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需求 (2)

他的意思很簡單,不管怎麽樣,他不希望局麵真的失控,弄出人命,尤其是他親弟弟的人命,這對於大家都不好。所以,他已經叫人去帶險兒過來了。同時,他也希望我能從大局著想,一起渡過今夜,其他的事,日後再說。

本來這個電話,讓心中惶惶不安的一天的我感到了些許的振奮。

直到和尚說出了地址——水雲天。

那一刻,廖老板不久前在電話裏麵給我說的那句話,就像從幽冥之中飄來,再次出現在了我的耳邊。

“嗯,曉得了。小欽,今後這個事,你不用再問我!無論你怎麽搞,我這邊要人給人,要槍調槍,全力支持!一句話,莫丟我廖光惠的臉!”

一股刻骨的寒意從我的心底升起,我又一次無奈而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卷入廖光惠和皮春秋之間的巨大漩渦中,越陷越深,直到沒頂。

看來這一晚,小二爺又做對了。

是要叫上很多的人,越多越好。

莫名之間,我的心頭湧起了對於大海的無比痛恨。

他的行為在那一刻的我看來,不再是忠義救主,而是惹是生非。

我真的變了,在不知不覺之間。

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流子,做大哥的流子。

事發之後,大概半個小時,我帶著四張中巴車的兄弟們趕到了現場。

剛進浴池,和尚就迎了上來。接下來,無非是些談盤子(黑話,談判的意思)、爭吵、威脅、鬥狠之類相互扯皮的事情,整個過程中,除了地兒與小黑幾人一進來就直接跑過去,甩了姓馮的兩刀之外,沒有什麽特別好說的。

這個過程中,又出了一件讓我心頭非常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當時,險兒和綁走他的那批人還沒有趕到,我決定把大海先叫出來,讓他先走。因為他已經開了槍,這種場合之下,他走得越早,我處理事情的餘地也就越大。同時,我也不用擔心和尚不放險兒。就算大海走了,和尚自己還留在這裏,我這麽多人。除非他不想活了,才有可能再調皮。

所以,我一進浴池,就直接走向了大海待的那間桑拿房。

我還在門邊,就聽到大海在裏麵喊:“哪個敢進來!”

“大海,是我!”

“欽哥?”

“嗯。”

邊說,我邊打開了桑拿房的門。

我永遠都忘不了隨後的一切。

憑良心說,打開門的那一刹那,我是非常感動的。

經常泡澡堂的人應該都知道,桑拿分為兩種:幹蒸、濕蒸。

幹蒸,是在房間裏麵放置一個或者幾個溫度極高的火爐,上麵擺幾塊已經被烤得發紅的石頭或者鐵皮,偶爾在上麵澆少量的水,用火爐本身的溫度與水蒸氣的濕度來蒸。

濕蒸不同,濕蒸房裏沒有爐子,有很多帶著細孔的鐵管,每個細管都在不斷向房間裏麵噴發大量高溫的水蒸氣。就像是蒸包子饅頭的蒸籠,又悶又熱。

幹蒸房間,隻要把門打開,溫度馬上就會降低。但是濕蒸不同,雖然溫度也會降低一些,可濕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大海當時帶著吳總走進去的就是一間濕蒸房。

雖然在當中,他自己已經打開了一點門縫來透氣,可當我看到他的時候,還是不禁嚇了一大跳。

他坐在正對著那條敞開門縫的位置上。吳總則滿頭是血、麵無人色地癱在門縫旁,液化氣罐放在兩人腳邊。氤氳霧氣中,我看不到大海身上的衣服濕成什麽樣子了,但是我看到了他的頭發,無數的水珠在他長長的發尖滲出、匯聚、變大,然後再又一滴一滴跌落……

他的皮膚好像突然之間變好了很多,臉上的痘痘沒有平時那樣明顯,臉色甚至白皙起來,可是臉頰上卻透出了一抹很不正常的潮紅。

看著我的同時,大海眼中有高興,有放鬆,卻一言不發,隻是張著大嘴,不斷地大口大口呼吸。

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

我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腰,扶住了他的一隻胳臂,說:“大海,出去吧。”

大海下意識地起來,準備跟著我走,突然又停住了,“欽哥?”

聽到叫聲,我回過頭,大海雙眼閃閃發光,無比期待地看著我說:“我大哥來了嗎?他沒有什麽事吧?”

我點了點頭,說:“嗯,馬上就到了。放心,沒事的,小二爺他們現在都來了。你先出來吧,這個裏麵太濕了,過不得。”

本來,說完這句話我就準備走。可是大海突然停住了,一動不動。

“大海,走啊?”

我有些不耐煩,又提高聲音喊了一句。

他居然伸出拿著槍的那隻手,蓋在了我始終攙扶著他的右手之上,輕柔卻堅定地將我的手緩緩扒拉了下來,再慢慢坐回了原位。槍支刮過了我手背上的皮膚,光滑堅硬。低頭看去,一道青白色的刮痕正在慢慢消退。

心頭的火不能自主地湧了上來。

“欽哥,我不走。我大哥不來,我不會走的。”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但是,大海飛快移開了與我對視的眼神,不再看我,將腦袋低了下去。長長的頭發又一次擋住了他的臉頰。

我看不到他的樣子,但是我聽到了他語氣,也看到了他抓著槍的手上因為用力,突顯出的青色關節。

我恍然明白,這個人不會聽我的,他從來就不曾在我的掌控之中。

憤怒的狂潮淹沒了我。

我再不說話,轉身就走出了大門,那一刻,我甚至聽到了自己牙齒緊咬的聲音。

看見我隻身出來,在場的兄弟們都有些奇怪,瞪大眼睛看著我,紛紛顯出了一副頗為詫異的神情。

那種無來由的怒火依舊在胸腔中亂竄,但我迅速強行克製了。

這些年間如履薄冰的江湖生涯,早已經讓我懂得一樣道理——隱藏。

有些東西隻能爛在肚裏,埋在心中,是絕對不能輕易在人前表露的。

我很快平靜了呼吸,對著那些翹首而望的兄弟們笑了笑,兩手一攤,聳了聳肩。

正與和尚交談的小二爺走到我的身旁,低聲問道:“怎麽了?大海怎麽沒有出來?沒的什麽事唦?”

我淡淡回答了一句:“沒的,不礙事。”

說完,抬腳就準備走開。

同樣等待在身邊的地兒與賈義兩人,卻在聽到我這句模棱兩可的回答之後,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抬腳,轉頭準備走向桑拿房裏麵。地兒嘴裏還說了一句:“這個****大海,怎麽還不出來?老子去看看,有個鬼啊!”

地兒這句嘟囔,卻讓我刻意壓製的怒火再一次沸騰。我停下腳,盡最大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追著兩人的背影說:“不要去了,回來。”

兩人都停了下來。

我聲音中的異樣和冰冷,馬上使賈義感覺到了不對,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地兒和我太過親密,所以他並沒有很敏銳地感受到我的語氣變化,隻是依舊看著桑拿那邊,微微定了一秒來鍾,說:“我還是去看看,他開了槍,緊待在這裏不是回事。”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向桑拿房走去。

那一刻,如魔附身般,我突然不再是我。

不再是那個在九鎮旁的神人山上,對著漫天神佛與他喝過血酒、拜過把子、共過患難的胡欽。我並不知道自己變成了誰,我隻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和焦躁,“轟”的一聲膨脹開來,使我隻想抓狂和發泄。

我聽到一種極度陌生的聲音從自己的口裏傳了出來,僵硬而殘忍。

“喂!我說,不要去了!”

地兒頓時停下了,他靜止了一會兒,緩緩回過頭與我對視,嘴巴微張,滿臉茫然,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賈義的頭低下了,遠遠地挪到了一旁。

小二爺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的肩膀。

地兒低下了與我對視的目光。

雖然,渾身的血液依舊在劇烈流動,但是因為被藐視而激起的強烈憤怒,終於舒緩下來。

我一言不發走出浴池,向浴場的大門走去。

因為被強力克製的憤怒,我一時竟無法打燃火機。直到隨著我一起趕來的二爺,將火湊到了麵前。

“怎麽了?”

我沒有說話。

“都是好心,不要發這麽大的脾氣唦,到底怎麽了?”

煙已經點著,我還在不停地轉動手中的火機,最後,我將火機摔在地上,用腳踩得四分五裂。

“這個小麻皮!”

當我從牙縫裏麵擠出了這句話之後,我和二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那一刻,從小二爺望向我的眼神中,我知道,小二爺明白了。

像他這樣的人,他什麽都看明白了。

他知道我為什麽突然暴怒。所以,他不說,他隻是那樣沉默地看著我。因為,他無法說,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去說。

我的心裏突然冒起了一種羞愧。

我究竟是怎麽了?

當聽到險兒遇險的時候,我憤怒了。但是那時的憤怒,竟遠遠不及大海的不從所帶來的憤怒強烈。

難道兄弟感情在我的心中已經不再是第一位。

難道,無形間,已經有些東西超過了兄弟。

究竟是打流改變了我,還是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在這樣的尷尬中,幾柱雪亮的車燈突然向我們兩人照了過來。

抬頭看去,幾張和我們一樣的中巴車飛快駛了進來,領頭的是一輛霸氣十足、威風凜凜的大切諾基。

這就是,今天的第五方勢力。

水雲天老板,我市洗浴協會會長、政協委員——金子軍。

車子像示威般徑直開來,停在了正門口,停在了我的麵前。

從切諾基上下來的除了金子軍之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穿著灰色夾克,毛料西褲的男人。

金子軍下車,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甚至連話都沒有和我說一句,僅僅隻是斜著眼看我,臉上露出了一絲深不可測的笑容。

當看到這個笑容的時候,我有些緊張,但也有些不以為然。

因為,當時我已經做好了出事火拚的準備,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不過,我還是低估了金子軍。

金子軍把小弟們留在了外麵,自己和同車的那位男子一起走進了浴池,除了與和尚簡短交談幾句之外,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了一旁。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金子軍方麵沒有一個人插過手,甚至,他們連話都不怎麽說。這是他們的場子,他們又帶來了這麽多的人。地利人和,金子軍就算不能一口吃掉我,也不可能讓我討了好去。所以,他很淡定。

可是,現在他的表現卻太過淡然。

這種過分的淡然,讓我的心忐忑起來。

這樣的不安中,險兒終於趕到了。

險兒從外麵走進來的時候,衣衫淩亂,臉上有著幾塊青腫與血跡。但是從他的步伐與精神狀態,一眼能知,他並沒有太大的傷,也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

險兒準備走向我們,他身後的兩個小子居然一把就扯住了他。

隻聽到耳邊“哄”的一聲,地兒、小黑、賈義、簡傑,不知道具體有幾個人的身影,一下子就湧了過去。

頓時,那邊鬧成了一團。

就連這樣的情況之下,金子軍居然都還是沒有作半句聲。

最後還是小二爺與和尚,將地兒他們分開,把被狂打的幾人扯了出來。

險兒走到了我的麵前。

“沒的大礙唦?”

“還好。”

“這個事,我們等下再說。姨媽和伯伯(險兒的爸媽)都還好,等在場子裏麵的。大海在桑拿裏頭,他在這個地方開了槍,我說不聽,你快點把他搞出來,車在外麵,你們先走。”

“嗯!”

險兒是個極為聰明的人。他與大海不同,他向來就知道什麽時機做什麽樣的事情。所以,當我說完話之後,他沒多一句話,直接走進了桑拿房。

不到一分鍾,他將雙腿已經發軟的大海架了出來。他們一出門,和尚幾人就大喊著飛快地跑進了房裏。

這個時候,小二爺湊到了我的耳邊說:“胡欽,快走,送險兒走。和金子軍在一起的那個人剛才不知道和他說了幾句什麽,就突然出去噠!”

我抬眼看去,正好看見那個人步出浴池的背影。

巨大的不安,再一次籠罩了我。

我們在浴池裏麵的所有人,護送著險兒與大海走向水雲天大門。門前停著那張黑色的奧迪車,事先一步趕到車上的小黑已經發動,並且打開了車門。

車子越來越近。

我突然發覺有些不對。

因為,燈火輝煌的大廳中,居然有紅藍色的光芒閃爍不停。這是浴場大廳,不是迪廳。不應該有這種閃爍猶如鐳射的光芒。

隨即,我看見了警車。

兩張警車。

當天的第二批警察不知何時,已經趕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後很近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讓我心頭一直不安的感覺變成了現實。

“給老子把門守好!哪個都不許出去!”

回首看去,金子軍帶著十來個穿著浴場保安製服的人站在了身後。

大門前也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金子軍方才留在門外的那幾車人湧了過來,堵在了門前。

“兄弟們,拿家夥!”

地兒的聲音也喊了出來,我們留在門外的兄弟,也同時從幾輛中巴上麵潮水般地湧下,匯集到了門口。

刹那間,原本寬闊的大廳前門,已經被黑壓壓對峙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空氣中充滿了硫黃與熱血的味道。身邊險兒已經放開攙扶的大海,並且接過了他手裏的槍。

原本漸趨平靜的事態,一觸即發。

極大的喧鬧聲中,我卻感到自己靜了下來,靜如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