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三 日影飛去 (1)
對言采感興趣,純屬偶然。
那段時間導師在編一本有關過去三十年間國產電影的書,而我正在做的論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時間的大眾文化有關,為了給導師和自己找資料,整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滾。
某一天離開圖書館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隨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約五十年的紀錄片,這片子本身和我的論文沒有關係,當時拿起來也隻是單純好奇圖書館裏居然還保留著年代如此久遠的紀錄片。回到住處後,本來打算借著吃晚飯的半個小時把它看了,誰知道卻被其中的一張一閃而過的麵孔迷住了。稍後字幕出現,當看見“言采”二字,我一瞬間驚訝得無以複加。
我不敢相信這張臉的確是言采的,按下暫停鍵,倒回去,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片子裏他出現的鏡頭很少,到了最後索性定格,總算在那張臉上找出日後的痕跡,立刻也就覺得這的確是同一個人了。隻是看著當年的他,再想想我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樣,驚訝尚未揮去,感慨已然襲來:再怎麽沿著理想的軌跡老去,歲月還是無情。
在我有記憶以來,言采就沒有年輕過。當然就他的年紀,已經不可能是我這一輩人會去關注的演員。對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時候看他在金像獎上做頒獎嘉賓,人是老了,但一雙眼睛還是光彩逼人,饒是當年一門心思全撲在他身邊領獎的那個人身上,旁人於我幾若無物,還是有那麽一兩秒鍾,心裏閃過“真是個迷人的老頭”這麽個念頭。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種讚美已經是極限了,絕對不會心血**的找部片子來看看,就連娛樂版上偶爾之偶爾看到名字,也是無甚興趣地快速掠過。不過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點心來,還是說整個審美趣味有了翻轉,在那一夜的驚鴻一瞥之後,尋找資料的時候,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關的內容。而隨著工作的進展,一些有趣的細節慢慢展現,對於一個在演藝界沉浮了一輩子的人來說,他的一生也的確如同一出迭起的劇目:二十多歲嶄露頭角,三十四十歲間大紅大紫,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他甚至沒有演過一部電視劇;然後就是在大銀幕上仿佛憑空消失一樣的十年,當然這種“消失”隻是相對的,他轉而活躍在戲劇界,不時客串獨立電影製片人,一直到五十幾歲再一次拿到金像獎的提名,這才又開始以一年一部的頻率接演電影,但直到二十年後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卻再也沒有回到大屏幕上去了。
無怪這近三十年之中,論及電影,關於言采的消息不多,但略一涉及戲劇舞台,資料就可稱得上豐富多彩了。
此人的一生和演藝界中人所走的一般道路大相徑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種種,對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係裏對這種陳年人物的老八卦了如指掌的前輩總是有那麽幾個,後來一次學院的餐會上,隨口一提,說在給老板準備資料的時候忽然對言采這個人有了興趣,尤其覺得他走的路頗不尋常,果然引來在座某幾人會心一笑,其中一個率先開了口:“言采這個人,有的是比電影還精彩的故事。隻是人走了,茶水也涼了,不要說年輕人,就連再老一輩的人,可能都忘記了。”
適當的八卦讓遙不可及的人變得人性可親,所以普羅大眾才會對公眾人物的八卦抱著始終不滅的興趣,我亦無法免俗。越是這樣欲說還休,我越是好奇,追問:“不要話說一半。你們感興趣的,大半是風雅的八卦,我雖然是演藝界舊事的門外漢,但也得準我偶爾附庸風雅一次。說來聽聽。”
“你有沒有發覺言采的事業被分成了兩截?”
“我就是發現了才好奇。這個關子賣得太長了……”我忍不住皺眉抱怨。
不料這個關子還被賣定了:“八卦這個東西,還是自己找來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板打工的閑暇翻找一下,言采的八卦,雖然老,還是好找的,學校的圖書館不夠用了,那,去國圖翻老報紙,保證妙趣橫生,物有所值。”
說完還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對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采的傳記不要看,一來會降低尋寶的樂趣,二來傳記作者的立場太昭然,有些章節讓人看了不太喜歡。白璐,找老新聞的樂趣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成幾何倍數遞增的,不要心急,到時候我們可以交流體會。”
這話說得好生可惡,輕飄飄一撥,不肯落在實處,還弄得人心如貓抓。不過這倒也的確激發了我某種程度上的熱情。幾天後,在國圖的報刊查閱室裏,當我拿著一張新近整理出來的年表向管理員要求翻閱某幾個特定年份的畫報時,在等待過程中的某幾個瞬間,我的確是覺得自己有點發瘋的。
尋找的過程遠沒有想象中順利。當然絕大部分責任在我。翻老報刊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別是當在某個角落看到今日紫紅一片的人物當年也不過青澀如此,總是忍不住想笑,讀著讀著就忘記了時間,有些人幾年間徹底變了模樣,有些人卻是本性不變,這些都在一篇篇的報道裏留下微妙的痕跡。文字或許對於影像作品不算個很好的載體,但論及其補充性的樂趣,又別是一番滋味。加之翻看陳年報刊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也是替導師和自己準備資料的好來源,抱著這樣多的目的,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大把時間過去,筆記本上記了一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卻和初衷相差甚遠了。
周末我又在圖書館裏坐下,手邊是十年前的整整一年份的畫報,堆得老高,經過者無不側目,我就對這樣的目光報以一笑,繼續幹自己的事情。裏麵我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很多,涉及言采的依然很少,因為這段時間翻老八卦翻得興致太好,對於他的興趣又下去一些。看到午飯時候,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看到打來的人是意明,這才想起早早和他約了午飯,心裏暗呼一聲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電話,畢竟我理虧在先,聲音放低幾度:“意明,對不起,我正在過來的路上,你再等我一下。”
意明是我大學時候室友姐姐的同學,我和他在一起大半是由於室友的撮合。幾年下來,感情已趨於穩定。他是建築師,但似乎還有什麽家族事業,我不問,他也不主動說起,隻是有一兩次約會時候接到電話,甩下我趕回去處理,後來道歉的時候略略提起,僅此而已。
當我趕到約定的餐廳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之後。彼此都不是喜歡對方遲到的人,所以見到他麵孔的那一刻我更心虛,他看起來倒還好,見到我之後站起來,拉開凳子等我坐下來,才說:“怎麽回事?你不遲到的。”
“我在圖書館裏查資料,裏麵太靜,資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覺就忘記時間了。對不起對不起。”
意明聽了隻是笑一笑,推菜單過來:“先點菜,我餓了。”
我也餓了。這一頓兩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覺得滿足得很,賴在椅子上都不想動。他問我下午有什麽打算,要不要看場電影什麽的,我連連舉手告饒:“不行,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各種老電影,已經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沒什麽新片。”
他對電影其實也沒什麽熱情,聽我這麽一說並不堅持,想了想又說:“那去看戲?”
這倒是個好提議。於是我們在餐廳磨蹭到各個劇院的票房差不多開了,才慢悠悠去買票。我們想看的票都賣得差不多了,沒有好位置,最後還是去看了一出音樂劇,笑得不行,出來之後又餓了,再去吃晚飯,晚飯時候意明忽然問:“你近來勤勉得不像一貫的作風,有什麽讓你特別振奮的事情嗎?”
“其實倒也沒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這個人,我那天偶爾看到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多少有點被震到,所以在幹活的時候也附帶關注他一下,查點資料什麽的。”
意明似乎是稍稍驚訝了一下,還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經鎮定地開口:“是嗎?我知道他,隻是你什麽時候對陳年舊事有熱情了?”
“並不算太大的熱情,隻是忽然覺得原來被習慣性忽略的一群人原來有著比我想象中精彩得多的故事,我在做的論文也是在考古,就當擴充性閱讀好了。”
他點頭:“原來如此。”
他這口氣我聽得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就說:“你說話的口氣真奇怪。”
意明挑眉看我:“怎麽了?”
“好像我在說什麽你熟悉的東西。”
他反而笑了:“胡說。我連一部他的片子都沒有看過。”
“其實我也沒有。”看見他浮起的笑意,忙把冰淇淋往他麵前一推,又說,“好了,我知道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話我。快吃吧,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開回到家裏已經將近半夜,洗澡之前先開了電視,出來的時候發現那個台正在重播什麽訪談節目,一邊擦頭發一邊站著看了一會兒,原來是為了慶祝衛可從藝五十年的特別訪談。以他的名聲地位,他的電影我怎麽還是看過幾部的,後來索性坐下來把聲音調大一點,認真地看,就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它錄下來時,竟然聽到他們說起言采。
最初挑起話題的是主持人,她問起衛可最喜歡的演員,後者幾乎毫不猶豫地笑著說:“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我瘋狂地愛著言采呢。”
全場頓時笑聲一片,連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兒都不例外。這段時間看老雜誌,最喜歡看衛可的采訪,真是妙語如珠,而看現場,加上神情動作,更是精彩。主持人聽他這樣說也笑了,不以為怪地笑著繼續問:“你的第一部電影《塵與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沒錯,我就是從言采手裏搶走女主角的那個人。”這又惹來一陣笑聲和掌聲。
“和偶像合作的感覺如何?”
這次衛可稍稍思考了一下,才繼續笑著說:“當年我的戲份很少,和言采在一起的對手戲更少。就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場,我想也足夠他恨我了。就沒有一出能一次順利通過的。那個時候我不會演戲,他也清楚這一點,難得他耐心這麽好,一遍遍地對戲,到後來連我都開始討厭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也許是你潛意識裏希望和他合作的機會更多一些。”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啊,我說了那時我瘋狂地愛著他。”
“言采知道嗎?”主持人也被這輕鬆詼諧的氣氛感染,笑著追問一句。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在愛著別人,所以根本無暇他顧。”衛可還是笑眯眯的,輕描淡寫地說。
我聽到這裏大笑,直從椅子上翻下來,這人說話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主持人的臉僵了一瞬,好像在考慮怎麽轉到其他話題上,不過衛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沒人當真,很快話題就換到其他方麵去了。
後麵的話題更加嚴肅一些,畢竟三十歲之後才是衛可事業的重心。這一段我錄了下來,但錄像機一旦打開,人也不可抑製地犯困,裹著毯子癱倒在沙發上,後來也就慢慢睡著了。
媒體真是折磨人……
我不懈地在某一年特定的幾天的報章中翻來翻去。
那一年肯定出了什麽事情,但我得不到確證。比如言采的第一個戲劇獎,其他得獎的演員個個都配紅地毯照,就連稍有名氣的沒得獎的演員的照片都有了,唯獨他的照片隻得一張得獎致辭的。但得獎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異狀。再往後看一期,也就是半個月後,有一條消息說言采和某劇組解約,然後接下來的這一年裏,就再沒有他的任何新聞了。當然如果是其他什麽人也就罷了,但對比一下他在同一份報紙裏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說沒有蹊蹺了。
肯定是在藏著些什麽。
直覺和在大眾傳媒係混了數年的經驗都在叫囂著。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一時期的八卦報刊,但這種東西國圖裏沒有,我就轉而去找一些影視刊物,還是不得其中三昧。這樣折騰了一個下午,等到查閱室關門,依然雲裏霧裏。
出門的時候想起意明晚上要來家裏吃飯,而冰箱裏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買菜。路上忽然下起雨來,整個城市又濕又冷,我臨時起意,買了一堆火鍋的材料,到了家門口,在樓下的書店外猶豫了一陣,還是衝了進去,問:“前不久出的那本言采的傳記,還有的賣嗎?”
收拾好菜再整理一下房間,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門鈴就響了。意明進門時難得誇獎了我的手藝,我厚著臉皮接受了,沒好意思說那香味是火鍋底料的功勞。
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我夾給他一個魚丸,他就弄個蛋餃到我碟子裏,有點傻氣。然而火鍋總是讓人容易滿足,香味和熱氣之中我稍稍有點飄飄然,很快就飽了,不防意明忽然說:“那天我們去看音樂劇,我爸媽好像也在。”
“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