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鐵牢鐵規鐵過場
不是每個人的生命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至少我曾經很多的獄友都沒有,所以我是幸運的。
呼吸著自然的空氣,即便是火辣辣的太陽,我也感到暢快無比。
隻是,那段永不消散的記憶,卻像一根釘子一樣狠狠地釘在我的心門上。
一切恍如昨日,我似乎還呆坐在看守所內,對著白漠歎息……
入牢過場
“蹲下。”
像是受了驚,在本能逃避的驅使下急於躲入同類中的某種動物一樣,白漠剛剛鑽進一一零號牢門,便下意識地抬腳向那半米多高的紅色板鋪上邁去,恨不能立刻融入到那整齊地坐在上麵的人堆兒中,卻被頭上傳來的一聲惡狠狠的低喝阻止了,而後不由自主地在那隻有一米見方(被稱之為坑)的板鋪下蹲了下去,隨著落在他那光赤背上的重重一腳,幾天來一直處於昏亂中的意識總算是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窒息之感。
“他是你們戈管教的同學。”送白漠進來的、年輕瘦小的康管教站在僅有一米見方的小鐵窗外,輕輕淡淡地笑著甩進來一句之後便走開了。
“先別碰他。”坐在小鐵窗邊被卷上的王冬來衝著站在板鋪上又一次把腳高高抬起的老胖子低聲道。
“謝謝。”白漠一臉感激地抬起頭謝道。
“低下頭。”隨著身體粗壯、同白漠年齡相仿的老胖子又一聲惡狠狠的低喝,白漠剛欲抬起的頭又被重重地一巴掌壓了下去。“這個是王哥,管號的,問你什麽照實說,在辦案單位可以撒謊,在這兒你要敢撒謊——”老胖子邊說邊習慣性地又抬起了手。
“哎,先別碰他。”王冬來向前欠了欠身,盯著低低蹲在鋪下麵的白漠向老胖子示意道,而後又衝白漠繼續問道:“因為什麽事兒進來的?”
“強奸。”白漠用盡了全力,才從那空洞的體內擠出了一絲近乎虛無的聲音。
“什麽,搶劫?!”王冬來突然提高始終平緩的聲調。
“強奸。”老胖子臉上現出一絲不屑的神情,在一旁淡淡地輕聲重複道。
“搶劫,我就是搶劫進來的,嚇我一跳,”王冬來坐直了身子,目空一切地自語道。“強奸,現在哪還有犯強奸罪的,幹小姐沒給錢吧?”
“嗯、不是,是處對象。”白漠難為情地支吾道。
“你在外麵是幹什麽的?”
“自己開個小飯店。”
“開飯店。”王冬來重複了一句後又說道:“不管你在外麵是幹什麽的,進到這裏來你就什麽都不是,到這兒就要守這兒的規矩,老實待著,別給我找事兒,你要是敢在這兒跟我裝相就幹廢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一定老實待著。”已是毫無反抗之心和反抗之力的白漠感到王冬來這幾句話說得實在是過於生硬而又多餘。
“你要是覺得你有脾氣,現在就‘蹦’起來,別過後再給我‘鼓包’。”
“我一定老實待著,不給王哥添麻煩。”白漠下意識地想在臉上印上一種乞求憐憫的表情,當遇到王冬來和周圍人的目光時,仿佛被一種冰冷無形的寒氣蜇了一下似的,立刻感到這種表情在這裏是徒然無益的,於是又換上了一種極其謙卑的表情,隻是這謙卑的表情下仍不免透出了乞求憐憫的底色。
“進沒進來過?”
“沒進來過。”
“沒有前科啊?”
“沒有前科。”
“我也沒有前科,現在這社會,什麽人都敢犯罪,會犯罪的犯的都是小罪兒,一兩年就出去了,不會犯罪的一弄就是大罪,我也是頭一次犯罪,一下就‘上牆’了!”王冬來不無感慨地衝著板鋪上自語過後,又朝白漠俯下了身子繼續問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
“二十七,戈管教今年二十九,你倆怎麽能是同學呢?”
“嗯,我上學早。”白漠不知道從辦案單位一直跟到看守所的姐姐是怎麽跟送自己進來的那個康管教說的,隻知道姐姐和戈管教是同學,卻又不願在這裏提到姐姐,於是便含混支吾道。
“你抬起頭來——你真是戈管教的同學嗎?”王冬來凝視著白漠的臉,竭力在上麵搜尋捕捉著什麽。
“嗯。”白漠衝著那嘴裏少了一顆門牙,舌尖時不時探出唇外並吐出一些虛無的什麽,同時又像是在撫慰另一顆落了單的門牙和那空落落的牙床的王冬來低聲應道。
“戈管教今天休息,等明天戈管教來了要不是——”
“是真是同學,是……”白漠幾乎就要說出姐姐是戈管教的同學了。
“在這兒認識誰都沒用,隻有本號的包號管教才有麵子——你家管不管你?
“嗯,俺家,管呢,管我呀!”頭腦本就仍處於昏亂中的白漠被王冬來這莫名其妙的盤問弄得越發困惑了,於是本能地應道。
“知道現在是什麽改造不?——‘經濟改造’,家要是不管,你就徹底‘死屁了’。”王冬來的臉上露出了戲劇性的笑,右手則以收斂到微小極限的姿式撚動著拇指和食指。“家裏能管是不?”王冬來不放心地又一次問道。
“嗯,能管。”
“能管就行,到這裏來別撒謊,要是過兩天上不來錢,你可就死屁了——明天戈管教提你時出門先蹲下,讓你走你再走;到管教室後先蹲下,讓你坐你再坐。管教問你什麽好好說,別撒謊;問你號裏有來錢的沒有,你就說沒有;問你號裏有打架的沒有,你就說沒有;問你用什麽,你就說剛來沒有衣裳,讓家裏投點兒衣裳再投點兒錢;送你回來時,要說謝謝管教——能記住不?”
“能。”
“還有什麽沒說到的沒有?”王冬來沉吟著把臉轉向板鋪上問道。
“差不多了。”坐在靠牆一排最後麵的老於轉過臉來答道。
“行,就先說這些,等想起什麽再慢慢告訴他——先上去吧——讓他先坐在丙柱後麵。”
“謝謝王哥。”白漠謙卑地向大他不過十歲,中等偏高的身材和無可挑剔的五官中都透著某種難以捉摸的堅硬與粗獷的王冬來俯首致謝道。
“爬著走。”
白漠站起身,剛邁上板鋪又在老胖子的低喝聲中伏下身去。
“新來的,王哥沒給你‘走過場’,心裏有點兒數。”坐在後麵的老於對剛坐下的白漠提醒道。
“嗯,謝謝王哥。”白漠轉頭對在小鐵窗邊躺下去的王冬來又一次感激地俯首致謝道。
“三天內把監規背會,這可不是我讓你背的,是管教讓你背的;你要是背不會,我就得挨收拾,我要是挨收拾,你想想你能不能好過——老胖子,把監規遞給他。”王冬來略欠了一下頭說道。
“是,王哥,我一定背會。”
“新來的,到這裏就老實兒待著,別多事兒,別裝相兒,要不幹死你。”隔了一會兒,老於在後麵說道。
“嗯,是。”白漠轉頭向那身材矮小,高高突起的眉骨下嵌著一雙淡黃色鷹眼的老於應道。
“新來的,有什麽事兒跟王哥說,不許跟別人嘀咕——坐板時不許說話不許回頭——一天放三遍茅兒,平時要想放茅兒先向王哥報告。”隔了一會兒老於在後麵又說道。
白漠還是第一次聽到“放茅兒”這個詞,憑直覺便猜到指的一定是大小便。“是。”那刺癢灼痛的下身令白漠險些脫口而出,我尿頻。白漠倍感憂慮地轉過臉,朝著那左臉頰上有著一指來長的刀疤(臉頰因此而深深地塌陷),並隨著臉頰神經性的抽搐而不時跳動的老於又一次應道。
“新來的,進來了就老實待著,別事兒,要不幹死你。”隔了一會兒,老於在後麵不厭其煩地再次叮囑道。
“是。”白漠越發無法抑製地戰栗著應道,隻是他那無法抑製的戰栗已不再是來自老於那不厭其煩的威嚇,而是他那光赤的上身迫切地需要些什麽來遮擋一下,雖然剛剛入秋,但他那虛空的身子早已是不勝其寒了。
“新來的,坐板時腰拔直了,不許說話,不許亂動,要不幹死你。”
“是。”白漠下意識地把那本已挺直到了極限的身子又向上提了一下。
“過去的監獄押的都是一些綠林好漢,現在這監獄可好,魚鱉蝦蟹、山貓野獸,什麽鳥都有,都是一些半馬不驢的!”王冬來不無感慨地衝著牆角吐出了一口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