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揚州名點蜂糖糕

最近揚州菜在台北好像很走紅,以淮揚菜肴為號召的飯館,揚州餐點的小吃店接二連三開了不少家出來。可是走遍了台北市那些家飯館或是小吃店,都沒有蜂糖糕供應(在揚州也是茶食店才有蜂糖糕賣)。

揚州的麵點雖然有名,可是十之,都是從別的省份傳過來的,例如揚州幹絲,是全國聞名,可是做幹絲的豆腐幹,講究用徽幹。顧名思義,徽幹的製法,是從安徽傳過來的。千層油糕、翡翠燒賣,就是光緒末年,有個叫高乃超的福州人,來到揚州教場開了一個可可居,以賣千層油糕、翡翠燒賣馳名遠近,後來茶館酒肆紛紛仿效,久而久之,反倒成為揚州點心了。

談到蜂糖糕,來源甚古,倒確乎是揚州點心。傳說蜂糠糕原名“蜜糕”,唐昭宗時,吳王楊行密為淮南節度使,他對蜜糕有特嗜,後封吳王,待人寬厚儼雅,深得民心。淮南江東民眾,感恩戴德,為了避他名諱,因為糕發如蜂窩,所以改叫蜂糖糕。複來有人寫成豐糖糕,那就講不通了。蜂糖糕不像廣東馬拉糕鬆軟到入口無物的感覺,更不像奶油蛋糕腴而厚膩的滯喉,蜂糖糕分葷素兩種,葷者加入杏仁大小豬油丁,鵝黃凝脂,清美湛香,比起千層糕來,甘旨柔涓,又自不同。

民國二十一年,筆者到揚州參加淮南食鹽岸商同業開會,會後中南銀行行長胡筆江兄,叫人到轅門橋的麒麟閣買幾塊蜂糖糕,準備帶回上海送人,我也打算買幾塊帶回北平,讓親友們嚐嚐揚州名點蜂糖糕是什麽滋味,謙益記鑒號經理許少浦說:“蜂糖糕以左衛街五雲齋做的最好,後來東夥鬧意見收歇,麒麟閣的蜂糖糕才獨步當時,他們的師傅都是鹽號裏帥廚子(帥廚子是先祖當年服官蘇北所用廚師)的徒弟教出來的,帥廚現在雖然上了年紀,回家養老,可是您要是讓他做幾塊蜂糖糕,老東家的事,他一定樂於效力,一顯身手的。”

果然在我後來到北平的時候,帥廚真做了幾大塊蜂糖糕送來,我因攜帶不便,送了兩塊給陳含光姻丈嚐嚐。含老精於飲饌,他說當年轅門橋的“柱升”,多子街的“大同”所做蜂糖糕,都比麒麟閣高明,可惜貨高價昂,兩家相繼收歇,前若幹年就聽說帥師傅的蜂糖糕獨步揚州,可惜未能一嚐,引為憾事,想不到若幹年後,竟然能夠吃到;元修遺緒夙願得償,果然風味重絕,與時下市上賣的蜂糖糕味道不同,高興之下立刻寫了一副篆聯相贈。若不是蜂糖糕之功,想得此老墨寶,三五個月也不一定能到手呢!

抗戰之前,有一個秋天,我在揚州富春花局吃茶。花局主人陳步雲對茶葉調配頗有研究,富春的茶就是他用幾種茶葉配合,能泡到四遍不變色衝淡,我正在向他請教,忽然來了一雙時髦茶客,是李英陪著顧蘭君趁到焦山拍電影出外景之便,慕名過江到富春吃揚州點心。李英跟陳步雲也是熟識,顧蘭君一坐下就要吃蜂糖糕。可是蜂糖糕揚州的茶食店才有售,茶館店賣點心,從來不賣蜂糖糕的。陳步雲知道帥局子的蜂糖糕最拿手,也隻有我才煩得動他,於是陳李二人一陣耳語,少不得由帥廚子多做了兩塊,給他們帶回上海去解饞,這話一提來,已經是四十多年前往事了。來到台灣,雖有幾家蘇北親友會做蜂糖糕,可是入嘴之後,總覺得甜潤不足,是否大家講求衛生,糖油減量所致,就不得而知了。

抗戰時期,征人遠戍,有一天心血**,忽然想起北平東四牌樓點心鋪賣的玉麵蜂糕,鬆軟柔滑,核桃剝皮未淨,甘中帶澀的滋味,非常好吃。等到勝利收京,複員北平,那家點心鋪早已收歇,別家的玉麵蜂糕吃起來,似是而非,遠非昔比,但願將來光複還都,別說像北平的蜂糕能吃到,像揚州轅門橋麒麟閣那樣的蜂糖糕,也就心滿意足啦。

故鄉的野菜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情分,隻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麵,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隻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遊覽誌》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芥菜花俗稱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係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麵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韌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麽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複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做“禦形”,與薺菜同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複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稱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獲後,播種田內,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滴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采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

豆腐

豆腐是我們中國食品中的瑰寶。豆腐之法,是否始於漢淮南王劉安,沒有關係,反正我們已經吃了這麽多年,至今仍然在吃。在海外留學的人,到唐人街雜碎館打牙祭少不了要吃一盤燒豆腐,方才有家鄉風味。有人在海外由於製豆腐而發了財,也有人研究豆腐而得到學位。

關於豆腐的事情,可以編寫一部大書,現在隻是談談幾項我個人所喜歡的吃法。

涼拌豆腐,最簡單不過。買塊嫩豆腐,衝洗幹淨,加上一些蔥花,撒些鹽,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紅醬豆腐的汁澆上去,更好吃。至不濟澆上一些醬油膏和麻油,也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後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樹,春發嫩芽,綠中微帶紅色,摘下來用沸水一燙,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可是別誤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李時珍曰:“其葉臭惡,歉年人或采食。”近來台灣也有香椿芽偶然在市上出現,雖非臭椿,但是嫌其太粗壯,香氣不足。在北平,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並論的是黃瓜拌豆腐,這黃瓜若是冬天溫室裏長出來的,在沒有黃瓜的季節吃黃瓜拌豆腐,其樂也如何?比鬆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雞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風味。一塊老豆腐用鏟子在炒鍋熱油裏戳碎,戳得亂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個打碎了的雞蛋,再炒,加大量蔥花。養過雞的人應該知道,一塊豆腐被雞刨了是什麽樣子。

鍋塌豆腐又是一種味道。切豆腐成許多長方塊,厚薄隨意,裹以雞蛋汁,再裹上一層芡粉,入油鍋炸,炸到兩麵焦,取出。再下鍋,澆上預先備好的調味汁,如醬油料酒等,如有蝦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雖然仍是豆腐,然已別有滋味。台北天廚陳萬策老板,自己吃長齋,然喜烹調,推出的鍋塌豆腐就是北平作風。

沿街擔販有賣“老豆腐”者。擔子一邊是鍋灶,煮著一鍋豆腐,久煮成蜂窩狀,另一邊是碗匙佐料如醬油、醋、韭菜末、芝麻醬、辣椒油之類。這樣的老豆腐,自己在家裏也可以做。天廚的老豆腐,加上了鮑魚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樣了。

擔販亦有吆喝“鹵煮啊,炸豆腐”者,他賣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間或還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爛,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類,也別有風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際,李璜先生宴客於上海四馬路美麗川(應該是美麗川菜館,大家都稱之為美麗川),我記得在座的有徐悲鴻、蔣碧微等人,還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蠔油豆腐”。事隔五十餘年,不知李幼老還記得否。蠔油豆腐用頭號大盤,上麵平鋪著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壟然,整齊端正,黃澄澄的稀溜溜的蠔油汁灑在上麵,亮晶晶的。那時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頭角,我首次品嚐,詫為異味,此後數十年間吃過無數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傑作。我揣想那一盤豆腐是擺好之後去蒸的,然後澆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嚐過的人不多,因為非有特殊關係或情形他們不肯做,做起來太麻煩,這就是“羅漢豆腐”。豆腐搗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後捏豆腐泥成小餅狀,實以肉餡,和捏湯團一般,下鍋過油,再下鍋紅燒,輔以佐料。羅漢是斷盡三界一切見思惑的聖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內含肉餡的丸子,稱之為羅漢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沒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牆”同是噱頭而已。

凍豆腐是廣受歡迎的,可下火鍋,可做凍豆腐粉絲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說,玉泉山的凍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實也未必。凡是凍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的勞苦人民,辛勞一天,然後拿著一大塊鍋盔,捧著一黑皮大碗的凍豆腐粉絲熬白菜,稀裏呼嚕的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樂。

芥末墩兒

過去通常的老北京人兒在過陰曆年的時候,飯桌上都有一碟兒涼菜,不說家家少不了有,也是少不了家家有!這碟兒看上去黃澄澄,白瑩瑩,透著那麽涼快的小菜兒就是芥末墩兒。

顧名思義,這菜離不開芥末。那“墩兒”是什麽做的?幹嘛叫做“墩兒”?

把一棵大白菜拿來,劈下外邊的老幫子,露出白泠泠兒、脆生生兒的嫩幫兒就行了。要是再講究點兒,就多扒下兩層幫子,專留下大擀巴杖(就是普通話的擀麵杖)粗細的菜心兒也行——反正過年要包餃子,劈下的菜幫子能剁餡兒用,不糟毀。把剝好的菜棵子,用刀切成一指半或二指來厚的骨碌兒,就像個小木頭肉墩子模樣。再用線把每一個小墩兒像勒個腰箍兒似的全勒好,當鍋內的水達到攝氏100度時將菜墩放入水中焯一下,它就不散了。要吃脆口兒的,就稍稍見個開兒就用笊籬撈出來;要吃軟和兒點兒的,就多在熱鍋裏見兩開——不過,千萬別火大了,那就變熬白菜了!用笊籬把小菜墩子們撈出來,用冷水激一下,拿個四號綠盆兒——如今還沒地方買綠盆,用鐵掛瓷盆兒,鋼種盆兒,小缸盆兒兀的全行——把小菜墩兒碼進去,碼一層兒,撒一層芥末,撒上糖,倒點兒醋,佐料的多少由自己的口味來定……全碼進去之後,用鍋蓋蓋上,悶上一天半天的就能吃了。吃的時候,用筷子夾出來,碼到小碟兒裏上桌子,就酒是下酒的好東西。特別是過年吃葷腥多,肚子裏油水大,吃倆芥末墩兒,到嘴裏是又涼又甜、又酸兒、又帶辣味,又說得上是解油膩的“美味佳肴”!

芥末墩兒是省錢的小菜兒,過去寒苦人家也做得起。不過,近二十年來,做芥末墩兒的不多了。過去有錢家主兒飯桌上的海蜇呀,鬆花呀,現在都下放了。芥末墩兒本來是尋常人家桌上的酒菜兒,它一下放,就沒影兒了!隻有極少的,還得真正老北京人,希望大家夥再過年的時候,都把芥末墩兒調回到飯桌上來。我們敢說,您要吃上它,那才一口嚼出老北京的年夜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