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燙飯 (1)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早晨肯在家裏吃一頓燙飯,是啊,寡淡的燙飯有什麽吃頭呢?忽然生出幾分落寞,“苟富貴,毋相忘”。這一定也是燙飯當年在耳邊叮囑再三的話。

我覺得燙飯是個不尷不尬的東東。雖然我從小就吃它,吃了若幹年,但是對它仍舊沒有好感。將剩飯放在水裏煮一下,這就是燙飯。爛草無瓤,首先燙飯沒有什麽筋骨,雖然比起粥來它要硬紮,但是這硬紮渣子的感覺更多;其次是不香。沒有米飯那股子讓人舒服的香氣。燙飯也是米飯燙的,那裏麵的香味和筋骨哪去了呢?經曆,在經曆的過程中,有的東西消失了。一個人有了經曆,可以做到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嗎?一塊布料,做了成衣,你又動剪子動針線的改。可以像在一塊布料上加工嗎?

燙飯有因陋就簡的味道,有捉襟見肘的局促,有小戶人家的寒苦,是對食物的珍惜,什麽都不浪費,也不能浪費,也是敷衍,將就湊合一下。對生活的敷衍,對自己的敷衍。

上海人以前喜歡燙飯,老是看到文字裏帶出這樣的生活細節。還有香港人,李玉瑩寫的《關於食物的日常記憶》裏提到她小時候經常在燙飯裏加一勺豬油,美味難忘。前陣子看張小嫻也是這樣說,她和蔡瀾一起吃夜宵,是豬油拌飯,她居然吃了半碗。雖然半碗豬油拌飯對我們而言是小來兮,但是張美女文字裏透露出的信息是,於她這已經是非常之破例了。也是,記得媒體說陳魯豫一頓飯隻吃七粒米。

豬油燙飯味道也是近年飯店裏的一道主食,酒足菜飽之後意思意思,非常受歡迎。白白的燙飯煮得恰到好處,我說的恰到好處是既不是粥那樣分不出你我,也不是水是水飯是飯那樣粒粒分明,裏麵有青菜的碎屑,是碧綠的青菜而不是吃剩的青菜,那煮出來是黃的。豬油和米飯的香味熱氣嫋嫋盤旋。每次我們都要感歎,家裏怎麽就煮不出這樣濃稠的燙飯呢?家裏當然煮不出,他們耗在這一碗燙飯裏的功夫和本錢不比煮粥少。讓燙飯水乳交融隻有放水慢慢煮,假之以時,有的也可以煮得和粥相差不遠。而我們煮燙飯,是本著節約的原則的,所以飯和水總是同床異夢。

燙飯是我很反感的飲食習慣之一。我沒有富貴,隻是願意選擇忘卻。但是家有一位固執的老人,總是怕我們吃不飽,所以飯總是煮多,剩飯怎麽辦呢?當我們的胃再也不能輕易消受那一粒粒子彈一樣的炒飯時,燙飯無可避免。每天早晨對著那碗清湯寡水,真是長日漫漫盡是重複。

鮮魚濃湯

我不是漁民之子。但我生長在水鄉,河魚可沒少吃。各種花色的魚,名貴的,普通的;新鮮的,活蹦亂跳,兩顆眼珠子直瞪著,還透著水汽;不新鮮的,爛了肚皮,蒼蠅趴在魚身上,趕了又飛回來。我吃過多種做法烹製出來的魚。紅燒的,清蒸的,白燉的。我們家鄉臘月家家都醃鹹魚,年三十起飯桌上就少不了一盤鹹魚,肉紅紅的,我很愛吃。鹹魚燒鮮肉更可口,有次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青魚,醃漬後,晾曬不夠,發臭了,媽媽怕吃了生病,打算扔掉。同媽媽商量半天,才答應蒸一小塊看看。魚蒸熟後有點臭味,但肉還不粉,我吃了一塊,很對胃口,一氣全吃了。媽媽笑著用筷子戳著我的頭說:怕是有遺傳,你奶奶就是不吃鮮魚,愛吃臭魚,暑天將鮮魚吊在屋簷下,非等蒼蠅叮了才吃。媽媽說,臭肉是絕對不能吃的,臭魚吃了沒大事。這是你奶奶的話。從此,我心安理得地“遺傳”上了臭魚。

我們家小天井西頭有棵天竺,每年飄起雪花的時候,一進院就看到了樹上綴滿了一簇簇紅紅的果實。有一個時期,不知怎麽想起的,吃了一次魚,就去摘一顆小紅珠子,積攢在一個脫了漆的小糖盒裏。一天放學晚了,回家時已近黃昏,進院我習慣地看了一眼天竺,紅的一團團變得昏暗一片,我猛然想起,是我近來天天摘,把紅珠子摘少了。我們家的平房本來就陳舊,缺乏色彩,我很害怕這紅紅的小柱子少了,黃昏會來得更早。

不久發大水了。據說是百年未遇的大水。那時我上高二,日夜在挑土築堤。一陣暴雨,遠處一片騷亂,一段河堤崩了,我隨著人流往家跑,四五裏地,待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水也跟著到家了,我和母親膝蓋以下全浸在水裏。我們爬上閣樓,水也跟著進來。傍晚水勢開始平穩,縣裏組織木船運送居民轉移到附近的小山上去。是夏天,滿天星鬥,坐在船上,心底反而寧靜了,能清晰地聽見魚兒在遠處的跳躍聲。那年幾個月魚不是當菜,幾乎成了主食。我們在山上搭起一個簡易棚,常常是用水煮魚,沒什麽調料,開頭幾天還吃得下,漸漸一端起魚湯就感到惡心。大水退去後,學校裏也是天天頓頓水煮魚,亂七八糟的魚,不新鮮的甚至有臭味的魚,每次能分到一大碗。好在我有吃臭魚的遺傳,許多同學吃了瀉肚,有的幹脆不吃,我還能吃的下。冬天校運動會,我長跑拿了名次,看來與這一碗一碗魚汁的滋補有關。

到北方上學的年,我和家鄉魚的緣分大大減少了。食堂裏能吃到的盡是黃花魚和帶魚。不是紅燒、清蒸、白燉,而是油炸,拖滿麵粉地油炸。慢慢習慣了,海魚,油炸的也好吃。起初兩年,食堂實行包夥,每頓三四樣菜,自己挑選一種,你隻管站在窗口,炊事員就會遞給你一份。有回我吃著一條剛出鍋的油炸黃魚,香酥味美,似乎還夾有點臭味。我想再去端一盤,好解饞,但害怕被人發現丟臉。猶豫了一番,敵不住食欲的煽動,硬著頭皮換了一個窗口,拿到一條比剛得到的還大的油炸黃魚,我躲在一個角落裏大口吃,咬出一口黃魚的肚腸,還有苦澀的膽汁,我差點嘔吐出來。我想這該是報應,誰叫我貪吃一條不該吃的魚。從此我不大願吃炸黃魚,而改吃炸帶魚了。炸帶魚好吃,可量少,常常不夠吃。

寒假我回家過年。中學同學從全國各地回到江南小縣城,少不了得到親友的款待。我們從初三起輪流到各家做客。胡媽媽知道我愛吃魚,這些年在北方吃不到家鄉魚,看我對著桌上一盆肉丸子、蛋餃子不動筷子,她笑著說:“小昌子,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你喜歡吃的菜。”

她從廚房裏端出一個熱騰騰的砂鍋,打開蓋子,是濃厚的乳白色的湯,她用筷子翻了一大塊魚,她說,這是黑魚湯,燉了一個下午了。她催我快喝湯,說涼了不好喝。我喝了幾口,確實鮮美。“味道全在湯裏了,多喝點,肉不吃也可以。”我又喝了一小碗。晚上回家,我問媽媽,我們家怎麽不喝湯,怎麽不買黑魚燉湯?媽媽說,你們家祖傳就不喝魚湯,你奶奶愛吃臭魚,有些新鮮魚都不做成湯,臭魚還能做湯?黑魚你們家是放生的,從來不吃。

想不到吃魚還有那麽多家規。在我的眼裏,魚都是可口的佳肴,鮮魚,做法好的,我都愛吃。我無意遵循了家規,又無意違反了家規。其實,我吃黑魚,喝黑魚湯,這非初次,記憶深深,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喝過。

抗戰勝利的第二年春天,我從江西搭民船回安徽老家。船行至安慶,由於載的布過重下沉了,姐姐和我幸運地被人救上岸。姐姐懇求一位南京的串珠順道將我們捎上。過了蕪湖,姐姐著急,坐在船舷上四處找船。我們縣城在一條內河裏,大船不會因我們開進去,船主隻答應將我們轉送到一條小船上,這對我們就是很作福的事情了。還是姐姐眼力好,不遠就有條小船,滿船的人替我們喊叫,小船搖過來了。我們用目光哀求他,說好送我們到家時再酬謝他。畢竟是到了家鄉,鄉情能感動人。那位上了年紀的船主點點頭,叫我們上船。小船從長江向內河駛去,離媽媽漸漸近了。我4歲離開媽媽,家鄉的一切對我既親切又陌生。顛簸了幾天,這時才感到饑餓。

我坐在船艙裏,漿聲在撥動我的心。姐姐見我在注意船艙裏冒熱氣的一口鍋,也眼盯著看起來。熱氣越冒越大,香味撲鼻而來。漿聲突然停了,船主進艙來,看我們姐弟倆這一副疲憊的臉,和善地說:“沒吃飯吧,我煮了魚湯,一道吃吧。”老人找來一隻碗,一把破匙子,打開荷葉包裏的一點粗鹽,讓我們先吃。他揭開鍋蓋,渾黃的江水裏煮著一條大黑魚。他用匙子將燉爛了的魚劃成幾段,我和姐姐合用一個碗共用一雙筷子。姐姐舍不得吃,她的那份也叫我吃,她隻喝了半碗魚湯。老人對我姐姐說:“這孩子真餓了,叫他把鍋裏剩的也吃了吧!”我留下了那塊魚尾,又喝了大半碗魚湯。回到家我撲在媽媽懷裏哭了,媽媽問我吃飯了沒有,我連聲說:“不餓不餓,魚湯喝飽了。”

我很晚才知道這個奧秘,為何同樣是鮮魚燉出來的湯,有的是白的,有的是清的。“文革”的頭幾年,當時我還是個單身漢,每天發愁沒處覓食,我們樓下一對夫婦,是老同誌了,經常給我點方便。不管他們是“專政對象”,我是“革命群眾”,或我是“專政對象”,他們是“革命群眾”,我多次去他們家吃我愛吃的鮮魚濃湯。不是鯽魚,黑魚,就是普通的水庫起網的草魚。關鍵是用油將魚稍稍煎一下再煮。後來我下幹校當了一段采購員,每過一些天跑趟魚市,鱖魚、鯽魚……我真想自己買一條,燉出乳汁似的湯來,當時既沒有條件,也不敢,廚房的席棚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大標語時刻懸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