏。
總是暗暗責怪郎憶寒,若不是他,不必損你軍隊,不必害你受傷。
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如他一般,讓你難過,讓你神傷。
靖齊,對不起……
金靖齊一愣,他自然知道這句“對不起”是對不起什麽,於是輕輕開口:“緋羽,我不怪你!”
緋羽突然燦若星逝般一笑,“你不怪我,可我卻無法原諒自己。”
靖齊,我一直遊走在三國,見過太多複雜黑暗的事情,所以特別希望光明的存在,而你,就真的像是一瞬光出現在了我的生命裏,溫暖了我的回憶。可是我卻忘記了,光雖然明亮耀眼,卻始終是抓不住的,我太想去抓住,用盡了辦法。最後才知道,當我伸出手去抓那瞬光的時候,我自己的手已經擋住了光芒,我已經被自己重新打回了黑暗!所以,是我自己把你推走了!靖齊,不要怪我!我隻是……太害怕黑暗了!
金靖齊笑了笑,“我從前便答應過你,永遠不會怪你,你忘了嗎?”
緋羽低頭不言,他陪著金靖齊向下山的方向走了一會,才輕聲問道:“初見時,我給你的象牙扇你還帶著嗎?”
金靖齊道:“這些年一直帶著!”說著,伸手入懷,取出一個藍布小包,展開步塊,裏麵是一層油紙,油紙裏有一塊潔白的手帕,帕子裏是一把細心雕琢的象牙扇,花紋奇特,優美絕倫。
這東西曾給郎憶寒搜去,最終又還給了他。
緋羽見他如此細心保存,忍不住一酸,眼淚在眼圈中打了個轉兒,他眨了眨眼,淺淺一笑,把扇子握在手裏,“靖齊,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
金靖齊一愣,“你要去哪?”
緋羽突然妖嬈地笑了笑,“天下之大,哪還不能容身?”
“緋羽,其實你不必如此!”金靖齊皺了皺眉。
緋羽看了看他,止住笑顏,“靖齊,你不適合這皇宮,也不適合這亂世。帶著郎憶寒離開吧,找一方清淨土地,廣闊天地,瀟瀟灑灑地去活!”他頓了頓,突然停住身子,“我們初次結識時,你曾開玩笑說,將來無論何時,隻要我想,都許我一個心願嗎?”
金靖齊點了點頭,“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自然會全力辦到!”
緋羽低頭笑了笑,“其實也沒那麽困難!你站著別動就好!”沉靜了片刻,緩緩繞到金靖齊的身後,伸手在後麵環住他的腰,將頭輕輕抵在他溫暖寬闊的後背上。
他緩緩閉上眼,心中隻盼著時光在這一刻停止。
紛紛揚揚的花瓣靜靜灑落在兩人身上,他們動也不動,倒像是畫中的人物一般。
過了許久,緋羽才輕輕放開了手,站在金靖齊的身後,“我再最後求你一件事!你務必答應我!”
金靖齊點了點頭,“你說!”
緋羽笑了笑,“別回頭!”聲音一頓,才悵然一歎,“靖齊,你要好好保重,緋羽去了!”說罷,轉身就走,金靖齊聽得他腳步的聲音越走越遠,心中忍不住一顫,開口叫道:“緋羽!緋羽!”
緋羽走出很遠才猛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去,隻見金靖齊還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果然沒有回頭,他心中一暖,心想,你果然是正人君子,答應別人的事總歸是要做到的。
“緋羽,我還會再見到你嗎?”金靖齊低聲問道。
緋羽停了片刻,隻是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會。過了今日此刻,這世上再沒有緋羽此人!靖齊……你要好好活著……”說著,突然笑了笑,轉身離開,他一身孔雀裘在風中掃動無數落花,他卻渾然不覺。
他出場時美得妖嬈,離開時也絕不遜色。
等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時,金靖齊才緩緩回過頭,滿眼的梨花碎影中,哪還有緋羽的身影?
然後他突然發現,那把象牙扇也給緋羽帶走了,把關於他的最後一點記憶,也帶走了。
緋羽……
金靖齊皺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嘴角漸漸浮上一抹笑顏。
緋羽,這是不是你的真名我也不知,但你妖嬈美好的身影,這一生,我也不會忘掉。
有人說,相遇太美,就會忘記宿命;離別太美,就會銘記一生。在黑暗中出現一瞬光,宛若精致用心的在土壤中培植一顆種子,等待雨水,等待成長,等待命運,緋羽,其實你又何嚐不是我的光?曾映亮我的生命?
謝謝你,緋羽!
他仰頭,望著滿天飛舞的花瓣,突然覺得周圍安靜極了。
在這種難以言喻的安靜中,突然傳出幾聲驚喝,伴隨著馬蹄,殺伐聲的傳來,金靖齊忍不住一呆,會是誰?
他心中惦記郎憶寒,不待細想,立刻向山頂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