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孩 (1)

我見過很多正值年少或者即將而立的朋友,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會帶著些許的得意給我說,他們做了什麽事情,父母是不知道的,父母是不懂的,父母是不能理解的。

其實,不知道、不懂、不能理解的是他們。因為,無論年紀大小,他們真的還隻是小孩。

父母也曾年輕過,他們經曆過的事情也許要比我們看過的事情更多。

幾十年來的閱曆,幾十年來的積累,有些事情,就算他們沒有做過,又怎麽會看不明白?

永遠都不要低估老人的智慧,就像永遠都不要羞辱年輕人的真誠。

險兒給我說,當他站起身來的那一刻,他的眼角其實已經看到了自己身旁父母的表情。

他的媽媽抬頭看著他,眼裏滿是驚恐,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不知道是該拉他,還是不拉。

他的爸爸卻已經放下了筷子,非常緊張,卻又萬分專注地盯著對麵走過來那些人的一舉一動,除了閃爍不定的目光,身體不動分毫。

險兒說,那一刻,他知道父母也和他一樣,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可是,在那一刻,他隻願自己的父母是傻子,是呆子,是個什麽都看不明白,什麽都體會不了的人。

他更希望,自己沒有打流,沒有仇人。就算是打流,就算是有仇人,就算是要他死,也不要在眼前這個地方。

這個可以被明察秋毫的父母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隻可惜,我們是流子,是不被菩薩保佑、不被上天眷顧的人。

我們的祈求,神靈是聽不到的。

在我們的身上,該來的厄運,再怎麽悲慘,也會直接而殘酷地來臨。

險兒的身體上升,屁股已經離開座位,但是在雙腿還沒有擺直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對麵一直凝視著他的那雙狹長眼睛中,興奮到有些殘忍的光芒爆盛了起來,然後是一聲暴喝。

“砍!”

還是在九鎮的時候,道上一些吃過險兒虧的,或者是親眼見他讓人吃過虧的人們,就給他送過一個外號:日天。

日天這個詞在我們當地俚語中的含義非常廣泛,不是以這種俚語為母語的人群,很難去理解它獨有的生動內涵。這個詞可以理解為勇猛、囂張、不可一世。但是,它絕對不是一個褒義詞,嚴格來說,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貶義詞。

因為,除開上麵那些詞匯之外,通常人們提起它,更多的是代表了莽夫、愚蠢、不可理喻之類鄙視調侃的意思。

所以一直以來,在很多並沒有深入了解過險兒的人們心中,他不是一個能做大哥的人,更不可能是一個聰明的人。

其實不然。

隻說一件事就足可以證明:雖然險兒外在表現出的勇猛與真正的“日天”們並沒有太大不同,可是,真正的日天們要麽跑路,要麽犯事被抓,被槍斃,要麽橫屍街頭,半身不遂。例如刀疤成,例如當年頭號大哥李傑最好的兄弟宋江,例如很多很多其他的人物。

可險兒沒有。

他隻是依舊披著頭號日天的名號,活在這個世界上,比很多人都更好地活著。

這,就是他和真正日天們不同的地方。

當聽到姓馮的那聲狂喊,走在身前的幾人已經拔出刀來砍向險兒的時候,險兒就做出了一件不是日天做的事情。

“啪”的一聲,凳子翻到在了地麵上,橫空出現的凳子腳甚至還幾乎將險兒絆了一個跟頭。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跑,倉皇而逃!

麵對著突如其來,卻可致命的險境,麵對著好幾把不同樣式的刀槍,麵對著占據絕對優勢的敵人人數,沒有人能克服最深的本性,沒有人會不逃,絕對沒有人!

這才是真實的人性與生活。

險兒本來可以跑掉。想要追上一個一心逃命的人,從來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隻可惜那天,險兒的身邊坐了兩個人。

兩個就算欺天滅地,也絕不能負的人。

當險兒轉身開跑的那一瞬間,他的父母都站了起來,不分先後,完全忘掉了危險,忘記了刀槍,悍不畏死地站了起來。

為了那個雖然不聽話,卻也是他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辛苦拉扯大的血脈獨子。

他的媽媽大叫了一聲:“老兒!”

他的爸爸也同時大叫了一聲:“你們搞什麽!”

媽媽的聲音淒厲、絕望、恐懼、悲涼,爸爸的怒吼憤慨、堅定、悍勇、威嚴。

就是這兩聲喊,讓本已經被逃生本能激發得忘掉了一切的險兒回複了清醒,他狂奔的腳步還來不及完全停下,但是他的腦袋卻向後扭動,看了過來。

然後,他不再奔跑。然後,他發瘋一般衝向了原地。在周圍食客驚恐不已的躲避與尖叫聲中,他又成為那個“日天”。因為在回過頭的那一刻,他剛好看到了讓他狂怒到渾身發抖,讓他隻想要殺盡所有人的一幕:

他看見兩位老人都站了出來,父親轉身迎向了飛快撲過來的吳總他們,母親卻奔往了另一個方向,正在逃亡的兒子。

他的爸爸站在了桌子的外圍,有些畏懼但又義無反顧地試圖阻擋一個年輕人的腳步,根本就不曾注意到旁邊的一根鐵棍,正無聲無息、毫不留情砸向了他的腦袋……

他的媽媽已經哭得沒有聲音,如同一個破敗的麻袋般癱倒在地上,隻是,那雙手,那雙曾經為他把過尿,替他穿過衣,卻一定不曾打過架,已經在歲月中變得蒼老粗糙的手,依舊死死抓著身前另外一個人的褲管,任其拖拽,未曾放開。

直到這個時候,開始幾秒間始終傻傻坐在位置上,還完全沒有摸清狀況的小黑才回過神,抓起酒瓶砸向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人……

很多人說過,義字當先。

義字是很重要,小黑那天也很義氣,悍不畏死,對抗強敵。但是,千萬記著,生死存亡,忘掉一切去幫你救你的隻會是那兩個人,那兩個生你養你,拚死護犢的人。

也許是險兒暴怒癲狂的氣勢嚇到了跑在最前麵的那個人,也許是那個人根本就不會想到,以如此快速度飛奔逃跑的人,怎麽會突然之間轉身回來,而且速度更快,快到他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就已經趕到了麵前。

這個人隻能是下意識地舉起刀,砍向了前麵那個已經在瞬間魔化的男子。

當刀劈到險兒肩膀上的時候,我想這個人心中一定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這一刀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者是使出的力氣再也沒有辦法用老了。

因為,險兒的雙手飛快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口就咬在了那個人的臉上。

寫到這裏,很多朋友也許會認為險兒這樣做很沒有麵子,不,甚至有愧於他向來悍勇的形象。

我隻能給這些朋友說:你們經曆得太少,太少。但是你們也太幸福。你們幸福到從來就沒有機會去體驗那種恨到骨子裏麵,讓你渾身上下所有的肌肉、血液都想要爆炸的感覺。

那種感覺的可怕根本就無法形容。我隻能告訴你們,它可以讓人在刹那間完全失掉人性,打回原形,變成禽獸!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就會明白,為什麽險兒明明有手有腿卻不用,偏偏要像個禽獸般去用嘴咬人。

因為,畜生最大最根本的武器就是牙。

每個人都驚呆了,旁邊甚至還傳來了不及避開,目睹這一切的食客們嘔吐的聲音。

隻有險兒的媽媽,她沒有管身邊已經被打倒在地上的老公,她隻是依舊抱著那個已經同樣被驚呆,根本沒有再向前跑的年輕人的小腿。她的目光則看向了自己的兒子。那一刻,她害怕了,發自內心最深處,撼動了靈魂的恐懼完全籠罩了她。她的嘴裏發出了一聲複雜到讓人毛骨悚然,再也無法忘記的慘呼聲:“老兒!”

後來,險兒給我說到這裏的時候,他足足有一分多鍾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他不說,我也不說,我隻是那樣安靜地抽著煙,看著他。

帶著對於他,也對於我自己最深切的憐憫。

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他的眼眶濕了,遍布了血絲的紅。

因為,他知道,當時那一刻,他媽媽的恐懼並不僅僅因為這場血腥的仇殺鬥毆,而更多的是因為他,那個在自己親生母親眼前變身成了魔鬼的,黑暗而邪惡的他。

媽媽的喊聲驚動了險兒,同時也驚動了姓馮的小子。

他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走過了被打倒在地的險兒父親身旁,也走過了被刀架在脖子上難以動彈的小黑麵前,來到了險兒媽媽的後邊。

他隻是輕輕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險兒媽媽的頭發,將這位婦人的半仰著看往兒子的腦袋扯向了上方。然後,再伸出另一隻手,將手上的砍刀放在了那段被歲月刻上了劃痕,變得壯碩,已經不再美麗的脖子前方。

再然後,他抬起了頭,順著險兒母親之前仰望的方向,看向了那個瀕臨瘋狂的男人。

對視幾秒,險兒跪了下來。

吐出了含在嘴裏的那一塊肉,帶著滿嘴的鮮血,在被他咬傷的那個人同樣瘋狂的叫罵、發泄、反擊中,在父親躺在地上的呻吟中,他旁若無人,露出兩排染得通紅的門牙,大哭著跪了下來。

一次次被打翻、踢倒,一次次又掙紮著站起,跪得筆直。

直到姓馮的得意地笑著放開了他的母親,直到吳總示意手下的人走過來,扶起他,將他架往停在路上的白色麵包車,他卻依然痛哭不止,像一個絕望的孩童。

那一天,險兒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屈服了,也有生以來第一次地崩潰了。放掉了平日所有的堅強,忘卻了多年全部的偽裝。在敵人的得意與至親的絕望麵前,他變成了一個軟弱到真實的男人。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事不過三”。

和尚一天之內,要辦我們兄弟三人。首先,車門無故關閉,讓我躲過一劫,是為命大;然後,貴人在場,出手相救,小二爺平安無事,是為福大。

第三個被辦的就是險兒。

也許是險兒的這個小名本身就起錯了,注定他的一生比其他人要更多險惡。那一天,他並沒有躲開這場劫難。

他成為我們兄弟中,唯一一個被綁走的人。

隻是綁走險兒的時候,吳總和姓馮的根本就不會料到,在離這個軟弱的男人並不太遠的地方,在目睹了所有一切痛苦的地方,就在幾步之遙的另一張大排檔桌子旁,還有著一雙眼睛在死死盯著他們。

充滿了仇恨、興奮與殘忍!

是的,在這個局中,從頭到尾,一直都少了一個人,一個讓這晚夜色變得更加濃鬱的人。

這個世界上人不分貴賤,但是一直都分等級。

譬如美醜,譬如貧富,也譬如高官蟻民。

我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到了這種被我們自己所批判的錯誤價值觀中,無法自拔。

看這本書的人裏麵,一定也會有很多人曾經或者正在遭受這樣不公平的待遇:或許因為你的長相不佳,所以不能像鄰桌那位美女同學一樣找到自己向往的愛情;又或許因為你出身貧寒,而得不到那位不學無術、卻有個好爸爸的朋友那般的飛黃騰達。

無論在哪裏,這些無法改變的東西,都壓得你不堪重負、倍感心酸。

大海也是一樣。

沒有人真的看起過大海,至少在這個夜晚之前。

他土氣、木訥,就算穿上一件龍袍都不像太子,還操著一口與我們格格不入、融合南腔北調、極不好聽的方言。

險兒罵他,他蔫頭耷腦,一副要死不死、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神情。換做別人罵他,就算是我,他也是強著腦袋,滿臉不服氣,愛聽不聽,牛逼得很。

險兒給我說過,他們在外麵如何生死與共。也說過大海的命多麽苦,嚐過了多少辛酸。更說過,大海跟著他之後,多麽的死心塌地,有多麽的忠誠、勇猛。

在與外蒙古交界的邊境線上某個城市,那裏有個真真正正存在的黑市,險兒替人辦事過程中,與俄羅斯的黑幫起了衝突,大海是如何一匕首就捅翻了一個像頭熊般的老毛子,渾身是血,左衝右突,將險兒從被圍困的小巷中救出來的經過,更是險兒經常提起的事情。

但我們還是有些看不起他。

不管是欺生也好,排外也好,還是大海本身就讓人感到有些討厭的樣子也好,我們就是看不起他。拿過刀,捅過人,辦過事,這沒有什麽值得我們去尊敬的地方。我們每一個人,都辦過事,我們就是靠著辦事來生活的流子。

險兒口中,大海再勇猛、再,在我的心中,他最多也隻是一個豪勇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