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三 日影飛去 (2)
我們在一起這麽久,從來沒有對家裏提過,我是想著穩定一點再說,但也沒和意明討論過這個問題,聽他這麽一說,應該是也沒對家裏提過。看見我瞪著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們要我問你,願意不願意哪天去我家吃飯,我這就來問你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一時間愣住了,看著他的眼睛,沒有過的心慌。他笑容愈發深:“你怕什麽,不就是吃頓飯嗎,我家人難道會吃了你?”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有點虛弱地說,“隻是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這麽去你家吧。”
他無比奇怪地問我:“怎麽不能?”
於是我也笑了,搖了搖頭:“是啊,沒什麽不能的。這個周末我約了朋友,其他時間都好,你提早一個禮拜告訴我,我也準備一下。”
“現在才準備學習做賢良淑德的女朋友嗎,也不嫌太遲了。”
他的口氣讓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吃飽之後他去洗碗,我窩在沙發上,看到他帶來的袋子正擱在茶幾上,就問:“你帶了什麽來?”
“幾張老片子。你不是說在研究這三十年來的電影嗎?我今天經過音像店,覺得也許你會有興趣,就買了。不過我也不懂,你看看吧。”聲音和水花聲一起飄出來。
他體貼起來,真是無敵,完全不像獨生子。我興高采烈去拆包裝,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學校圖書館的版本不一樣,附帶的花絮不少是我夢寐以求的。我一張張拿起來,心花怒放,拿到最後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問出來:“意明,還有一張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對他感興趣嗎?我也隨手挑了一張。我看封套上麵的評價還不錯,要是不好看別怨我。”
上麵寫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問鼎金像獎影帝的作品。看海報他真是年輕,從側麵看來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見眼睛。我笑著揚聲對意明說:“看著這張臉真的不相信他也會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來看這張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換一張?”
“再說再說。”
等意明洗完碗我們開始看碟。言采在片子裏演一個單身父親,帶著一個患自閉症的幼兒生活。故事的情節倒也不複雜,無非是後來另一個女人出現在這一對父子的生活之中,並終於皆大歡喜。我不知道言采當年多大年紀,他年輕時候的臉總是沒有年齡的,具有極大的可塑性和欺騙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單身到老,無兒無女,但沒想到在還年輕的時候演一個父親,竟然能真實細膩到這個地步。看他照顧孩子時的熟練,以及試著和自閉的孩子溝通時的小心翼翼,再後來女主角加入之後整個影片散發出來的平實溫暖的氣息,好幾次眼睛一熱。明明是節奏並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過去了。
影片結束後我籲氣,靠著意明說:“這麽老的片子,現在看還能打動人,劇本自然功不可沒,但是演員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樣。難怪他拿影帝。”
意明聽完我的話轉過頭來,低頭看著我,他眼睛裏似乎也在閃著什麽:“不要在我麵前迷上別的男人啊。”
我大笑,摟住他。
我們洗了澡,身上似乎都還飄著火鍋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說下次還是要出門吃火鍋。我罵他挑剔,他笑笑,沒多久睡熟了。我沒他吃得多,又因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後興奮得很,很晚才睡著。睡著之後不知道多久聽見好大一聲雷響,接著就聽見暴雨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麽下這麽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這時又一陣雷翻過,閃電的光透過窗簾,劃在牆上,一閃而過。意明沒說話,還是坐著,我也跟著坐起來,他倒是比我先一步開了燈。我看他冷汗涔涔,頓時就猜出來了,他看著我在忍笑,有點不自在地別開臉,轉回來的時候又似乎鎮定一點,皺著眉說:“我討厭打雷。”
他這個時候神情別扭得像個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開著燈睡吧。我也不喜歡打雷。”
開燈之後反而睡不著了,看了一會兒他的睡臉,我下床去拿下午買的那本傳記,這傳記的目錄上直截了當寫著年份,也很清爽,而那個讓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單獨的一個章節。
窗外雷聲小了,落在天邊,雨聲卻不止歇,身邊的意明睡熟了,呼吸聲綿長而均勻;我本來還有一點睡意,看書一目十行,但幾頁翻過,書上也峰回路轉,另一個名字忽然出現,看客如我的確在一瞬間被驚呆了。盯著那張彩照目瞪口呆良久,這些時日來的迷霧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來如此。
“怎麽會是謝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學院餐會。當時“指點”我的幾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收斂一下,語調還是在微微顫抖:“謝明朗?那個謝明朗?”
這下真的有人笑了:“謝明朗。那個謝明朗。據說當時兩個人的事情傳出來滿城轟動,但還是被慢慢淡忘了,我們真是善忘的動物啊。”
“都這麽多年了,不隻一輩人了,誰還會去關注這個。而且當年被關注無非是一方是當紅藝人,後來言采不演電影了,舞台的觀眾圈小,淡出在公眾的視線之外,自然就沒有波瀾了。”
他們說得起勁,我猶在震撼之中。藝人的性取向從來不會令我驚訝,哪怕對象是言采,一個我眼中從來沒有年輕過的、名字已經寫在過去的書頁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謝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去看過一個近年來得獎攝影作品的聯合影展,其中有一組照片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是在一個小房間裏,黑漆漆的,放著不知道誰的歌,投影儀則不間斷地在幕布上反複投下一係列的照片。當時我剛剛成年,厚著臉皮和朋友兩個人進到門口標著“此展出有敏感內容,請未成年觀眾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間裏,心裏其實不是沒有一點隱秘的雀躍和期待的。
到的時候正好上一輪播完,新一輪正要開始,同伴說如果血淋淋的就趕快出去,於是我們在離門口很近的牆邊坐下來。當然屋子裏還有其他人,但是因為黑,誰也看不見誰。
每張照片出來之前都標明了時間,第一張出來的照片就是兩個正在熱吻中的男人,他們看起來英俊而健康,纏在一起的手臂透出無限的生命力。房間裏嘩動了一刻,有人退場,但還是不少人留了下來,我聽到同伴駭然的抽氣聲,卻沒有管她。
翻過幾張照片,出來一張HIV陽性的化驗單的特寫,大概明白了即將看到的是什麽。果然接下來兩個人中的一個明顯地衰弱下去,又因為每張照片都間隔一段時間,那衰弱更加明顯。
但是照片的語言一直很平靜,忠實地記錄著一些瑣碎的生活的細節,坐在一起吃飯,開車去醫院治療,打球,和朋友聚會,等等。沒有生病的那個是畫家,於是鏡頭也記錄下他的情人看著他工作的場麵。還有一張一個幫另一個洗澡的,那個時候病人瘦得已經像個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塊骨頭都突出來,陰森森地嶙峋著,但是他男朋友嘴邊卻有笑意,一點都看不出陰霾。
也有**的照片,偶爾一兩張有著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陰影下異常觸目驚心,但坦陳得讓人幾乎無法正視了,就像在窺探本不應該被展示出來的感情。不記得何時同伴口齒不清地說了句“我覺得惡心,先出去透氣”,就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看到最後,上一張還是已經病到一看就無可救藥的一個坐在鋼琴邊上彈琴,下一張忽然就是的兩個人相擁著躺在床上,一個人依然有著漂亮的身體,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膚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閃閃發亮,另一個,根本就是掛著人皮的骷髏。
這個場麵過於震撼,本來看得還聚精會神的自己隻覺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連太陽穴都痛了。我覺得胸悶,惡心,這樣的對比太忠實強烈,我從來沒有覺得正常的人體會是這麽美麗的存在,我也沒辦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邊,哪怕是分毫。
因為不敢看另一側,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個,他閉著眼睛,身體很放鬆,好像睡著了。
我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為從來不知道的感情,還是死亡,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麽,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幾張沒有看到,又沒有勇氣再看一次,一遍結束後慌張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廳裏好久都沒覺得緩過來。
後來同伴找到我,也許那一刻我的臉色太嚇人了,她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我也看著她,沒辦法說話。她看著我,終於說:“太可怕了,我們早點離開吧,或者去看點別的。那邊有風景照,我們過去看。”
那個時候我卻看到有人圍在房間的入口的一側,拿著什麽單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氣走過去,拿起一張,大概地看了一下,原來上麵寫著這組照片的由來:一對藝術家情侶,其中一個查出HIV後,請他們的攝影家朋友替他們照了一組照片,記錄下病著的那個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以及兩個人的最後一段時間。整個組照持續了一年多,隨著病人的死亡而結束。照片最初隻是私人收藏,但幾年之後兩個人中的另一個身體也不好,在沒有經過攝影師同意之前把這組照片寄去了某個攝影大獎的評委會。得獎之後在當事人和攝影師的同意之下,送到藝術館來展出。
紙的另一麵簡單地印著照片中的兩個人的生平,並無任何的避諱或是隱瞞,第三個人則是那個攝影師。當時我看見那張麵孔時也很詫異,因為總覺得拍這樣照片的人應該很年輕,至少不應該年紀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鬢角已經白了,眉心微微擰著,很嚴肅一樣。然而這張麵孔看著總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麵寫著——謝明朗。
我當然看過謝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麽樣也會看過一兩張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麗得近於神,而這種美麗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當我告訴同伴剛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攝影師是謝明朗,她愕然看著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這種爭執毫無意義,我也沒有堅持下去,隻是盯著紙上謝明朗的臉再看了一會兒。很奇怪,大多攝影師對我來說是沒有麵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記住了他。
言采和謝明朗。
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對我而言實在有點荒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雞久了,聽到說笑聲的時候還恍惚著:“怎麽了,不是這麽吃驚吧?”
我老實承認:“還是有一點的。”
“來來,說說看是怎麽發現的。當年的正統媒體都諱莫如深,花邊雜誌國圖又沒有備份,難道你看到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資料?”
“那也沒有。我偷懶取巧,把言采的那本傳記買了,目前隻挑了一點看,正好看到這裏。”
就有人說:“這本書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寫的。她年輕的時候和言采在一部戲裏合作過,言采不知道給她下了什麽蠱,從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讀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寫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書看來已經是將近全美了。因為這本書,謝明朗的家人很不開心。”
“為什麽?”
“謝明朗照片的版權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據說當年是留了遺囑下來說不能用於商業行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傳記嘛,作者和謝家的人又認得,就去要了一些沒有發表過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總之和謝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會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何況是家人,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為什麽每次說一半,難道賣關子就是這麽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這本書的,我現在說了,等於劇透,不是罪過?”
“你說了一半,已經是罪過,不說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經您這麽欲說還休一番,我已經多少猜到了。傳記這個東西,素來是有傾向性的,隻是這個作者徹底偏向言采罷了。不過我是不知道當年那段公案啦,這麽說來,是不可能從這本書裏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當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話,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絕對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無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來說話的可能性越小,因為他們才真正在乎當事者,不願意對方因為偏頗有失的言語受到曲解和傷害。所以從傳記裏,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麵的真相,如果其他資料豐富,互相印證補充,幸運的話可以把真相還原到一個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這就已經很好了。”
這段話聽得我頭暈,我隻想告饒:“那你究竟是說,言采這本傳記,可讀性是大,還是小?”
“其實我對他究竟是個什麽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對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軌跡也很熟悉,怎麽也還算是認真的作品吧。傳記作者和被記傳的人物心意相通,可從來不是傳記寫作的必備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