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待到重逢 Till We Meet Again (1)
謝明朗在非洲一待就是兩年多。幾年來他的足跡遍布非洲的大部分國家,而他又把其中的大多數時間留給東非,在大草原和維多利亞湖一帶拍出來的動物照片,在國內外的攝影展上數次獲獎。因此他雖遠在另一片大陸,名聲傳回國內,比當年倒更為響亮。
第三年初,在他的第二場攝影展大張旗鼓籌辦得已近尾聲時,謝明朗回國了。
他事先隻把回國的消息告訴了幾個親朋故舊,但下飛機的時候還是收到了攝影家協會送來的鮮花。謝明朗把花遞給在機場等了好久的潘霏霏,第一句話就是:“借花獻佛了。”
闊別數年,潘霏霏再見到謝明朗,極沒形象地摟著他又哭又笑,弄得謝明朗反而有點尷尬,拍著她的肩膀說:“你再哭,人家以為我是負心漢了,拋了你去和別人私奔。”
聽他還是一樣的玩笑口吻,潘霏霏這才確定,麵前這個看外表已經脫胎換骨的男人,真的是謝明朗。
他瘦了,不可避免地黑了,但很結實,別人都穿著毛衣和厚外套的初春,他隻穿一件單衫,一看就是在熱帶待得久了,還沒適應本地氣溫。過長的頭發胡亂紮著,被曬得都有些褪色,但是眼睛黑而明亮,笑起來彎成月牙形,那亂糟糟的胡子看起來也不那麽難以接受了。
潘霏霏挑剔地看著他已經穿得不成樣子的牛仔褲和肩膀上破了一個洞的襯衣,忍不住挑剔:“明朗,你到底怎麽上的飛機?”
謝明朗還是笑:“我其實睡過頭了,差點還上不了飛機,所以能準時回來就已經很幸運,你就別挑剔我了,再說衣服什麽的,換一件就是了。”
他既然這樣說,潘霏霏也沒奈何,看了一下,把身邊那個看兄妹重逢看到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拉過來:“明朗,這是梁啟文,我男朋友。”
謝明朗早就看見那個靦腆的年輕人,聽潘霏霏介紹發現自己猜想得果然不錯,一邊和梁啟文握手,笑說:“霏霏在信裏老是提到你,我一直想見見你。我是謝明朗。”
梁啟文瞄一眼潘霏霏,後者正笑著望著他,說:“嗯,這就是我哥哥了。”
他一震,連聲喊“大哥”,聽得謝明朗忍俊不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寒暄幾句,才去拿行李。
他事先告訴過潘霏霏自己行李多,果然開了兩輛車才勉強裝下,潘霏霏不停地和謝明朗敘舊,說家裏的事情,也說自己的事情,一路上都沒有聽過。謝明朗雖然累,但聽著潘霏霏愉快地說說鬧鬧,這才終於覺得是真的回來了。
之前租的公寓早就退了,在回國之前想再租回來,卻因為已經有了住客而不得不作罷。潘霏霏替他找的新公寓地方也不錯,房子還更大一些,離公園很近,設施也很齊備,到臥室打開衣櫃一看,當年留在潘霏霏那裏的衣服如今掛得整整齊齊,一望既知是用心收拾的。他謝過潘霏霏,又以剛下飛機為由推掉他們訂好的接風宴,徹底洗了個澡,刮胡子換衣服,再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和梁啟文一起等在客廳的潘霏霏驚歎:“嗯,明朗,這下你變成好男人了。”
他送走潘霏霏他們後,就去了一趟醫院,做全身檢查,也約好治療時間。經過一番折騰,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人也餓了,攔出租車去了當年喜歡的餐廳好好吃了一頓,所幸食物還是一如記憶中的清淡美味。回去的路上遇見堵車,在劇院區一帶龜速磨蹭了好久,留給他充裕的時間把每一家劇場和電影院外的大海報都好好欣賞一番。
三年光陰對於娛樂圈這個喜新厭舊風水輪流的地方已經足夠是一個輪回。海報上出現的名字和麵孔已經足夠暗示些什麽,當年還隻是劇院配角的年輕人開始擔綱主角,有人更進一步,也自然有人淡去了身影。
剛回國的頭幾天他都在調整身體狀態中度過,除了家人,也就是去找張晨確定攝影展的進度。但他回來的消息傳得很快,沒幾天不少朋友的問候已經一一傳來,派對酒會的請柬也陸續送到,這樣一看,似乎離開的那幾年根本沒有存在過。
在應承那些請柬之前,謝明朗先去看了一場戲。
在堵車那天看到言采的麵孔出現在《小城之春》的海報上時,謝明朗就已經定了主意要去看。有當年的前車之鑒,他訂票時特意訂了晚幾天的,但這次是在大劇院公演,票並不難買,還很順利地買到了大廳的中排。進劇場之前衛可打電話來,邀他去吃飯,說是一群朋友等著,夾纏半天,謝明朗好不容易用別的理由推了這次,但禁不住衛可磨人的本事,還是應了下一次。
電影原著本就不是輕鬆愉快的基調,而其中的種種抑鬱曲折在小舞台上更加被強化了。演玉紋的周藍他以前隻是聽說,看她演戲還是第一次,當真是好演員,幾個動作一兩句話,儼然就是民國中人了。
言采演戴禮言,生了肺病而拘在破敗的大宅中鬱鬱不得誌的中年男子,守著妻子與幼妹,了無生趣地打發殘年一般活著。
時光對他向來厚待,至少在謝明朗看來,這幾年的時光在言采身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舞台上的他臉色發白,腳步沉重,眉間愁雲緊鎖,說話有氣無力又恰到好處地傳到劇場的每個角落,但那些都是角色的,他演得太好,有一刻謝明朗當了真。隨著劇情進展,花廳裏夜宴一場,在四個人推杯置盞之中,平日竭力掩藏的情緒在無聲中悄然爆發,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年幼的妹妹一臉憧憬看著誌忱,這個男人的到來,就像一陣風,暫時吹去了盤旋在老宅上方固執不肯離去的一切低落和頹喪;玉紋笑著和誌忱劃拳,禮言看她醉了,也笑著去拉,反而被一把推開;他之前被燭光映亮的麵容、被酒舒展開的眉頭一瞬間又暗淡了,但是目光不肯離去:燭火下的妻子再不是友人拜訪之前那個整日問醫買藥的落寞婦人,她開懷大笑,眉目間頓時鮮明,就像寥落春季裏陡然盛開的花朵,像一團火,在無聲地盡情歌唱。
也許別人都在看鄭曉的誌忱——他控製舞台的功力有增無減,尤其是那角色本身色調明亮,更是惹眼得很。但是謝明朗一直在看這一場裏的言采,隻是順著他的目光再去看其他的角色。他去找言采眼中那從劇目開始就揮之不去的抑鬱和死一樣的寂靜,又看著那些迷戀和歡喜隨著酒精暴露無遺,最終歸於洞知一切的了然、自卑和再次的寂靜。謝明朗喜歡看言采表現這些細微的表情,這是他所擅長的,而他熟悉這一切。
劇目的最終是玉紋和禮言一起走在城牆上,並肩站著,看著城外的春天。一瞬的激情,還是被責任和理智拉了回來。那一刻一直都略略有著佝僂的禮言在妻子身邊,直起了背,在經曆了風波後,這夫婦二人,最終還是互相依守。
這是勝於情愛之外的道德和理智的力量,也是希望。
謝幕的時候言采得到了最熱烈的掌聲,盡管真正的主角應該是玉紋。言采含笑四顧點頭致意時目光也掃到謝明朗這邊,整個劇場將近千人,他根本看不過來。
散戲之後謝明朗跟著人流走出劇場,為了分流人群,劇院開了好幾個側門,謝明朗出來的那個就在演員入口和化妝間邊上。他瞄見不懈守在門口的滿臉熱忱的年輕人,男女都有,莫名笑了。
應約赴衛可的邀請那天,謝明朗先去領了體檢報告,一切正常,在非洲時不時困擾他的瘧疾回來之後也有良藥治療,進展中的第一個療程效果很好。
衛可看見他第一眼和大多熟人的情況一樣,愣在當地,半天才敢認。他重重抱了一下謝明朗,拍著他的背笑說:“他們都說認不出來你,我還不信。真的變樣了。”
這個時候謝明朗已經剪了頭發,穿風衣,那種所謂“流浪的藝術家氣質”一掃而空,如果不是黑得過分的皮膚,看上去倒像年輕的大學講師。
謝明朗笑笑:“我覺得我出去幾年,國內的時間就像忽然凝固住了,你們都沒有變。”
“你用了複數,特指還是泛指?”
“你看,追求細枝末節的毛病也一點不改。”
他們說說笑笑進了會所,正好看見侍者推著一車冰好的香檳酒進廳堂。謝明朗立刻停了下來:“你當初說的是私人派對,這可不是三五個人……”
“的確是私人的……就是派對的主人不是我。”衛可笑得一臉無辜,“很多人都要見見你,你卻隻顧躲起來逍遙,就隻有這個法子了。”
謝明朗苦笑:“沒辦法,我待在地廣人稀的地方太久,已經有*傾向了。”
衛可並不把這句話當真,笑著說:“正好重新培養一下,你這次回來,短期內不出去了吧。來,給我好好說說非洲的奇遇。”
後來人陸續到了,有認識謝明朗的,都過來打個招呼,閑聊一番,如此反複數次,謝明朗和衛可的交談被中斷數次不說,他離開這種環境一段時間,這種人際交往周旋不太習慣,很快也倦了。到了後來覺得沒辦法,說:“最可怕的還是人類。”
衛可忍笑:“這句話說得輕聲一點。你這次回來,除了攝影展之後還有什麽別的近期打算?”
“想在天氣還沒暖起來之前再南下一次,去拍候鳥。”
“你拍動物倒是上癮了。不再拍人了嗎?”
“拍得少了。”
謝明朗說完從口袋裏翻出煙來,衛可看見煙的牌子,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忽然說:“改天我們去看出戲吧。最近好戲不少。”
謝明朗不動聲色,隨口應道:“哦,你說看什麽?”
“比如《小城之春》。”
“這出戲你看了幾場?”謝明朗轉頭笑著問他。
衛可想了一下:“加上陪人去看的,四五場吧。”
“那想來應該不錯,能拉你在劇院裏坐四五場。”他忽然話鋒一轉,“我覺得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