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似水年華 Le Temps Retrouvé (1)
最先探知一點謝明朗異狀的,是潘霏霏。
寒假開始後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拖了一個箱子跑到謝明朗的公寓來小住一段時日。她事先沒有打招呼,叫謝明朗有點措手不及,又不能說什麽,若無其事讓她住下之後,伺候了幾天,才敢問:“為什麽不回家?”
“你不回去,我一個人就要承受兩個人的念叨,還是算了吧。我媽總是拿你來教育我,我爸又總是問我你的近況,我當然是能躲一天是一天。我又沒錢旅行。”潘霏霏回答得理直氣壯。
謝明朗想到父親和繼母圍著潘霏霏唱紅白臉的場麵,倒也理解她不想在家待太長時間。他聽到最後一句,沒多想,就說:“這樣吧,你想去哪裏,我幫你報旅行團,也替你給家裏打電話。”
潘霏霏見他說得這麽幹脆,笑著調侃:“嗯,現在你是有錢人了,真大方。什麽叫苟富貴,毋相忘啊。不過你這麽著急打發我走,不是有什麽要瞞人的吧?”
謝明朗覺得好笑,搖頭說:“真難伺候,你說要旅行,我拿獎金送你去玩,你還這麽多話。下次再不多事了。”
潘霏霏反而更有勁了:“明朗,你這不是在心虛吧。這麽說來,這半年來晚上不知道多少次找你人不到……你莫不是有了女朋友?”
“想到哪裏去了。”謝明朗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忙起來不分時間,你不是早知道嗎?”
潘霏霏還是一臉詭異的微笑:“你這麽著急否認做什麽?唉,不會是什麽新近出道的玉女明星,怕傳緋聞叫你守口如瓶吧。明朗,不知不覺,你也是算混開了。”
“你看多了羅曼蒂克電影,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情節。”謝明朗伸手去拿擱在沙發另一頭的雜誌,隨口評價。
“我怎麽越聽越覺得心虛?”
謝明朗漫無目的地翻了幾頁,猛然抬起頭,歎了口氣,正色說:“我也瞞不了你。其實我和雅微……”說到這裏恰到好處地停住,露出無限苦惱的神色來。
潘霏霏臉色巨變,立刻從椅子上滑下來,衝過來抓住謝明朗的袖子:“怎麽會是徐雅微?我就知道那些照片有蹊蹺!”
謝明朗看了眼表,繼續說:“她七點過來吃晚飯,這就沒幾分鍾了,到時候你看見了,我們再說吧。”
說完低頭翻雜誌,不管潘霏霏怎麽問都是不答理。接下來這五分鍾潘霏霏過的是如坐針氈,一邊飛快地想徐雅微花名在外,不知道交了多少男朋友,現在都還和言采糾纏不清;另一邊又把她外貌出生年月性格喜好等在腦中過了一遍,怎麽也想不通謝明朗竟然會和她弄到一起去。
她想得出神,等再看鍾的時候,已經七點一刻了,人還沒有出現。她不由往謝明朗身上看去,察覺到她的目光,謝明朗從雜誌中抬起眼來,狡黠一笑:“你隻管問,下次半夜讓你去湖濱公園的長凳子上等。”
明白被擺了一道之後,潘霏霏柳眉倒豎,撲過去對著開懷大笑的謝明朗一頓重錘:“我對你不疑有他。你這樣騙我?”
謝明朗邊躲多笑:“你要信我有什麽辦法?輕一點,不要往我手臂上打啊。”
“打折了拉倒。”潘霏霏口頭上凶狠,動作倒是慢慢停了下來。她看著謝明朗,說,“也是我蠢,就算你喜歡老女人,暗戀的也應該是孟雨那一類的才是。”
謝明朗簡直有些苦笑不得:“怎麽越說越來勁了?孟姐要是知道你這麽說她,以後簽名照啊什麽的,就別想了。”
潘霏霏斜他一眼:“她要是知道了,我就掐死你。不過明朗,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要帶回家,之前讓我先見見,保證爸媽到時候滿意。”
“我們兄妹一場,你怎麽也該記得這個情誼,不能害我啊。”
潘霏霏聽見作勢又要打,嘻嘻哈哈之間,謝明朗總算波瀾不興地把這個話題遮掩過去。鬧了一陣潘霏霏又說:“今年過年你回家嗎?”
“去年回去了,今年我初四就要值班,就不回去了。”
“那隻有我承歡膝下了。”
謝明朗笑說:“你聰明伶俐,一個頂一雙。今年也就麻煩你了。”
“那你怎麽謝我?”
“不是花錢送你去旅遊嗎?”
“那我不替你盡孝你也要送我去旅遊啊?”
“我不再送你禮物你也不盡孝了?”
被這麽一問,潘霏霏詞窮,悶悶應了聲:“我不過隨口一說。”
謝明朗忍俊不禁:“新年禮物想要什麽?”
頓時潘霏霏雙眼發亮坐直來,拉著謝明朗衣袖說:“明朗還是你好。”
“我不好,對於種種不合理要求無限製縱容。你媽知道連我也一起罵了。”
“你爸就是我爸,我媽怎麽是還是‘你媽’和‘潘姨’?”潘霏霏抱怨一句。然而多年都是這樣,她也沒多加追究,嘟囔完就老實說出想要最近出的一套紀念電影合集的DVD,裏麵隻有一張碟有言采的演出,據她說收錄了大把花絮,珍貴非常。
謝明朗早就知道潘霏霏的禮物十之和言采脫不了幹係,還是應了下來,並在第二天給她報了去南方某小島的旅行團。她出發那天謝明朗去送她,遞去的大袋子裏,除了各種各樣的零食,最上麵就是她要的那套碟。
這樣送走心花怒放心滿意足的妹妹,謝明朗總算又恢複了正常作息。
那一段時間言采忙著電影的後期錄音和一些宣傳,兩個人幾乎隻靠電話聯係。所以言采在積極爭取某個電影角色的消息,謝明朗反而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他當時還想是什麽片子以至於言采要親自積極爭取,並公開宣稱對這個角色很有興趣,願意參加試鏡,後來找到片子的相關資料一看,心立刻沉下來:那是沈惟的遺作,多年之後版權被遺孀高價出賣。電影公司另找知名編劇修改潤色沈惟留下的劇本,選用知名製作人和導演,並以極為浩蕩的聲勢公開招募相關角色的演員,立誌不惜血本再拍出一部文藝經典。
謝明朗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和言采通過幾次電話,彼此都沒有提起,直到又過了一段時間再次聚在一起,謝明朗見他開始留頭發,才玩笑一般問起:“這才多久不見,怎麽留起頭發來,冬天暖和嗎?”
言采麵有倦色:“我最近想接一部片子,需要試鏡,在研究劇本。”
謝明朗裝傻:“還有什麽片子你需要試鏡的?”
“我是演員,要爭取中意的角色,試鏡不是很正常嗎?”
言采這麽一說,倒好像是謝明朗問得稀罕一樣。謝明朗聽他這麽說,還是笑笑:“是很正常。不過我記得好像都是製片方帶著劇本來找你商量,有點詫異而已。”
“好像的確是的。不過這樣也好,我蠻喜歡試鏡的感覺。”
“你這樣說,對這個角色就是誌在必得了。”
言采隻是微笑:“我做不了主。”
他謙虛歸謙虛,不久後試鏡結果出來,他眾望所歸地拿到主演的位置。再過了幾個禮拜女主角的人選也塵埃落定:戲劇學院出身,年輕,沒有任何影視作品,但在戲劇舞台上,已經是受人矚目的新星了。
之前女主角還沒定下的時候,多少適齡女演員為了得到這個機會費了不少心思,誰也沒料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毫無背景也沒經過票房考驗的“新人”拿到角色。新聞剛出來的時候各大娛樂報章的記者編輯們在刊出人物介紹的時候幾乎無一例外地選用了江綺拿兩年前拿到戲劇獎最佳新人的獲獎照,原因無他——除此之外,似乎再找不到其他合適的曝光照片。
對江綺飾演這個角色一事製片方自是極力推讚,但各家影迷自有一番議論。然而這種種口水,也隻是對這部片子宣傳聲勢的推波助瀾而已。其他角色的人選仍在高調甄選,一天一個消息,熱熱鬧鬧地占據著娛樂版的醒目位置。
不過這其中細節謝明朗毫不清楚,言采不把工作帶回家,至少謝明朗在的時候如此,謝明朗也樂得不問。後來他參加攝影年會,和一幹同行們集體南下,就更是把這件事情拋去了腦後。
年會的地點是陽光充足的海濱小城,雖是嚴冬,在此處穿一件單薄外套,頂多再加一件薄毛衣,中午時候就能讓人額頭發汗。這一群人聚在一起,說是開年會,其實更多的還是認識朋友,擴展人際網絡,再交流一下創作上的心得。謝明朗在這幾天裏認得新朋友,同行聊天,總是話語投機,加之沒有任何壓力,這幾天就好像在徹底的休假一樣。
某天他起得遲了,錯過了大會組織的去附近的另一個小島上采風的活動,索性自己帶著器材繞著城市亂逛。冬天的小城節奏慢下來,此地多養貓,老看見一團團毛茸茸的東西窩在民房門口或者屋頂,看見陌生人來也不驚,懶散地抬頭盯你一眼,又若無其事地趴回去,繼續做夢,兩不幹擾。謝明朗並不算太喜歡動物,但是忽然看到某隻貓的表情特別像言采,心裏一下子樂開了,眼疾手快搶到那個鏡頭,在液晶屏裏一看,更是笑不可抑。
因為這個小插曲,謝明朗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一直維持著非常好的心情。他走街串巷,最後終於來到海邊。
冬天的海邊哪怕在陽光下也有難掩的寂寥感。浪花拍上高高的岩石,濺起白色的泡沫來。海水的顏色雖美,整個海岸卻沒有好沙灘,走過去都是碎石,也算是美中不足的憾事一件。
他遠遠看見沙灘上圍著一群人,設備齊全,一看就是專業的攝像隊伍。謝明朗稍微走近一點,看清是在給模特拍外景,就再沒走近,想繞過他們,去沙灘的另一邊。
潮水的聲音不小,工作中的人們必須用很大的聲音互相交流,這些聲音又被風或多或少地送到謝明朗耳中。在聽見好幾個熟悉的聲音的之後,謝明朗還是停住了徑直前去的腳步,轉而走向聲音的主人們。
衛可眼尖,早就看見謝明朗,攝影師上個鏡頭剛拍完,他立刻就朝著謝明朗的方向微笑。之前謝明朗在其他活動中碰見他好幾次,每每都是被拉去角落裏喝酒閑扯,早已熟得很。謝明朗不由也微笑,趁著工作人員協助攝影師調整反光板角度的間隙,衛可幹脆甩下要幫他補妝的化妝師,朝著謝明朗走過來:“謝明朗,這麽巧在這裏都遇見你?”
“今年的年會在這裏開。我已經過來一個禮拜了。”
“哦,難怪。我們昨天才到,”衛可朝人群一指,“這就馬不停蹄開始工作了。”
看見季展名的身影謝明朗並不驚訝,他收回目光,笑說:“既然都在這裏,晚上出來喝酒吧。”
衛可才笑嘻嘻應了個好字,他的助理就跑過來催他回去工作。如此一來季展名不免也看見謝明朗。對於季展名來說,後者的出現顯然更讓他驚訝,以至於他在稍加猶豫之後,揮了揮手才說完“大家休息一下吧”,就立刻朝著站在離海稍遠處猶自談笑風生的兩個人走過去。
謝明朗這時已經堆好笑容來,等著季展名走過來,再等著並不知情的衛可笑容滿麵開口:“老季,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謝明朗心想這真是俗氣的開場白,繼而又想到該怎麽樣讓這場麵更生動一些。在他默默思索的時候,季展名已在朝他點頭致意:“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明朗。”
聽見衛可在一旁插了一句“也是,你們應該認得”,謝明朗也點頭,回握住季展名伸出來的手:“過來參加年會。”
“原來如此。”
說完兩個人再沒有話好說,沉默下來。這種氣氛顯然不太對,不要說謝明朗和季展名,就連身為局外人的衛可也有所察覺。但他們誰也沒有讓這沉默維持太久,就以季展名的抽身離開告終。此時氣氛稍有好轉,衛可進一步和謝明朗約定晚上碰麵的時間地點,這才互相道別,各忙各的去了。
為了拍一個日落的鏡頭,謝明朗比約好的時間稍遲才到約好的酒吧。雖然酒吧裏光線迷離,謝明朗還是沒怎麽費力地找到了衛可。他徑直向衛可走去,此時的衛可身邊熱鬧得很,有意搭訕的男女都有,場麵五光十色活色生香。相較之下,他身邊那個除了點單之外幾乎頭也不抬的身影,暗淡得簡直如同一道影子。
謝明朗沒多說,走到衛可身後,拍了拍他打了個招呼。衛可看到他眼睛發亮,站起來把手上的酒杯遞到手裏:“來,你要是不怕冷,我們去外麵喝。”
畢竟是冬天,白天再怎麽暖風熏人,夜風一起,還是冷得可以。謝明朗本來就吹了一個下午的海風,坐了一會兒有點受不了,還是提議坐回去。對此衛可堅決不肯,說裏麵哪裏是酒吧,簡直是盤絲洞。謝明朗大笑:“你什麽時候怕過這種場麵了?”
但不管怎麽說,衛可不肯再回去,指著天上一輪滿月說:“清風明月,你舍得進去?多喝幾杯就不冷了。”
他就叫服務生去開烈酒。酒上來之後也不廢話,拉著謝明朗和同樣跟出來的季展名喝了好幾輪。在冷風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過數巡,謝明朗已經覺得熱度衝上來,果然不冷了。
謝明朗自嘲的“酒後成癆”再一次得到驗證,話開始變多,頭腦卻漸漸變得遲鈍。他和衛可聊得興高采烈,幾乎忘記了桌子上的第三個人。
後來隨著衛可隨口一句“你們是怎麽認得的”,之前一直作為傾聽者的季展名也加入這場沒有主題的閑聊之中。他指著謝明朗說:“他是低我一個年級的師弟。”
如此一來話題漸漸轉到謝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經五六分醉了,到了後來竟然不知怎的說起和謝明朗念書時候冬天去候鳥保護區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區冷得要命,還動不動下雨。我們在最近的村裏等了好幾天,總算等到天氣預報說第二天是晴天,淩晨四點鍾爬起來,沒有好路,就沿著漁民走出來的小道去湖邊。一路上都滑,兩個人都摔了好幾跤,手電筒也丟了一個。有一次他還差點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澤的泥地裏,拖出來之後兩個人都嚇得半死。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得湖邊,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還真不容易。”
衛可聽得有趣,催季展名說下去:“這一路劈荊斬棘,肯定是個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