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悲怨交集 (1)

童謠又起來了。

這一回的童謠依舊朗朗上口,毫無心機地唱響在董卓回京的道上:千裏草,何青青。十日人,不得生。

董卓坐在車上,微閉雙目,聽得一臉滿足。

不錯,是一臉滿足。毫無疑問這樣的時刻,對他來說,是人生的得意時刻,獻帝已下詔禪位於他。董卓現在要做的,隻是從郿塢回京,去接受那千萬人夢寐以求的皇冠。

他以為,這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董相國是相國嗎?獻帝是帝嗎?一切都隻需一個儀式,從而讓世人明白,誰才是這個國家的最高權柄。

但是童謠偏偏在這樣的時刻唱響,仿佛天意,向董卓傳達某種宿命的到來。

董卓臉上的滿足感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他好像聽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明白。

身邊的李肅言之鑿鑿地告訴他,這首童謠,說的是新陳代謝的意思。

再具體地說,是董氏要取代劉氏的意思。沒有“不得生”,哪來“何青青”?一切吉祥著呢。

董卓重新閉上了眼睛。

滿足重新上了他的臉。

倒不是他真明白了這首貌似簡單的童謠是什麽意思,而是他明白了李肅。

李肅是自己人啊。這麽多年忠心耿耿地跟著自己,又是策反呂布的大功臣,他的話不信信誰的?再說此番聖旨就是李肅來傳達的,看來一切真要“何青青”了。

董卓作如是想。

然而過不了多久,董卓的臉上重現不安。

不是為童謠,是為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攔住了車駕。

舉止異常地攔住了車駕。

沒有人明白他想幹什麽,包括董卓。董卓隻知道,眼前的這個道士手裏舉著一根竹竿,上麵係著一塊布,布上兩頭各寫一個大大的“口”字。似乎要讓他猜字謎。

董卓沒猜出來,李肅卻猜出來了。

神經病。

變態狂。

這是個神經病、變態狂,不要理他。

李肅對董卓如是說。

董卓卻若有所思。準確地說,他是被這個字謎給吸引住了。

布上兩口。什麽意思?

呂布。

電光石火間,董卓脫口而出。

李肅身上的冷汗“刷”地下來了。不為別的,隻為董卓說出的那個名字。

道士轉身就走,車駕卻駐足不前。

李肅以為,董卓的車駕永遠不會向前了。因為他猜出了曆史的謎底。

但是他錯了。因為董卓的智商。

董卓的智商離一個謀士的智商到底差半步。他雖然在瞬間猜出了曆史的謎底“呂布”這兩個字,卻不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

董卓真正明白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麽意思時是在朝堂之上。當時呂布的方天畫戟在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後直透董卓的咽喉。那樣的時刻,董卓臉上的表情是驚異的,而呂布臉上的表情則是漠然的。

漠然得像那根竹竿上的布條,肅穆,蒼涼。

當然,董卓死前還明白了一件事,那首童謠的真正意義。

“千裏草,何青青”合起來是個“董”字,“十日人”合起來是個“卓”字,“不得生”“不得生”還要解釋嗎?這就是現場說明啊。

董卓臨死前的心情真叫悲怨交集,無人可以訴說。

李儒死前的心情也是悲怨交集,無人可以訴說。

事實上他對自己的死期來臨是有預計的,那就是緊隨董卓之後,他隻是沒有想到,董卓會死得這麽快,這麽笨。

這麽的自投羅網。

董卓是怎麽死的?

笨死的。

這是李儒,一個資深謀士被哢嚓前腦筋急轉彎時所想到的一個謎底。不過,他到底和董卓一樣,帶著對曆史亡羊補牢式的感悟被身首異處了。

他們的演出結束了。

很多人的演出卻還在繼續。

特別是王允。世上再無董相國之後,王允才明白,自己竟然演出成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為國鋤奸啊,這是匡複漢室之舉啊,為人臣者能做到這一點,真是功莫大焉。

隻是接下來該怎樣表演呢?有一個隱憂王允始終揮之不去。那就是董卓手下的四員大將李傕、郭汜、張濟、樊稠未被抓獲。

何止未被抓獲,他們還準備進京活捉王允為董卓報仇呢——十多萬西涼兵在此四人的率領下殺氣騰騰地開赴長安,要王允拿命來。一片風雨飄搖中,王允不知道,在這樣的曆史大謎局裏,誰,會是那張最後的絕殺底牌。

他,還是董卓及其手下?

一切塵埃未定。

以身飼虎

戰爭從來就是波譎雲詭的。有時候決定戰爭勝敗的因素不是人,而是計謀。

呂布就被計謀打敗了。

不錯,他是很英勇。在刺死董卓抱得美人歸以後,呂布與董卓手下的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展開巔峰對決。這事實上是一場各為其主的戰爭,每個人都是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戰,結果是呂布敗了。

敗在不能用計上,敗在被計所用上。當呂布困在山間,被李傕、郭汜所部“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時,張濟、樊稠所部早已兵分兩路,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長安。

呂布隻得突出重圍,倉皇回防。但基本上這是一次聊勝於無的回防……

王允這下明白,原來自己就是那張曆史老兒捏了許久的所謂“絕殺底牌”。

殺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因為皇上需要他去救,這個國家也需要他去救。原本,他是將這一切希望放在呂布身上的,可當呂布一臉無助地對他說大勢已去不如一同逃出關去自謀生路時,他才猛然明白這樣一個人生哲理。這個世界上最可依靠的人往往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但是明白歸明白,卻無多大益處。因為人世間的困境經常是自己也靠不住。

不錯,呂布是不可靠,那自己就可靠嗎?王允很難設想,如果沒有呂布,自己單槍匹馬可以擋住敵人的千軍萬馬。

所以,他隻能選擇以身飼虎。為自己的慷慨激昂和大義凜然去買單。

長安城下,一片靜默。

靜默的是隊伍,不是人心。

人心在等待,等待王允以身飼虎,或者獻帝宣布退位。

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眼裏閃爍著。

獻帝眼裏沒有,隻有彷徨。其實獻帝自登基以來,眼裏就沒有產生過,是他人的,作為一個傀儡皇帝,有不是什麽好事。

他隻有彷徨。主動交出王允,會為天下恥笑;不交出王允,那天下……天下會怎麽樣呢……

獻帝首鼠兩端。

他隻能首鼠兩端。因為人世間的很多問題貌似答案很多,卻往往沒有一個正確答案。比如關於天下這個問題。天下是他的嗎?天下什麽時候是他的?交出王允天下就是他的?不交出王允天下就不是他的?……這些問題事實上都經不起拷問。

很快,獻帝就不首鼠兩端了。

因為王允以身飼虎了。王允從高高的城牆上跳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也結束了獻帝的首鼠兩端。

王允明白,自己必須要有這一跳。這一跳,所有人都解脫了。尤其是獻帝解脫了,獻帝不再有良心上的譴責,最重要的是,他保住了皇家的麵子,為今後繼續問心無愧地做一個台麵上的皇帝提供了名譽保證。

當然,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也解脫了,他們為董卓報仇,今天終於達成正果。接下來,該是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了。

光天化日之下,王允的屍體地躺在長安城牆下,這個鬥倒董卓的人終於以“一命還一命”的方式完成了人世間關於報仇的因果輪回。

沒有人敢發表感想。

獻帝也不敢。獻帝他隻能宣布“一切都結束了,大家團結起來向前看,共謀穩定與發展。”

獻帝的宣言張濟、樊稠聽進去了,他們不再圍觀王允的屍體,準備向前看。

的確,往事不要再提,國家已多風雨。如果給我高官厚祿,一切是都可以商量的。

但是,李傕、郭汜卻沒有聽進去。他們隻是盯著獻帝,在王允的屍體旁死死盯著城牆上的獻帝,盯得他心裏發毛。

靜場。

令人窒息的靜場。

獻帝隱隱感覺,此二人好像還有企圖啊。

不過,獻帝錯了。

李傕、郭汜二人,不是好像有企圖,而是真的有企圖。

他們圖的是獻帝屁股底下的坐椅。那是人世間至高無上的坐椅。他們想上去坐一坐,並且永遠不準備下來了。不錯,這是謀逆之舉,可謀逆之舉又怎麽樣呢?就說這大漢的江山吧,難道不是謀逆來的?劉邦這個流氓要是沒有謀逆之心會起兵造反?

笑話!

所以,重要的不是謀逆,而是將謀逆進行到底。江山從來不會主動送到謀逆者手裏,都是要自己去拿去搶的。現如今,董卓死了,王允死了,呂布跑了,這是個英雄缺失的時代。這樣的時代,誰是橫刀立馬的大英雄,唯他們四人而已啊……

李傕、郭汜眼裏的之火開始熊熊燃燒,一時間,整個長安城在他們眼裏,已然是一座火城!

專職書記員

張濟、樊稠卻覺得,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直搗黃龍不如曲徑通幽。

不錯,現在讓獻帝人頭落地是很爽,但不爽的是落地以後的情形,那是以天下為敵呀。天下諸侯必紛紛起兵,其情形無疑有甚於伐董之時。他們四人的人生到那時將是一敗塗地的人生。

所以,直搗黃龍不如曲徑通幽。皇帝還是這個皇帝,天下卻可以是他們的天下。

再說,真要做一個名至實歸的江山持有人的話,現在保留獻帝比殺掉他要好。對於這樣一個見解,張濟、樊稠是如是表述的:“不如仍舊奉之為主,賺諸侯入關,先去其羽翼,然後殺之,天下可圖也。”

李傕、郭汜同意了。

心有不甘地同意了。

因為對他們來說,雖然不能馬上體驗坐龍椅的感覺,但畢竟這張龍椅遲早是自己的。不急。

獻帝也同意了。

無奈地同意了。

同意對此四人封官拜將。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無奈,獻帝甚至被剝奪了分封權,隻有同意權。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將自己喜歡的官職向獻帝作了傳達,獻帝則以書記員的身份如實照錄,公之於天下。

於是,後董卓時代,李傕為車騎將軍,郭汜為後將軍,樊稠為右將軍,張濟為鎮東將軍。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獻帝的前後左右站著這四將軍。大漢政局圖繼董卓之後又被塗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要命的是獻帝的書記員身份也被轉正了。如果說上一次對此四人封官拜將是一次臨時客串的話。那在此之後,獻帝就從一個臨時工轉變為正式工了。每天,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記錄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分封天下官員的講話,以形成中央文件廣而告之。獻帝每每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寫在一份份並非出自他本意的國家幹部任免通告上,心裏那叫一個百味雜陳。

馬騰、韓遂心裏也百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