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刺骨洗禮

“那個長頭發的是新來的嗎?”一個身著警服的管教出現在小鐵窗前。

“是,新來的。”王冬來坐起身應過後又向白漠招呼道:“新來的,轉過身來,蹲著。”

“叫什麽名兒?”管教端起記錄本問道。

“白漠。”

“什麽事兒進來的?”

“強奸。”白漠感到世界上再沒有哪兩個字比這兩個字更沉重地壓在他舌頭上了,更確切地說是壓在他自己也無法說清的什麽上了,真希望這世界上沒有這兩個字。

“同案叫什麽名?”

“沒有同案。”白漠詫異地答道。

“什麽?”管教抬起了眼睛。

“他頭一次進來,不明白;同案被抓進來了他還不知道——扔別的號去了。”王冬來立刻搶過話頭說道。

……

“再有管教問你有同案沒有,你就說有;問你叫什麽名,你就瞎編一個外號,說不知道叫什麽名;問你在哪個號,你就說不知道——你家給你托‘路子’了,你才直接下的號,單案正常得先到新收號,到那兒得折磨死你。”管教走後王冬來對白漠說道。

“是,謝謝王哥。”白漠用兩肘拚命地夾著兩肋,卻仍抑製不住那沒完沒了的戰栗。

“怎麽了,冷啊還是嚇的?”王冬來問道。

“冷,冷……”

“迷糊不?”

“迷糊。”

“三年五年算個屁,十年八年能咋地,無期算前科,緩二算劣跡,死刑才是你最終目的——在外麵都敢叫囂,進來就全都傻了,押你個青春沒有,押你個活來死去——迷糊就對了,高牆電網長明燈,老虎大象都發蒙,誰進來不迷糊啊;發昏當不了死,麵對現實吧,人是永遠不能和命抗掙的!”王冬來邊說邊在小鐵窗邊又躺了下去。

“現實”——白漠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從來就不知道現實為何物,這兩個字似乎從來就沒有在自己的意識中出現過,但這個令自己感到陌生的字眼兒又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似乎自己直到此時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沒麵對過現實。

“這一天天的,睡生夢死,睡生夢死……”小鐵窗外現出了一張咧著大嘴的黑瘦臉,那瘦臉的黑中隱隱泛著些紅暈,一看便知是被酒精燒灼的。

“哦,老皮,喊一下常山送被服,又新來一個。”王冬來欠起身子衝著小鐵窗外那穿著雜役服的勞動犯說道。

白漠立刻感到:自己那光赤的身子總算是快要有了著落,可那沒完沒了的戰栗卻仍是沒有尋到歸處。

“把‘飯口’打開。”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那姍姍來遲的勞動犯總算是抱著被服岀現在了小鐵窗外的走廊上。

所謂的“飯口”就是在那厚重的木板牢門上開的一尺見方的小洞,老胖子打開了飯口的擋板,費力地從那所謂飯口的小洞中把被服拽進牢中。

“王哥,這新衣服你不留著啊?”老胖子一邊整理著那草綠色的被服,一邊不無獻媚地輕聲向王冬來問道。

“不,給他穿上,明天戈管教提他時看他穿舊衣服……”

“新來的,剛來王哥就給你穿新衣服,心裏有點兒數。”老於立刻又對白漠提醒道。

“是,謝謝王哥,謝謝王哥。”白漠對那躺在小鐵窗下的王冬來懷著無盡的感激依賴之情俯首致謝道。

“穿新衣服了,洗個澡幹淨幹淨?”王冬來帶著不無商量的口氣笑著提議道。

“不了,王哥,我進來的時候剛洗過桑拿。”那仍在無休止地戰栗著的身子竭盡全力把所有的乞求之色都凝聚在了白漠臉上。

“洗一個吧,外麵菌大,不像這裏麵幹淨——柱子,幫著給衝兩盆。”王冬來雖然臉上掛著笑,但口氣卻已經變得不容置疑。

……

白漠萬般無奈地脫去了那剛剛給他帶來一絲溫暖的新秋衣,癱軟的四肢竭力撐起疼痛的身子,冰冷的水池子令他那虛弱的身子恐懼地戰栗,縮緊的心髒在虛空的腹內瑟瑟地退縮,四肢卻在無奈的驅趕下向前爬去。白漠爬進了那靠在裏角的衛生間,在那有著長流水的便池一邊蹲了下來。

身材瘦小的柱子則興高采烈地從便池的另一邊的一摞小塑料飯盆旁拿起了唯一的一個塑料洗臉盆,放在了那長流水的水管下,然後又拿起一個中號的塑料盆從中舀了滿滿一盆水——一縷細流從白漠的頭心間不偏不倚地砸了下來,白漠在打了一個寒噤後閉上眼睛並用力夾緊了兩肋,對這個年齡比他大四五歲,蒼白幹瘦的臉同那長明的日光燈一樣看不到一絲血色的柱子不禁生出一絲感激之情,如果水流再大些,白漠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得住。不過這一絲感激之情很快就被那沒完沒了、令他幾乎窒息的細流浸滅了,更確切地說是“戳”滅了:那沒完沒了的細流像一支無形的冰錐,從頭心不停地向裏滲透著,無論白漠怎樣躲閃,那細流卻如影隨形般地牢牢釘在了頭心上。那頭心欲炸裂般的疼痛令白漠像一隻垂死的魚似的大口地喘息著,而那細流卻又像瀑布封住山洞般封死了白漠的嘴,嗆水的咳嗽與窒息的打寒噤聲引得牢內的笑聲越發的酣暢,隻是這酣暢的笑聲在白漠那昏亂的意識中是模糊的。

“睜開眼睛,把後背靠牆上,睜開眼睛聽到沒有?”

白漠在柱子不無威脅的吆喝聲中用力抬起那沉重的眼皮,卻又難以支撐地被那細流壓了下去。

“靠牆上,靠上。”柱子一邊威嚇著,一邊用力摁住白漠的肩膀向牆上推去,白漠的身子在被柱子的手強行摁到冰冷的瓷磚上的一瞬,背上立刻如同受到燒灼般的疼痛令身子本能地彈開了。

“靠上,靠上,聽到沒有?”

白漠的頭上重重地挨了幾巴掌。那細流仍像一支無形的冰錐在不停地下戳著,下戳著。

“饒了我吧……”白漠那虛空得隻剩下本能在支撐著的尚未坍塌的精神與又如何能承受住這痛苦的下戳,就在他行將崩潰地要跪倒在便池中的一瞬,卻突然聽到王冬來喊了一聲行了。白漠簡直難以相信自己那命懸一線的“尊嚴”在最後一刻竟能得以保全!

“謝謝王哥,謝謝王哥。”白漠的感激與欽佩之情真真的達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很快,那絕處逢生的尊嚴便化成了無所謂的笑,浮現在白漠那尚未從僵硬中解脫出來的臉上。

“現在外麵人真埋汰——自己打點兒肥皂好好洗洗,把小袖挽起來洗。”王冬來在小鐵窗邊欠著身子看著白漠說。

“小袖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啊。”看到滿臉詫異的白漠眼中那似懂非懂的茫然困惑,柱子捏住了白漠的包皮用力抻長了。

“哈哈。”牢內的笑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出於用某種無所謂的顯示來掩飾那一絲下意識的羞怯心理,白漠笑著向後退了退,使那包皮的長度被抻長到了極限。

“哈哈。”隨著牢內那笑聲更高的漲起,白漠的笑聲也終於和諧地融入其中。

“現在外麵這人的體格子真糠,還不如我這押了四年的體格子,才衝了兩盆水就不行了。咱也洗一個;來,柱子,給咱也衝幾盆。”王冬來脫去衣服,昂首闊步走進了衛生間。

隻有十歲的小崽子立刻端著嶄新的毛巾走了過去,無比規矩地立在了衛生間旁。柱子則換上了一副笑臉,無比殷勤地為王冬來擦洗起來。

看到目空一切的王冬來像鐵打似的屹立在衛生間中,白漠感到王冬來那不畏寒冷的氣勢無疑透著一種震懾,隻是那震懾對於毫無反抗之心之力的自己實在也是毫無意義了。

日光燈突然閃了幾下,電視自動打開了,熒屏上現出了西遊記動畫片的畫麵:

白龍馬蹄朝西

馱著唐三藏跟著仨徒弟

西天取經上大路

一走就是幾萬裏

……

聽到這熟悉的歌聲,白漠下意識地希望能在這部動畫片結束之前就離開這裏,回到那熟悉的家中再續接這熟悉的歌聲。

無休止的靜坐令疲倦不堪的白漠竟下意識地以為這裏是沒有睡眠的。直到晚上9時許,隨著電視自動關閉後,休息的鈴聲才打斷了白漠的胡思亂想。

就寢時,白漠被王冬來安排到了離衛生間的牆台隻有一人之隔的老劉旁邊。那隻有四平大小的地方竟睡了七八個人,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像那碼刀魚一樣隻能側著身子躺。仇恨的火焰被與碾壓的巨大痛苦點燃了,白漠在心裏瘋狂地咒罵令他陷於這痛苦中的被害人,想著有一天自己出去時一定會──究竟怎樣卻又是那麽渺茫,那被體熱燒灼和熱汗醃漬的痛苦難挨得幾乎令人就要崩潰,隻求能快些睡過去而失去知覺,也許隻過了十幾分鍾,也許是過了幾十分鍾,那些同樣在這種燒灼中飽嚐痛苦的都開始了不安的扭動,於是造成這痛苦的空間便在這不安的扭動中漸漸地大了起來,仇恨的火焰也隨著那漸漸離去的痛苦而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