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隻是路過你

她與他已經分開了很多年,確切地說,她與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戀愛過。他們隻是在某一年的北京,偶然因為工作而相遇,於是便自此難忘,成為彼此的知己。

但也隻能是知己,無法再向前一步。因為,他早已做了父親,她也成了母親。他們在各自的家庭裏,都是一艘溫暖的小船,載著彼此的家人,安全向前。所以無論哪一個駛出了既定的航線,都有可能帶來翻船的後果。

這一點,他們在最初深情對視的時候,便已經明了。但是愛的火焰一旦燃燒,便有無可阻擋的燎原之勢,不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可以控製住的。在她的歸期,即將來到的時候,她幾乎天天哭泣,即便是在她的懷裏,都那樣強烈地想念著他。而他,則請了假,陪她度過最後的幾天。都知道這一場燃燒,必定隻會剩下冷卻的灰燼,但還是不管不顧地盛烈地綻放著。

如果這一生中,她做對了一件事,那便是愛他吧。那幾乎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她任由他牽著手,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上。他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青澀少年,卻與初戀的少男少女們一樣,共吃一支酸甜可口的糖葫蘆,或者站在街頭的麻辣串小攤上,於涼涼的初夏傍晚的風裏,端盤極過癮地品食著。甚至是一小包五香的瓜子,他們也能坐在花園的石凳上,有滋有味地嗑上幾個小時。

但這樣的時光,很快地便結束了。她要南下揚州,回到生活的俗世。他則繼續留在北京,穿行在再也無法與她相遇的地鐵裏。他們各自的生活,看上去連並行都不能夠,而是沿交叉的那個點,相背而行,愈來愈遠。

但她還是於罅隙中,為這份愛,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出口。她的老家,在山西的大同,而有一輛火車,恰好可以從揚州穿越北京而後抵達大同。她早已細細看過,火車在北京,可以停留18分鍾。

就是這樣的18分鍾,讓她心內的憂傷,不再如此劇烈。此後的每一年,她都可以在回家的中途,與他相見吧。她想。盡管這樣的相遇,於漫長的一生中,如此地短暫,又渺茫無依。

他們在分別後的第一年,她利用一個7天的長假,一個人回家。她給他發了短信,告訴他火車會在晚上9點鍾,抵達北京西站,如果他有空,買一張站台票好嗎?她沒有等他回複,便關了機。她不敢看到他否定的答複,她害怕他在這彼此沒有再見的一年裏,眼睛裏已經不複昔日的溫情。盡管,她並不奢望會重溫往日的那抹柔情。她隻是想看一眼他,隻一眼,就可以知足地去過漫長無邊的世俗生活。

火車徐徐抵達北京西站的時候,她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緊張地看著窗外等待上車或者接站的人群,她希望在一張張焦慮的麵孔中,可以尋到他那雙一次次入到她夢中的眼睛。哪怕,隻是瞬間一瞥,而後火車無情地駛過,不作任何的停留。

她幾乎是第一個跳下了火車,像一個丟失了魂魄的身體,不安地漂遊在人群之中。她的手裏,提著一袋新鮮的荔枝,是臨行前,特意從早市場上買來的。他們在一起的那兩個月,他曾經天天買了荔枝繞大半個北京城,送給她吃。而今,她也要千裏迢迢地,送荔枝給他,而後像他當初所做過的那樣,一顆顆地剝給他吃。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他卻依然沒有出現。她打開手機,等了許久,也沒有一個短信響起。周圍不斷地有小販過來,問她,買不買北京的特產,捎給家人,她在這樣的喧囂嘈雜之中,將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輸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撥打出去。

就在火車還有兩分鍾就要啟動的時候,他終於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他沒有她想象中的風度翩翩,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打扮,就穿著一身不怎麽和諧的衣服,過來看她。不過是一年,他卻明顯地有些老了,不知是因為相思,還是因為為家人操勞。

但她的眼淚,還是在他微微喘息著站定的時候,流了下來。她突然找不到話說,直到他用右手,輕輕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又低低地說一句,孩子的母親病了……讓你等了太久了……她就在這樣的話裏,一下子看清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看清了這一程愛,他們不過是彼此的一段風景,除了路過,他們永遠無法找到停留下來的理由。

她的心,就這樣安定下來。她在列車員的催促中,異常溫柔地慢慢剝開一個荔枝,放入他的口中,然後說,車恰好路過,便想要看你,你多保重。

她再沒有回頭看他,她知道他的眼中,有與她一樣的淚水。但她亦知道,很快它們便會在旅途中逝去,隻留下白色的鹹鹹的結晶。

那便是途中愛的味道。

轉身忘記不值一提的眼淚。

曾經與一個人,有過一段算不上愛情的交往,隻是互生好感,於是便彼此牽掛,將對方當成自己的藍顏知己,喜歡將心中小小的心思,傾訴給他。他倒也算是個好的傾聽者,在我失戀難過或者煩惱的時候,會適時地將肩膀借過來,讓我放心地倚靠,並用嘩嘩流淌的眼淚,將他新買的襯衫浸濕。

我們當然不是彼此的愛人,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做知己是最好的選擇,但是當他一次次去見不同的女孩的時候,我的心底,還是會泛起冰冷微酸的疼痛,好似吃了一枚冰箱裏剛剛拿出的青杏,那絲絲縷縷的酸,一直從齒間延伸到腸胃的最深處,並在那裏打了個結,成為一個手術也無法祛除的毒瘤。

記得一次我站在地鐵裏等車,收到他的短信,說,在去見一個朋友介紹相識的女孩的路上,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又失敗而歸。我的眼淚,突然間就蜂擁而出,猶如地鐵停下時,瘋狂上下的人群。我就那樣站在地鐵的門口,蹲下身去,泣不成聲。許多人在我的周圍,冷漠地擁擠碰撞著,間或,也會給我一個白眼,指責我堵住了門口。可是我卻什麽都不再顧及,隻是那樣咬著手指,絕望地哭泣。

我從未將這場哭泣,告訴過他,我將之當成一個珍貝一樣的秘密,藏在心底,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另外一個秘密。我輾轉從別人口中得知,他之所以接近於我,做我的藍顏,願意聽我的絮叨,不過是因為他打聽到我的叔叔,是一家單位的重要負責人,而他,恰恰與這個單位有著重要的合作項目,他需要從握有實權的叔叔手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而我,則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成為一枚於他有用的棋子,放在決定命運走向的關口之上。

我起初並不相信,以為是別人蓄意造謠,或者傳播流言。後來有一天,他所負責的項目出了問題,他突然就換掉了手機號碼,斷掉了與我的一切聯係,好像是一夜之間,這個曾經讓我為之哭泣失落無助的男人,就從人間蒸發掉了。

他後來果然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麵前,他甚至連道歉都沒有再給過我。我聽說他曾經回來過,給一些人重新聯絡上,可是他唯獨沒有再想起我,想起那些我傾聽他煩惱的傍晚,或者我倚在他的肩頭,向他哭訴的溫情的往昔。

這個人,自此成為我生命的影像中,被冷漠剪掉的那個鏡頭。當我在喧囂的地鐵裏,為他哭泣的時候,我曾經以為,這是一個會被我刻骨銘心記住的男人,我會想念他,就像想念另一個自己。是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些眼淚與傷痛,被時間的沙漏檢閱而過的時候,竟是微不足道,一文不值。所有絢爛的迷人的思念,剝開偽裝的腸衣,原是最不堪一擊的朽爛的內核。

那被我用力珍藏的眼淚,不過是人生,給我開過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它轉身忘記,我也不再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