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晉語九
叔向論三奸同罪
士景伯如楚,叔魚為讚理。邢侯與雍子爭田,雍子納其女於叔魚以求直。及斷獄之日,叔魚抑邢侯,邢侯殺叔魚與雍子於朝。韓宣子患之。叔向曰:“三奸同罪,請殺其生者而戮其死者。”宣子曰:“若何?”對曰:“鮒也鬻獄,雍子賈之以其子,刑侯非其官也而幹之。夫以回鬻國之中,與絕親以買直,與非司寇而擅殺,其罪一也。”邢侯聞之,逃。遂施邢侯氏,而屍叔魚與雍子於市。
中行穆子帥師伐狄圍鼓
中行穆子帥師伐狄,圍鼓。鼓人或請以城叛,穆子不受。軍吏曰:“可無勞師而得城,子何不為?”穆子曰:“非事君之禮也。夫以城來者,必將求利於我。夫守而二心,奸之大者也;賞善罰奸,國之憲法也。許而弗予,失吾信也;若其予之,賞大奸也。奸而盈祿,善將若何?且夫狄之憾者以城來盈願,晉豈其無?是我以鼓教吾邊鄙貳也。夫事君者,量力而進,不能則退,不以安賈貳。”令軍吏呼城,儆將攻之,未傅而鼓降。中行伯既克鼓,以鼓子苑支來。令鼓人各複其所,非僚勿從。
鼓子之臣曰夙沙,以其孥行,軍吏執之,辭曰:“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豈曰土臣?今君實遷,臣何賴於鼓?”穆子召之,曰:“鼓有君矣,爾心事君,吾定而祿爵。”對曰:“臣委質於狄之鼓,未委質於晉之鼓也。臣聞之:委質為臣,無有二心。委質而策死,古之法也。君有烈名,臣無叛質。敢即私利,以煩司寇而亂舊法?其若不虞何!”穆子歎而謂其左右曰:“吾何德之務而有是臣也?”乃使行。既獻,言於公,與鼓子田於河陰,使夙沙相之。
範獻子戒人不可以不學
範獻子聘於魯,問具山、敖山,魯人以其鄉對。獻子曰:“不為具、敖乎?”對曰:“先君獻、武之諱也。”獻子歸,遍戒其所知曰:“人不可以不學。吾適魯而名其二諱,為笑焉,唯不學也。人之有學也,猶木之有枝葉也。木有枝葉,猶庇蔭人,而況君子之學乎?”
董叔欲為係援
董叔將娶於範氏,叔向曰:“範氏富,盍已乎?”曰:“欲為係援焉。”
他日,董祁訴於範獻子曰:“不吾敬也。”獻子執而紡於庭之槐,叔向過之,曰:“子盍為我請乎?”叔向曰:“求係,既係矣;求授,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請焉?”
趙簡子欲有鬥臣
趙簡子曰:“魯孟獻子有鬥臣五人。我無一,何也?”叔向曰:“子不欲也。若欲之,也待交可也。”
閻沒叔寬諫魏獻子無受賄
梗陽人有獄,將不勝,請納賂於魏獻子,獻子將許之。閻沒謂叔寬曰:“與子諫乎!吾主以不賄聞於諸侯,今以梗陽之賄殃之,不可。”二人朝,而不退。
獻子將食,問誰於庭,曰:“閻明、叔褒在。”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歎。既飽,獻子問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憂。吾子一食之間而三歎,何也?”同辭對曰:“吾小人也,貪。饋之始至,懼其不足,故歎。中食而自咎也,曰:豈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歎。主之既已食,願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饜而已,是以三歎。”
獻子曰:“善。”乃辭梗陽人。
董安於辭趙簡子賞
下邑之役,董安於多。趙簡子賞之,辭。固賞之,對曰:“方臣之少也,進秉筆,讚為名命,稱於前世,立義於諸侯,而主弗誌。及臣之壯也,耆其股肱以從司馬,苛慝不產。及臣之長也,端委韋畢帶以隨宰人,民無二心。今臣一旦為狂疾,而曰‘必賞女’,與餘以狂疾賞也,不如亡!”趨而出。乃釋之。
趙簡子以晉陽為保鄣
趙簡子使尹鐸為晉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鄣乎?”簡子曰:“保鄣哉!”尹鐸損其戶數。簡子誡襄子曰:“晉國有難,而無以尹鐸為少,無以晉陽為遠,必以為歸。”
郵無正諫趙簡子無殺尹鐸
趙簡子使尹鐸為晉陽,曰:“必墮其壘培。吾將往焉,若見壘培,是見寅與吉射也。”尹鐸往而增之。簡子如晉陽,見壘,怒曰:“必殺鐸也而後入。”大夫辭之,不可,曰:“是昭餘仇也。”
郵無正進,曰:“昔先主文子少釁於難,從姬氏於公宮,有孝德以出在公族,有恭德以升在位,有武德以羞為正卿,有溫德以成其名譽,失趙氏之典刑,而去其師保,基於其身,以克複其所。及景子長於公宮,未及教訓而嗣立矣,亦能纂修其身以受先業,無謗於國,順德以學子,擇言以教子,擇師保以相子。今吾子嗣位,有文之典刑,有景之教訓,重之以師保,加之以父兄,子皆疏之,以及此難。夫尹鐸曰:‘思樂而喜,思難而懼,人之道也。委土可以為師保,吾何為不增?’是以修之,庶曰可以鑒而鳩趙宗乎!
若罰之,是罰善也。罰善必賞惡。臣何望矣!”
簡子說,曰:“微子,吾幾不為人矣!”以免難之賞賞尹鐸。初,伯樂與尹鐸有怨,以其賞如伯樂氏,曰:“子免吾死,敢不歸祿!”辭曰:“吾為主圖,非為子也。怨若怨焉。”
鐵之戰趙簡子等三人誇功
鐵之戰,趙簡子曰:“鄭人擊我,吾伏血各血,鼓音不衰。今日之事,莫我若也。”衛莊公為右,曰:“吾九上九下,擊人盡殪。今日之事,莫我加也。”郵無正禦,曰:“吾兩革皮將絕,吾能止之。今日之事,我上之次也。”駕而乘材,兩革皮皆絕。
衛莊公禱
衛莊公禱,曰:“曾孫蒯聵以諄趙鞅之故,敢昭告於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靈公,夷請無筋無骨,無麵傷,無敗用,無隕懼,死不敢請。”簡子曰:“誌父寄也。”
史黯諫趙簡子田於螻
趙簡子田於螻,史黯聞之,以犬待於門。簡子見之,曰:“何為?”曰:“有所得犬,欲試之茲囿。”簡子曰:“何為不告?”對曰:“君行臣不從,不順。主將適螻而麓不聞,臣敢煩當日?”簡子乃還。
少室周知賢而讓
少室周為趙簡子之右,聞牛談有力,請與之戲,弗勝,致右焉。簡子許子,使少室周為宰,曰:“知賢而讓,可以訓矣。”
史黯論良臣
趙簡子曰:“吾願得範、中行之良臣。”史黯侍,曰:“將焉用之?”簡子曰:“良臣,人之所願也,又何問焉?”對曰:“臣以為不良故也。夫事君者,諫過而賞善,薦可而替否,獻能而進賢,擇材而薦之,朝夕誦善敗而納之。道之以文,行之以順,勤之以力,致之以死。聽則進,否則退。今範、中行氏之臣不能匡相其君,使至於難;君出在外,又不能定,而棄之,則何良之為?若弗棄,則主焉得之?夫二子之良,將勤營其君,複使立於外,死而後止,何日以來?若來,乃非良臣也。”簡子曰:“善。吾言實過矣。”
趙簡子問賢於壯馳茲
趙簡子問於壯馳茲曰:“東方之士孰為愈?”壯馳茲拜曰:“敢賀!”簡子曰:“未應吾問,何賀?”對曰:“臣聞之:國家之將興也,君子自以為不足;其亡也,若有餘。今主任晉國之政而問及小人,又求賢人,吾是以賀。”
竇謂君子哀無人
趙簡子歎曰:“雀入於海為蛤,雉入於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竇侍,曰:“臣聞之:君子哀無人,不哀無賄;哀無德,不哀無寵;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夫範、中行氏不恤庶難,欲擅晉國,今其子孫將耕於齊,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人之化也,何日之有!”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勝左人、中人,遽人來告,襄子將食,尋飯有恐色。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聞之:德不純而福祿並至,謂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當雍,雍不為幸,吾以是懼。”
智果論智瑤必滅宗
智宣子將以瑤為後,智果曰:“不如宵也。”宣子曰:“宵也艮。”對曰:“宵之艮在麵,瑤之艮在心。心艮敗國,麵艮不害。瑤之賢於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鬢長大則賢,射禦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惠則賢,強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弗聽。
智果別族於太史為輔氏。及智氏之亡也,唯輔果在。
士茁謂土木勝懼其不安人
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焉。智伯曰:“室美夫!”對曰:“美則美矣,抑臣亦有懼也。”智伯曰:“何懼?”對曰:“臣以秉筆事君。誌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鬆柏之地,其土不肥。’今土木勝,臣懼其不安人也。”室成,三年而智氏亡。
智伯國諫智襄子
還自衛,三卿宴於藍台,智襄子戲韓康子而侮段規。智伯國聞之,諫曰:“主不備,難必至矣。”曰:“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對曰:“異於是。夫氏有車轅之難,趙有孟姬之讒,欒有叔祁之訴,範、中行有亟治之難,皆主之所知也。《夏書》有之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周書》有之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又弗備,曰‘不敢興難’,無乃不可乎?夫誰不可喜,而誰不可懼?蟲芮蟻蜂蠆,皆能害人,況君相乎!”弗聽。
自是五年,乃有晉陽之難。段規反,首難,而殺智伯於師,遂滅智氏。
晉陽之圍
晉陽之圍,張談曰:“先主為重器也,為國家之難也,盍姑無愛寶於諸侯乎?”襄子曰:“吾無使也。”張談曰:“地也可。”襄子曰:“吾不幸有疾,不夷於先子,不德而賄。夫地也求飲吾欲,是養吾疾而幹吾祿也。吾不與皆斃。”
襄子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晉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寬也,民必和矣。”
乃走晉陽,晉師圍而灌之,沉灶產蛙,民無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