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迷心竅刀濺血
“千斤。”
隨著手銬扔在小鐵窗上的啪嚓聲和老爹的一聲吆喝,總是感到如芒在背的白漠不由得渾身一震,心猛地縮緊了。
“這麽快就接判決了!”躺在小鐵窗邊的王冬來邊說邊坐起了身。
“穩點兒,千斤。”坐在鋪下板台上的老胖子起身一邊幫千斤戴上手銬,一邊像在撫慰自己似的對千斤叮囑道。
“穩啥呀,就兩年罪兒。”老胖子的叮囑令王冬來臉上立刻現出了不屑的神情。
“我去了,冬來。”千斤咧著那黑洞般的嘴,衝王冬來笑了一下,隨後俯下身去,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我的怎麽這麽慢呢,起訴下來都快兩個月了,怎麽還不開庭呢?!”老於不禁自言自語道。
“你那是大案,哪能這麽快。六二三案轟動全國,我在這裏押了四年,也就趕上你們這一起大案。雇凶殺害政府官員,建國以來,你們是頭一起。棒子、滾鐐、摩托帽,一抓進來就全都給配上了。你那三個同案真快,公檢法聯合辦案,都是半夜來提審,一個月就全都宣倒了。”王冬來說道。
老於突然來了興致,轉過臉對王冬來笑著說道:“你看我這大耳垂兒,我真挺有福,那天要不是被人攮了,現在早化灰兒了。頭一天,俺們四個人打了一輛出租車去那個正縣長家踩點兒,訂好了第二天動手。晚上我回家時,剛走進胡同,後背就挨了一刀,我用手一捂,噗噗,前邊又挨兩刀,我就覺得背上和肚子上直冒熱氣兒,兩隻手都捂不過來了,嗬嗬。”
“給你們多少錢?”王冬來問道。
“先給了俺們四個人兩萬塊錢,答應事成之後再給兩萬。還給買了一把五連發,我真稀罕那把槍。”
“太少了點兒。”
“俺們也不光是衝他那點兒錢,主要是那個副縣長答應過,要是他當上了正縣長以後,批給俺們一塊地皮……”像是怕被人笑話,老於不無掩飾地急忙說道。
“怎麽‘掉’的知道不?”
“事兒辦完後,那個副縣長就不想給錢了,我同案打電話跟他要錢,就這麽‘掉’的。人一死就懷疑到那個副縣長了,電話被公安局‘上線兒’了——我這也快趕上千斤了,你說冤不冤,就跟著坐趟車,就被弄這兒來了。”
“你這沒多大事兒,怎麽定都是故意殺人未遂罪兒,打到頂款兒也就是五年罪兒。”
“你說我這冤不冤,跟著坐趟車就拿了五年罪兒,人家白漠‘撂倒’一個黃花大姑娘才拿了十年罪兒。”老於笑著突然把話題轉向了白漠。
“你要那麽說,江濤更冤,摸了下小姑娘屁股,把腦袋摸掉了。”王冬來順勢把話題又轉向了戴著腳鐐的江濤。
頓感詫異的白漠不由自主地把臉轉向了坐在旁邊的江濤。隻比他大三歲的江濤臉上透著些許娃娃相,短短的頭發則更像是嬰兒頭上的氄毛,臉上的皮膚有著一種難以言狀的蒼老,灰白中透著幹枯,像是失去了內裏的支撐,從頭頂上鬆懈下來,在耳朵上堆疊出幾道深深的褶皺。單薄的小眼皮總是不停地眨巴著,看上去像是在阻擋什麽東西流出。每逢說話時,臉上便先泛出了毫無內容的笑。當白漠的眼睛落到江濤腳上戴的腳鐐時,突然下意識地生出了想去摸一摸的念頭,但不知被什麽阻擋了,這念頭最終沒能傳到手上。
“我不想跑了,我要是想跑也能跑了。”江濤眨巴著他那單薄的小眼皮笑著說道。
“不是你不想跑了,是你被害在地底下想你了,看你過了這麽長時間還不下去,就借那個小姑娘的屁股把你勾下去。閑著沒事兒治什麽眼睛,這回不用治了,眼珠子都沒了。”王冬來半真半假地說道。
“哈哈。”
“怎麽回事兒?”白漠忍不住問道。
江濤轉頭看了一眼王冬來。
“瞅我幹什麽,‘上盤架’問你,你就說唄。”
“我上醫院看眼睛──白內障,眼睛沒治好,錢讓人偷了。”
“多少錢?”白漠問道。
“兩千。我懷疑是跟我一個病房的一個小子偷的,肯定是他,屋裏沒別人。我報了案,也沒查出來。我覺得實在太憋氣了,就買了把刀。那天我把那小子叫到廁所裏,拿刀逼著他問偷沒偷我錢,他不但不承認,還跟我吵吵,我就給了他幾刀。我過北河橋的時候,把衣裳和刀都扔河裏了,到市裏坐上小客車就去大柳了。後來聽辦案單位的人說,他們馬上就到往俺們家去的道上堵我了,我要是回家,肯定得讓他們抓住。”
“你跑了多長時間?”白漠不無關心地問道。
“跑了一年。”
“那你在外麵是怎麽活的?”
“我到小飯店裏跟刀兒。”
“給你口兒了,這時候就該把自己深深地隱起來!”王冬來的口氣中隱約透出了幾分感歎,隻是不知這感歎是為了江濤還是為了他自己。
“我那天晚上喝了點兒酒,趕上那天晚上老板和老板娘也沒在飯店住,飯店就我和女服務員倆。我一摸她,她就叫喚起來了,我轉頭就回我屋了。第二天,那個小姑娘把他叔找來了,他叔就在飯店附近一個工地上打工,跟我一樣,都是農村的,嗬。”江濤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叔跟我要五百塊錢,我不給,就給我拽派出所去了,到那兒上網一查就把我查出來了,可快了,馬上就給我砸上鐐子送回來了。辦我案的人還跟我說沒事兒,說不能判我死刑……”不知是在笑什麽,江濤又咧了一下嘴。
“問你就承認了?”白漠問道。
“我和那小子吵吵的時候,就有人進廁所了,讓我拿刀給攆出去了;有證人,不認也不行。”
白漠不免有點兒失望,停了一下又故作難以理解地說道:“他要錢,你就給他唄。”
“我兜裏就二百來塊錢,我就是不想給他;其實當時我想跑也能跑了,我也不想跑了。”
“這就叫鬼迷心竅,不是你不想跑,是那小子抓著你腳呢,你看不著。”王冬來臉上又現出了那半真半假的神情。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想活可也得能活得了啊!”王冬來白了江濤一眼說道。
“他這個一點兒緩兒的可能也沒有嗎?”老胖子問道。
“沒有。”王冬來輕輕搖了揺頭。“他如果是一刀致死還有緩的可能,他這給了好幾刀,定他故意殺人一點兒毛病都沒有,他起訴下來就給他打上二百三十二條了,定的就是故意殺人,起訴和判決沒有多大出入,見到起訴也就相當於見到判決了。”
“給了幾刀?”白漠好奇地問道。
“給了四五刀,我也記不太清了——其實攮肚子上的幾刀都沒事,就有一刀攮腿上了,攮大動脈上了,失血過多死的。”江濤笑著說道。
“不宣你,我都上訴。”王冬來看了一眼江濤打趣道。
“有時候我也有江濤說的那種感覺,真像被鬼抓住腳了似的——王哥,我聽說咱這後院也——”老胖子抬起頭,欲言又止地喃喃道。
王冬來不知是陷入了沉思還是陷入了回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那是幾年前的事兒了,一到後半夜就能看到一個火光,在後院來回晃悠,像一個人叼著煙來回走似的,就是看不著人,開始以為是勞動犯呢,可值班管教揣著電棒衝到後院,卻什麽也沒有;等管教一走,那個火光就又開始來回晃悠,等管教再衝到後院,還是什麽也沒有;一連好幾個晚上——陰魂不散呢!”
牢裏突然靜了下來,靜得似乎沒了呼吸,白漠隻覺得脊背發緊,一陣冷颼颼的寒氣從上麵掠過後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用怕,真有鬼它也不敢進號裏來,知道為什麽不?鬼怕惡人啊!”王冬來突然提高了聲音氣昂昂地說道。
“嘿嘿。”牢裏響起了還不能從那陰森森的死氣中完全解脫出來的笑聲,但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映現出了王冬來臉上那種不畏一切,並因為自己是惡人而頗感欣慰自滿的神情,隻是並不確定,就像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有鬼,自己是否真的不怕鬼一樣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算上(那種鬼怕的)惡人。
“王哥,你說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老胖子抬起頭又問道。
“這玩意兒不信也不行,有時候真挺邪性。”王冬來抬起右手,習慣性地撫了撫額頭後說道:“抓我那天,我就有點兒預感了。當時我正在後屋躺著,一聽到敲門,我一個高兒就奔後窗戶去了,打開窗戶,槍就頂我腦袋上了──別動,動我打死你──抓我的時候,我腳都沒沾著地兒,腦袋被蒙上後抬出去的。我是被新成立的那個站前執法大隊抓的,全是小年輕的,火氣正旺,要多辣手有多辣手。怎麽幹我,我也沒說。後來給咱家老爺子弄去了──抓我的時候,正趕上咱家老爺子戴個老花鏡在前屋給我校槍的準星呢──給咱家老爺子的褲腰帶也抽去了,老爺子提溜著褲子,見到我被關在鐵籠子裏,叫了一聲兒呀,眼淚就下來了。我當時就瘋了,抓著鐵欄杆嗷嗷罵。辦案單位的跟我談條件,隻要我說,就放咱家老爺子。我一看,‘撂’吧。咱們是圈案,十六個同案,搶劫起數太多,我都記不清了。那時候一天端個槍,感覺就像玩似的,從站前台球室出來就搶,前麵就是站前派出所。有時候一台出租車一天被搶兩次,那個司機都快哭了——大哥,你剛才不是把槍管都塞我嘴裏了嗎,我也沒報案!”
“哈哈。”牢內響起了痛快淋漓的笑聲。
“那個司機真沒報案,辦案單位也沒提到這件事兒,現在一尋思起來真後怕,那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就像犯‘魔’了似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麽。把槍管兒都塞人家嘴裏了,真是作孽啊!”王冬來的臉上難得一見的竟也現出了後怕的惶恐之色。“真不明白,尋思隻要不殺人就沒有死罪兒呢,沒想到第一次被抓就‘上牆’了!我‘撂’了二十多起,撂一起就得對一起,辦案的一看‘夠口兒’了,到最後都不愛問了。等到開庭宣判時,我聽到判處死刑,當時腦袋嗡的一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醒過來的時候,我就糊塗了,看著棚頂上的白牆就尋思,這是哪兒呢?一動彈,看到腳上的鐐子時才明白過來。當時心裏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尋思死了就完了唄,還活過來幹什麽。管教一看我醒過來就笑了,問我怎麽啦,嚇死啦?!後來管教告訴我,我才知道,我昏了七天七夜。紮粉兒的都心髒不好,我要不是紮粉兒紮得腦袋迷的糊的,抓我那天之前我就跑了。唉,人永遠不能和命抗掙,揀條命,揀條命!”王冬來習慣性地抬起右手又撫了撫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