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可樂安定

就像對王冬來腳上沒戴腳鐐感到疑惑一樣,令白漠不解的是:最終也沒能聽明白王冬來這條命是怎麽揀回來的。

“自己明白不明白呢?自己好像也根本毫無明白可言,雖然那時的自己已經二十五六了!自己和大然還有小童從舞廳中把那個女孩兒帶到了小童家──那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大然把放到啤酒中──大然肯定進來過,要不怎麽能說出‘死刑銬呢’──好在那個在半醉半醒中被自己和大然還有小童輪流‘上’了的女孩兒看上了小童,第二天又去找了小童,可大然一旦要是犯了什麽事被抓,為了立功‘撂’了這件事呢?但願大然別犯事兒,但願自己在大然犯事兒前就能離開這裏,如果這件事兒露了——不過這件事輕易是不會露的,最可怕的是不知道在山裏被自己掐得沒了知覺的女孩死沒死,如果那個女孩死了,自己就死定了。”暗下胡亂尋思的白漠惶惑不安地陷入回想中:

“那是自己第一次把藥放入了飲料中,但又並不十分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麽,雖然明知那一片兒毫無意義的安定並不能使自己或是別人怎麽樣,那可樂真像在嘲笑什麽似的發出了嘩嘩的響聲。胖丫像是看出了什麽,瞪著驚恐的眸子隻是一味地搖頭。”

“你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跟我處,又何必上我家,你這麽看不起我,幹脆殺了我吧。”自己失控地把水果刀打開放在了桌上。

“你這是幹什麽呀?”胖丫也失控地抽咽起來。

“我喜歡你,你幹什麽在我麵前弄得……”自己生硬地表白道。

實際上,自己更多的是喜歡胖丫那花季,天生的大身板兒使她那雖然過於豐滿,卻凹凸有致的毫無臃腫可言,白皙的皮膚和那可人的臉蛋兒使自己在旱冰場上一眼便看中了她。也許是自己家的寒酸才使胖丫對自己矜持起來,但又好像不完全是這樣,否則她就不會再一次來自己的家了。真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不過在那一瞬自己真真地看到了她的內心,不知是對自己的恐懼還是對死的恐懼,那一瞬,她的內心隻剩下了空白,半點兒也不再掙紮,就像自己現在也無半點兒掙紮之力一樣……

“到橋北多少錢?”當自己看到不可能再留下胖丫時,為她叫了出租車。

“十五元。”司機答道。

“什麽,我哪次從這兒打車到橋北都是十元錢,到你這兒怎麽變成十五元了呢?”胖丫竟然像受到了更大的愚弄似的,氣急敗壞地衝司機大叫起來。

“十五就十五吧。”自己很少那樣大方地笑著付了車錢。

“哦。”胖丫像突然醒過來似的,釋然一笑,坐進了車中。

當自己在旱冰場和舞廳中再與胖丫相遇時,竟然像素昧平生似的成了陌路人。

一切都像冥冥中注定似的,過後不長時間,自己無端地便生出去山中轉一轉的念頭,自己真不知道要去那人跡罕至的山中做什麽或是尋找什麽,卻偏偏在那山中遇上了那個女孩,那個不知為什麽獨自走進山中的女孩,那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孩。那與世隔絕的大山讓自己成了萬物的主宰,仿佛山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當那個根本不理自己搭訕的女孩加快腳步想要逃開時,自己猛地一下死死抱住了女孩,拚命掙紮叫喊的女孩讓自己別無選擇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當自己覺得女孩的掙紮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時,女孩才停止了掙紮,那像是一個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過程,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自己突然醒來那一刻什麽都沒有了,隻想逃離,自己連看都沒再看一眼那連模樣都沒看清的女孩便向山下狂奔而去。

胖丫令自己衝破了──然後……老天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保佑那個女孩別死……”白漠突然看到那無形的死神竟有形地站在了自己的麵前,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極度的戰栗中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除了以死來逃避,處於極度驚恐中的白漠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樣。

“報告冬來,我想求戈管教給家裏打個電話,讓家裏給投點錢,把鐐兒摘了……”身材矮小、年近五十、腳上戴著腳鐐坐在洪波身後的老王突然舉手說道。

“閉了,臭傻子,”王冬來厲聲打斷了老王的報告。“你一天怎麽那麽多節目呢,是不是又想出去‘上線’了?”

“不是,不是冬來,真的,我真的想讓家裏來投點兒錢,把鐐兒摘了,太遭罪了……”滿臉可憐相的老王急巴巴地乞求道。

“閉了,臭傻子,你一進來家裏的房子就賣了,老婆也走了,你讓誰給你投錢,你是不是看我這兩天又沒答理你了──柱子,起來給他兩下。”

“冬來,我錯了──柱子,別……”老王一邊哀求,一邊狀若祈禱般的舉起雙手,護住了他那瘦小且透著一股泥土肮髒的頭顱。

“把手放下去,放下去聽到沒有?”柱子邊威嚇,邊高高地抬起了手,尋找著落下去的空隙。

“哎──呀──”當柱子的手落下去後,老王發出了一聲連婦人都難以發出的、比實際痛苦要大出千百倍的呻吟。

老胖子看了一眼老王,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向王冬來,不解地問道:“哎,真的,老王不緩兒了麽,怎麽沒給摘鐐子呢,一般緩兒了之後不是都給摘鐐子嗎?”

“那誰知道啊……”王冬來臉上現出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笑。

……

“你那手指頭是你自己剁掉的吧?”白漠看著江濤那少了一節的食指輕聲問道。看到江濤既沒有回答,也沒有了那空洞的笑,於是又接著問道:“是因為女的吧?”

良久,江濤才緩緩低聲道:“我要結婚,我哥不給我倒房子。我對象走了不說,我哥還罵我是土鱉,那時候我就想,早晚我殺個人給你看看。”江濤劇烈地眨著他那單薄的眼皮,臉上又現出了那毫無內容的笑。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手裏握著判決書的千斤貓腰從半開的牢門下鑽進了牢中。

“二年?”在小鐵窗邊剛躺下去不久的王冬來坐起身問道。

“二年。”千斤邊咧著那黑洞般的嘴朝王冬來笑道,邊把判決書遞給了王冬來。

“開的簡易庭吧?”

“嗯、簡易庭。上鍋兒罪兒就弄個簡易庭,這鍋兒罪兒又是簡易庭──死了得了!”千斤爬上鋪坐了下來,自嘲地笑著喃喃道。

“沒上訴?”

“沒上。”

“快,用不上一個禮拜就能送走。像千斤這樣的小刑期就是送勞改隊,在這兒就押了三四個月了,要是送得再慢點兒,到入監隊走個過場,再到勞改隊就沒刑期了,勞改隊都不愛收了。看守所也不可能留他,能在這裏下號改造的都是‘路子’。在這裏改造比他媽幹什麽來錢都快,不用說外役時‘五馬倒六羊’,光給號裏‘打貨’一年就得弄個幾萬塊錢,像老皮那樣的現在放他都不愛走,就他那熊樣的臭傻子,回家除了小偷小摸,他還能幹什麽呀。這一天多好,小酒喝著,小錢兒賺著──這就叫‘發勞改財’。唉,這就是命,人永遠都不能和命抗掙!”

“以前就聽說過發勞改財,還有什麽勞改世家,這回才明白,原來是這麽回事兒。”老於笑道。

“在這兒下號有刑期限製沒?”老胖子問道。

“那能沒有嗎,無期緩二敢留這兒嗎?再說你留人家,人家也不幹呢,在這兒減刑幅度小,大刑期的誰不掛著到監獄減刑啊,留這兒的必需是五年以下的。不過也有特例,現在雜役號管號的那個經濟犯不就十一年嗎。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條條框框不也是人定的嘛。”

“要是想留這兒,得多少錢?”老胖子不無關心地問道。

“不是多少錢的事兒,得有人給你辦,給你做擔保。”

說過之後,王冬來又把目光落到了判決書上。“這判決書一共兩篇兒紙,咱們那判決書都快趕上小說了。十六個同案,光我自己就弄了十多篇兒!”王冬來一邊看著千斤的判決書,一邊不無自詡地喃喃道。看了一會兒之後突然抬起頭,朝腳上戴著腳鐐的老王問道:“老王,高法了案多長時間了?”

麵皮粗黑、並透著一股泥土氣的老王一聽到王冬來在叫他,立刻受寵若驚地轉過了頭,滿臉媚態地怨聲道:“唉,五月份來的,都過了快四個月了,怎麽還沒動靜呢?!”

“我看你在那兒掐指又算呢,整天裝神弄鬼的,算出來沒有,裁決多咱能回來?”

“估計應該快了,應該快了。”

“執行令和裁決能一塊兒回來不?”

“估計應該能,應該能一塊兒回來。”

“我和老王是一批了的案,弄好了能一車走。”

“等到了監獄,我殺豬給你灌血腸吃。”老王臉上的媚態越發的濃重了。

“像咱們這樣的重刑犯去的都是工改監獄,哪來的豬,你殺人給我灌血腸吧。”王冬來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一尋思老王揮舞著兩把殺豬刀把他弟弟撂倒的樣子也挺勇猛。別裁決回來再給你‘宣’了,你這樣的緩二容易‘宣’,這麽長時間了,懸。”

“不能,我殺的是我弟弟,咱家也不能抗訴。我把房子都賣了,把錢賠給我弟妹了;還是他先打的我,我是酒後殺人,我還有自首情節……”老王臉上的媚態立刻被惶恐淹沒了,驚恐萬狀地說道。

“酒後怎麽著,酒後犯罪判得更重。”柱子頭也不回地說道。

“像我這種能打上六十八條重大立功表現的緩二,誰來了也宣不了,我現在就擔心打回更審,要是那樣,我就得一頭紮便池子裏了。在這兒押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坐在小鐵窗這兒,眼瞅著後山黃了又綠了,綠了又黃了──哎,現在要給我送走,我都有一種放的感覺,真的,現在要給我送走,我都有一種放的感覺;在這兒押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在這兒押的時間實在太長了!”王冬來不知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在說給別人聽。停了一下,突然轉向老王問道:“老王,說實話,你找戈管教到底想幹什麽?”

“饞了,想抽一口。”聽到王冬來問他,老王立刻做出了一副貪饞孩子似的嘴臉,嗲聲嗲氣地喃喃道。

“哦,弄了半天是想抽煙啊,想抽煙就跟我說唄,還找什麽戈管教讓家裏投錢!”

“我不好意思說,家裏也不來錢。”

“你總是不甘寂寞,別人都怕我‘答理’,你真行,三天不答理你,你就得整點兒節目出來。你要真是個蟲兒,有‘夾’經得起幹也行,一幹就拉稀,老實兒待著得啦。”王冬來鄙夷地說道。

“嘿嘿,在改造部門最怕的、最煩人的就是一老一小,動不動就給你‘打小報告’,打沒法打,罵沒法罵,活活能給你氣死,管教還就信他們的話呢──架不住他們哭天抹淚帶下跪呀!”老於在一旁笑道。

“老王不就那樣嗎,剛來時在零八號,動不動就報告找管教,說是要‘撂點兒’爭取立功。一會兒說誰誰家有個老洋炮,一會兒又說誰把誰家給盜了,再不就是誰把誰家的豬給藥死了,最後連誰和誰家老娘們兒搞破鞋的事兒都整出來了──我瞎說沒有,老王,有這事兒沒有?”王冬來衝著老王問道。

“有。”老王滿臉媚笑地小聲答道。

“一核實全是扯淡,沒一個‘點兒’能對上。實際上出號就是為了到管教室弄根兒煙抽,跟戈管教又哭又下跪,猛給你往上拍號裏的‘大線’。弄到後尾兒,在零八號天天挨幹,待不下去了,才找戈管教調到咱號來了。”王冬來說著把臉轉向了老於。“這回你看到了吧,你們抽煙不帶他,這就又要出去‘上線’──到戈管教那兒是不是這麽說呀老王?”王冬來一臉訕笑地又轉向老王,學老王的樣子嘲弄道:“他們不讓回頭,我就聽到打火機哢嚓一響,然後就濃煙滾滾。”

“哈哈。”

“到勞改隊還真得提防點兒老王這號人呢!”老胖子說道。

“現在跟過去也不一樣了──一個是經濟改造,各玩兒各兒的;再就是進來的什麽人都有,不像過去,進來的都是‘道上’混的,進號就‘夾’,先分出個公母,現在哪有‘反夾’的。還是現在的人奸,知道‘反夾’沒用,過去進號‘反夾’的有多少把腦袋都‘夾’掉了!”王冬來說道。

“還是過去好,說打就幹,倆人要是有‘夾’,就找個犄角兒旮旯兒弄‘一拍兒’,就是被管教‘打掉’了,也異口同聲說是摔跤玩兒。現在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真憋氣!”老於說道。

“現在進號要是‘反夾’呢?”老胖子別有用心地問道。

“‘反夾’?哼,“反夾”──串號唄。想‘反夾’,你連號都下不了,進號就給你‘夾’出去。管號的互相喊號,哪個管號的也不能能讓一個‘反夾’的進到自己的號啊──那不‘鼓包’了嗎?串幾個號就給你串傻,你就是鐵打的,又能忍幾根釘?最後管教一看不行,隻能給你送嚴管號,嘿,到那兒你可就‘享福’了!”王冬來望著後廊外的一個未知的方向,一臉不屑地說道。

……

“對了,我現在還得溜須點兒老王呢,”看到老胖子不再做聲,王冬來的臉上突然又現出了那種慣常的戲劇性的笑,轉向老王說道:“你是我爹,到監獄少給我上兩線,以後想抽煙就跟我說一聲,別跟我整事兒──老胖子,給老王弄‘半炮’。”

“謝謝冬來,謝謝冬來。”滿臉媚態的老王頓時受寵若驚地向王冬來連連作揖道謝。

老胖子蹲下身去,從板台下摸出了力士煙,抽出一支,然後從煙頭部折下隻有一個指節長的一截,點燃後,自己先大吸了兩口,可以想見,送到老王手裏時,也隻夠抽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