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清晰 (1)
回過頭,透過簡傑和小敏的肩膀,我向著前方看去。恍恍惚惚中,金子軍如同幻影般在我的眼前越變越大,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越來越清晰。
終於,在身後眾多保安的簇擁之下,他在離我大約四五米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
當內心的恐懼變成了不得不接受的現實之後,我一直緊繃的神經反而得到了些許的放鬆。隻是,隨著神智的恢複,那種很久不見,喉頭發幹,嘴裏又苦又澀,不斷有痰上湧的感覺也跟著來臨。
張了張嘴,我想要說什麽,但是沒有說出來。
在這樣的場合之下,什麽樣的話語都已經多餘,金子軍的肢體語言已經很明確地告訴我:除了一戰,好像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既然要戰,我又何必多言?
隻是,這一戰之後,我的一切,我處心積慮、機關算盡而得到的這一切,還會剩下幾何?
強烈的異物感充斥在喉間,我再也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就那樣,與金子軍對視著輕咳了一聲,咳聲之幹枯晦澀,讓我自己都感到了羞愧與臉紅。
金子軍瘦若骷髏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輕淡卻殘酷。鼻子兩側幹枯的皮膚在笑容下疊成幾道,狀如刀痕。
“胡欽,你當我這裏是菜市場啊?”
金子軍的話語傳來,僅僅是稍微一頓,不曾給我留下任何做出反應的時間,他的聲調驀然提高,幾乎是大吼著對著我喊道:“哪個鬧事的,給老子矮起(黑話:跪下的意思)!”
“怎麽搞?”
“小雜種,你要怎麽搞?”
“搞死他!”
各種喊聲,在金子軍的突然爆發之後,從我與他各自身邊的人群中爆發了出來。
那一刻,我居然毫無來由地體驗到一種恍惚感:我覺得自己是在夢中,又或者是自己的靈魂離開了身體。
我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處在風暴的中心,可也同樣清晰地感到,好像麵前一切都與我無關。
看著身邊地兒、賈義等人爆吼時脖子上的青筋,看著小二爺不斷閃爍的眼神,看著險兒在鬆開了攙扶著大海的手,那緊抿的雙唇,凸起的腮幫。
我覺得那樣的陌生,陌生到好像窮我一生,未曾見過。
我隻是突然就想起了君口中的那片薰衣草田。
風和日麗,平淡安詳,她坐花間。
那一刻,我想,我的思維並沒有控製自己的身體。我隻是知道自己拉開了包中的拉鏈,將一直放在裏麵的手槍拿了出來。然後,我抬起頭來看著金子軍,用一種冷靜得讓自己都感到有些囂張的語調笑著給他說:“金老板啊,你個老麻皮,你想要怎麽搞唦?警察在這裏,老子這麽多人,你啃老子一口啊,你咬老子的卵子啊?我捅你的娘!”
這句破釜沉舟硬碰硬的話,無疑激起了身邊兄弟的勇氣。地兒、賈義、簡傑、險兒等大部分的人,扭過頭瞟了我一眼之後,更加躁動起來。站在最前麵的幾個,甚至已經開始蠢蠢欲動,想要動手了。
金子軍的臉上青了又白,在他身邊人的痛罵聲中,他一言不發。我站在原地,將全身的力量匯聚到雙腿,等待著他爆發的那一刻,飛撲向前。
可是,他居然又一次笑了。
“搞什麽?你們想搞什麽?”
“都給我站好!”
“老實點,莫調皮啊!”
“搞什麽?想打老子,襲警啊?來,我給你打啊?”
幾句和流子說話語氣完全不同的喊話聲過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大門那邊傳來。
扭頭看去,在方才那位金子軍旁邊的中年男子帶領之下,十來個警察正分開門口人群,撲麵而至。
事後得知,此人原來是這個片區派出所的所長。原本今晚,不是他值班。所以,第一批警察在接到報警之後趕來的時候,帶隊的是一位副所長。
但是,他現在趕到了,不在他值班的時刻趕到了,還帶著手下的全部警力。
我想,這並不是因為他是一個以匡扶正義、除暴安良為天職,甘願奉獻自己休息時間的好警察。唯一的理由是,他是金子軍的朋友。
這本來是一個貧窮的片區,在這樣的片區裏當警察,原本就不是一分好差事。而金子軍改變了這一切,金子軍為這個片區帶來了滾滾財源。財源滾滾的片區,所長的生活當然也會更愜意的。
這個社會裏,要想錢和權不成為朋友,很難。
那夥警察對著我們走了過來,看他們的架勢,當然不是過來秉公執法的,我當然更不會覺得是過來幫我的。除了日常繳稅之外,我從來就沒有在私底下喂過他,他怎麽會幫我。
小二爺移動腳步,迎了上去,剛想開口說話。
“你給我讓開!”
那位中年人率先說話,邊說邊一臉鐵青地伸出手指對準了小二爺。
小二爺呆在了當場,中年人轉而一指大海,對著後麵的人說:“這個人,抓起來!”
“你敢!!”
“你他媽的動一下試試看?”
從我身邊爆發出幾聲怒喝,還有刀刃碰撞的聲音。
被擋路的警察也紛紛舉起了手中的手槍。
“哪個敢動,就是襲警!”
這樣的情況下,我很不想出頭。但是,我不得不出頭。
我把槍插回後麵腰間,走出了人群,走到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身邊,看著他說:“警官,不好意思啊,能不能移步談兩句?”
這位男子沒有回答,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半邊嘴唇上翹,眼中有些蔑視,有些輕佻,滿是倨傲的笑意。我趕緊又輕聲說了一句:“這裏人太多了,鬧。嗬嗬。”
他還是那副樣子,斜眼飄著我,就像是看一個又髒又醜陋,卻覺得自己美麗高貴,可以賣大價錢的女人一樣的眼神。
鄙視中帶著戲謔。
方才在桑拿房裏麵,大海給我的那種感覺,又開始在心頭出現。我克製著自己,依舊保持讓自己難受的笑容。
大概一兩秒的時間,他偏過了頭,同時嘴裏發出了“嗤”的一聲輕啐。對著後麵人說:“抓人!”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炸了開來。
那一刻,我心中唯一所想,就是讓這個人跪在我的麵前,痛哭流涕地親吻我的腳背,祈求我的諒解。但是,我做不到,我也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隻是在眾人麵前收起那份尷尬的笑容,用一種明顯強硬起來的聲調給他說:“叔叔,這個事不是我們鬧得,要抓人,綁架的那些你抓不抓?”
邊說,我邊一指身後不遠處的和尚他們。
“我今天沒有看到別的,我親眼看到這個人持槍綁架!你今天沒有鬧事,我也不想多事,你最好給我讓開,不讓開就是暴力抗法!你是不是想鬧事,如果想鬧事,我馬上調人,陪你鬧好!”
邊說,那位警察邊示意旁邊的一位手下遞過來一台對講機,作出準備呼叫的樣子。
我的頭皮已經開始發麻,冷汗一層又一層地滲出來。
屈辱、憤恨、焦慮、恐懼,各種情緒紛至遝來。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有可能在今天走到盡頭。
我不甘,我不願,我不想!
我該怎麽辦?
那一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我的心底冒出了一種想法,一種非常非常齷齪的想法。可是,這種想法給我的誘惑卻實在太大。
我也實在是忍受不住。
於是,我下意識地偏過頭,看向了險兒。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歌頌愛情的千古佳句。
奈何人性本是相通,我和險兒雖然不是情人,但是彼此之間同生共死,彼此相扶結下的那份情誼與默契,又豈會比世間夫妻來得遜色。
何況,險兒,一直都是一個聰明人,一個足可以當上一方黑道霸主的絕頂聰明人。
隻不過是那零點幾秒鍾的眼神相對,我卻知道,險兒明白了我的想法。
因為,他眼神中驀的一下就爆發出了矛盾之極,也痛苦至極的光芒。
他飛快錯開與我的對視,低下了頭。
時光在那一刻停滯,如同是電影慢動作的回放一樣,險兒低垂了幾秒光陰的腦袋在我的注視下,緩緩抬起。
他沒有看我,而是看向了身邊的大海。他又一次摟住了大海的肩頭,那種毫不在乎,遊戲人間的輕浮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顯得那般高傲、堅強。眼神閃爍不定地看著前麵的中年人說:“你來抓唦。”
“咚”的一下,仿佛有一柄十萬八千斤的鋼錘重重砸在了我的心頭,在巨大的痛楚與恐慌中,我整個人完全沉了下去,透體冰涼。
因為,我明白了他的選擇。
我可以拋棄大海,他不能。他決定同生共死。
可是,我能拋棄大海,我能拋棄險兒嗎?
我也不能。
那麽,在無邊的羞愧與憤恨當中,留給我走的路就隻剩一條了。
當一個人真的了解到自己已經是絕境之後,他並不會有很強烈的絕望與悲傷。相反,他會安慰自己,讓自己變得淡然。
因為,絕望與悲傷都已經在一步步落入絕境的過程中體會得清清白白。身在絕境之中,你已經不再需要這些。唯一需要的隻是安慰,和一個足以得到安慰的理由。
當我意識到事情已經不可避免之後,我也幫自己找到了一個安慰的理由。
為了險兒,這是個很好的理由,但是卻無法讓我在決定冒如此巨大的危險,殊死一搏之後感到安慰。
我重新找到了理由——
如果光是警察抓人,那金子軍又何必帶這麽多的人來。如果光是警察辦案,為何隻抓大海,卻不抓和尚,不抓我,不抓在場所有這些拿著家夥的人?
退一萬步,即使警察突然改了主意,不管不顧地走了,留下我們。可是留下來的我們,真的還能走出這扇大門嗎?
橫豎都是個死,我沒的選擇,我是大哥。
我隻得一橫心,將腳步再次緩緩移向了身前的警察,我的右手摸向了身後腰間,對著這位官氣十足的中年男子說:“那你來抓吧!”
也許是那個警察從我和險兒的話中聽出了不對頭,在接下來的一秒鍾時間裏,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隻是將手中的對講機握得更緊,更用力。
然後,在他身邊的小二爺突然插了進來,插到了我與中年男子之間,顯得非常親熱地用雙手扶住了那位警察的肩膀,也擋住了他暴露在我麵前的大半個身體,開口說:“沒的事沒的事,警官。真的沒的事,一些朋友喝多了酒,也沒有出什麽大事情。要不,麻煩你給點小麵子,先等下,我和市局的×××是朋友,我先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和你說兩句,要不要得?”
小二爺口中的這個×××確實是他的朋友,在張總的特意介紹之下結識不太久,卻相當要好的朋友。而且這個人無論官職、權力,都要比麵前這位所長的級別高上很多。
不過,中國有句古話常說:縣官不如現管。
這句話不見得都對,但是,一旦碰上了利益衝突的時候,就絕對是對的。
比如說,中央對於煤礦煤窯的三令五申和某些地方政府的堅決不作為。比如說,當小二爺抬出那個朋友的時刻。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這句才是不論何時何地,亙古不變的箴言。
醜陋卻真實。
金子軍才是讓這位警官日子過得越來越舒服的人,而不是小二爺口中的那位朋友。何況,那位朋友並不在眼前,而金子軍是與他一同前來。
所以,那個警察聽了之後,默然半秒,身子微微後退一步,扒開了小二爺搭在他肩上的手,涇渭分明地站到了另一邊。嘴角冒起了一絲輕蔑的冷笑,說:“嗬嗬嗬,×××?×××怎麽了?你威脅我?難道他來了,就看著犯法不管?這是重大刑事案件,你喊哪個來都不行!我警告你,你給我走遠點。”
說完之後,他再也不理小二爺,又看向了我,“胡欽,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誰。你莫太囂張,中國畢竟還是的天下。老子現在帶人,你想好起,你最好莫調皮。帶人!”
警察一擁而上。
我的眼皮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接下來的事,有些讀者可能會猜想得相當慘烈。
可是,如果真的按照猜想的那樣發展下去,我今天還有命在嗎?相信我,在中國,如果你沒有一個超級牛逼的爹,你卻敢膽大包天到光明正大和一隊警察對轟,你是絕對沒有明天的。
你會死得比在山西當礦工,比到雲南進拘留所,比在杭州飆車道上散步還慘,還快。
不,不止是在中國,在哪裏都一樣。
這個世界的王法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是為了大部分的人,有些是為了少部分的利益集團。但是,它們都是朱筆玉牌寫下的王法。所以,通常,它們都有著一些相同的底線。
例如說,黑社會不能與官方明刀明槍衝突,邪惡不能與正義堂而皇之對撼,這就是底線,這不僅是成文法,也是自然法。
如果我違反了這個底線,各位也就看不到這本書了。
我不是一個膽大包天的人,我也沒有一個位高權重到可以生死予奪的爹,我更不是一個不曉輕重的人。就算借我一萬個膽子,再喝下九千斤紅高粱,我也絕對不敢做出這種違背底線的事情來。
我不想死,我所做的一切都僅僅隻是想要活著,好好地,幸福地活著。
可是,那一天,我卻被逼到了沒有退路。
我能怎麽做呢?
這些年來,我變了很多,確確實實地變了很多很多。
換作兩年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想也許我真會憑著一時悍勇,弄得個魚死網破,卵子朝天。
但是,這種風格我已經放棄很久了。
道上這些年來,最可怕的不是明刀,而是暗箭。一次又一次,防不及防的暗箭。人被射得多了,變成箭豬的同時,也讓我變成了——奸主!
尤其是當意識到自己會被卷入到廖光惠與皮春秋之間的巨大漩渦中之後,我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