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戰

經過這一番合縱連橫,首先遭難的是百濟。唐顯慶五年(公元660年)三月,唐高宗任命蘇定方為行軍總管,統率水陸聯軍13萬進攻百濟國,在新羅5萬兵馬的配合下,唐軍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包圍了百濟都城,百濟義慈王被俘送長安,百濟國滅亡。

戰後,唐朝背棄與新羅的約定,盡收百濟故地,設熊津、馬韓等五個都督府以管轄之。新羅武烈王敢怒而不敢言,隻得繼續配合唐軍北伐高句麗。然而徹底滅亡一個國家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很快,百濟遺臣鬼室福信就在周留城樹旗舉兵,謀劃複國大計——隻是王室全被一鍋端了,老老少少盡數押往長安,他該以誰為號召才好呢?

百濟素與倭國交好,王子扶餘豐璋就在倭國做人質——這恐怕是唯一沒落在唐人手裏的活的王室成員了。因此鬼室福信就派使者到倭國,請求送還扶餘豐璋,成為他複國的大義名分。倭國東宮中大兄皇子正愁沒仗可打,無從轉嫁國內矛盾,得到此信大喜過望,於是召集各地兵馬,準備渡海殺往朝鮮半島。他還真是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娘齊明女帝也裹挾在身邊,一起坐船來到北九州的築紫地方。

或許齊明女帝年歲大了,經不起這番海上奔波,他們於公元661年一月離開難波,三月到達築紫,女帝隨即就一病不起,熬到七月份終於咽了氣。天皇駕崩,中大兄皇子沒有立刻稱帝,他身穿喪服,仍以攝政之名整編軍隊(史稱“素服稱製”),於當年九月發兵5千,護送扶餘豐璋東還。

次年,扶餘豐璋在周留城登基,而倭國方麵也不斷增派兵馬前往支援,到了公元663年的三月份,更是組建了27萬人的大船團,浩浩蕩蕩渡海殺向朝鮮半島,百濟遺民受此鼓舞,到處掀起反旗。正在北方和高句麗惡戰的唐軍知道不能再坐視不理了,於是派大將劉仁軌率軍,並合新羅兵馬,南下救援,很快就攻克多座城池。

強敵壓境,百濟小朝廷不但不能同心抗敵,反而內訌不斷,眼看就要被唐軍徹底吃掉了。然而正當此時,李唐方麵也出了紕漏,35萬大軍圍攻高句麗都城平壤,遭逢大雪,被迫盡數撤回國內。新羅軍一看形勢不妙,也打點行裝準備班師了。於是唐高宗下詔給劉仁軌,要他暫時退往新羅境內。

劉仁軌上書高宗,說此時如果退兵,百濟勢必死灰複燃,再聯合高句麗,這就又回到了數年前的局麵,唐軍勢必要被迫吐出所有占領地,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卻勞而無功。高宗聽他說的有理,就命其固守百濟故地,並派孫仁師等將跨海支援。

與此同時,倭國27萬大軍已在朝鮮半島登陸,用圍魏救趙之策,不先救百濟,反而攻克了新羅數城。劉仁軌不去理他,會合諸路兵馬南下,直趨白村江口,準備合圍扶餘豐璋所在的周留城。

這是唐高宗龍朔三年(公元663年)八月間的事情,當時唐將劉仁願、孫仁師所部與新羅文武王金法敏率陸軍包圍了周留城,劉仁軌、杜爽並歸降的百濟王子扶餘隆率戰船一百七十艘列陣白村江口。倭隊一看不妙,一旦周留城被攻克,扶餘豐璋遭擒,自己就再沒有滯留在朝鮮半島的借口了,於是匆忙趕來救援。八月二十七日,日軍兩萬餘人,戰船近千艘,也開到了白村江口。

朝鮮半島的史書《三國史記》中描述道:“此時倭國船兵,來助百濟。倭船千艘,停在白沙。百濟精騎,岸上守船。新羅驍騎,為漢前鋒,先破岸陣。”當時按總體軍力來說,唐與新羅占優,僅以水軍來說,日軍數量要大大超過劉仁軌所部。正因為如此,多年未逢強敵的日軍極為驕橫,氣焰囂張,以為隻要爭先鬥勇,唐軍將不戰自退。於是船列不整,混亂一片地殺了過來。

劉仁軌沉著應戰。《舊唐書》裏說他:“遇倭兵於白江之口,四戰捷,焚其舟四百艘,煙焰漲天,海水皆赤,賊大潰。”這一仗的具體經過無從查考,史書上隻說唐軍“左右夾船繞戰”,日軍“赴水溺死者眾,艫舳不得回旋”。不過想也能想得到,當時中國的軍事實力正如日中天,而多年東征高句麗、百濟,也肯定鍛煉出了一支戰鬥力異常頑強的水麵部隊。相比之下,素質、器械均較低劣,多年未逢大戰又多為各地豪族私兵聯合的倭軍,就算小心布陣也未必是唐軍的對手,何況還有勇無謀地貿然進攻呢?

白村江戰後,日兵盡數退去,百濟遺民膽落,周留城很快就被攻克了,扶餘豐璋逃往高句麗。唐高宗重賞了劉仁軌,授為帶方刺史,使其鎮守百濟故地。

戰敗對日本的影響

白村江水戰給了中大兄皇子一記大耳光,他本想利用對外戰爭轉嫁國內矛盾,結果大敗虧輸不算,還把倭國在朝鮮半島最後一點點影響力也扔了個精光。不僅如此,當時國內輿論囂然,都傳說唐和新羅聯軍將要渡海殺來,中大兄皇子被迫一方麵遣使前往唐朝重修舊好,一方麵在對馬、壹岐、築紫等地設置防人(戍守軍)和烽火台,還在築紫修築了龐大的水城,以強化九州方麵的防禦態勢。

公元664年五月十七日,一支規模不小的船團駛到九州,使大和朝廷上下無不膽戰心驚。船團首領乃是唐朝的朝散大夫郭務悰,他奉大將劉仁願之命,攜帶牒書和禮物前來拜訪中大兄皇子。郭務悰先後四次出訪倭國,第三次率領了四十七艦、2千人的大船團,實在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估計劉仁願派他前來是為了偵察日軍的動向,同時施以高壓。

大和朝廷不願迎接郭務悰進京,又不敢武力驅逐,一直拖到十一月,才由中臣鐮足獻計,派和尚智祥宴請郭務悰,轉贈中大兄皇子的禮物,並暗示他盡快離開為好。郭務悰好整以暇,一直淹留到次年二月才率軍離開九州——中大兄皇子肯定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此後數年間,中大兄皇子在九州北部、本州西部,以及統治中心的大和地區到處整修城防,以備唐軍來攻。然而唐朝直到公元668年才終於滅亡高句麗,此後又陷入與新羅的戰爭,根本無暇顧及倭國(或許郭務悰在九州的所見所聞,也使得唐朝不願再渡海開辟新的戰場吧),中大兄皇子白忙活了好幾年,把自己的家底都快掏光了,結果做的全是無用功。

白村江水戰對日本的深刻影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一方麵,日本從此不敢再輕視中國,決心維持日中和平,並以中國為師,遣唐使派得是越來越頻繁;另一方麵,中大兄皇子為了度過危機,被迫向舊氏族勢力妥協,甚至下詔在部分地區恢複了氏姓製和部民製,這無疑是一種倒退;第三個方麵,有大量百濟遺民逃來日本,為島國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技術並補充了新鮮血液。

公元667年三月,終於徹底放下心來的中大兄皇子下詔,把都城遷往近江大津宮,並於次年元旦正式登基,史稱天智天皇。同年,天智天皇命中臣鐮足參照唐朝的《貞觀令》製定《近江令》,這份已經亡軼的法令是日本曆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典。

中臣鐮足於兩年後去世,此人輔佐天智天皇,不但從政治上、經濟上改革了倭國舊製度,還對宗教事業大有貢獻。他為了壓製從蘇我氏掌權以來就日益膨脹的佛教勢力,遂整合倭國各地的舊氏神信仰,完善為本土的神道教(同樣排佛,所以後世會把鐮足和鐮子混為一人,或者鐮子本就是根據鐮足的影子造出來的西貝貨)。在他死前一日,天智天皇賜予其最高冠位大織冠,並賜號藤原氏,稱為藤原朝臣鐮足——日本最大的神官家族就此產生,最終引發了統治日本兩百餘年的藤原氏攝關政治。

拉回來再說天智天皇,既然已經登基,當然要立東宮,他選定的接班人乃是自己的兄弟、皇族中最有魄力也最有勢力的大海人皇子。為了拉攏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竟然將自己的四個女兒都嫁給了他(日本古代近親跨輩通婚本是常事),然而大海人皇子仍然和哥哥兼老丈人不對付,屢屢在言行上刺激天皇,甚至公然在宴會上“以長槍貫敷板”,以表示他的不滿。

大海人皇子究竟為何不滿呢?主要有三個原因:一、天智天皇雖然冊封大海人皇子為東宮,卻不肯按慣例給其攝政的權力,公元671年元月,更封親兒子大友皇子為太政大臣,總攝朝政;二、傳說天智天皇與大海人皇子的愛妃、風流才女額田女王私通,並最終據為己有;三、大海人皇子極端不滿天智天皇向守舊勢力妥協的舉動,想要加快改革的步伐。

就在如此重重矛盾中,公元671年十二月,天智天皇病歿,傳位於親兒子大友皇子,大海人皇子為了避禍而主動出家,遁往吉野。當然,大海人皇子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而大友皇子也不會容許自己這個威名素著的叔父活在世上,當時的情形,仿佛中大兄與古人大兄間奪權鬥爭的再現,隻是結局全然不同。

這就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壬申之亂”。

從天智、天武和額田女王的三角關係看日本

古代婚姻

額田女王可能是畿內的豪族之女,據說她美貌多才,最早和中大兄皇子即後來的天智天皇相戀,但不久後就愛上了戀人的弟弟大海人皇子也即後來的天武天皇,還為其生下一女——十市皇女。然而天智登基後,強把額田女王擄了過來,額田女王身在深宮,卻仍與天武藕斷絲連。等到“壬申之亂”爆發,天武戰敗大友皇子登上寶座,老實不客氣地又把額田女王搶到身邊,可是此刻的額田女王,反而思念起過世的天智來,終日以淚洗麵。這種複雜的三角關係,催生出多篇美麗的詩歌,都記錄在日本古代和歌集《萬葉集》中。

據說,額田女王還有一個姐姐,稱為鏡王女(一說是舒明天皇之女,可能和天智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本是天智之妃,也生得國色天香,功臣中臣鐮足不遺餘力地追求,天智正仰賴於鐮足的輔佐,於是就把鏡王女賞賜給鐮足為妻。

如此混亂的關係,偷情、通奸、奪妻,內中或許還摻雜有的因素,站在中國人的立場看起來,肯定是卑鄙齷齪到了極點,然而如果了解了日本當時獨特的婚姻製度,這一切就都不足為奇了。

日本跳躍式的社會發展,使得即便在“大化改新”以後,也還殘留著大量原始社會甚至是母係社會的風俗傳統,比如婚姻製度就基本上采取訪妻婚的形式。在訪妻婚中,女子為婚姻的主體,首先由男子主動,或由女子暗示男子通過吟詩或唱歌的方式向心上人傾訴愛意,然後因女子的同意而最終確定婚姻關係(這一階段稱為“目合”),所以女子在婚姻中握有絕對的主動權——當然,在上流社會中,婚姻關係還必須得到女方家長的認同。婚約締結後,妻子仍居住在娘家,丈夫晚間到妻家與妻子同居,或者實行短期的“從妻居”。

“大化改新”以後,訪妻婚的形式也發生了部分變化,不固定的訪妻逐漸轉化為較為固定的招婿,但女方仍在婚姻生活中占據著主導權。這種訪妻婚所產生的讓中國人難以理解的現象主要包含以下幾點:一、丈夫不再前往妻家,或妻子拒絕丈夫上門,都表示婚姻終結,並非僅僅男方握有離婚權(中國古代絕大多數情況下則隻有男方有權離婚,稱為“休妻”);二、妻子居住在娘家,在維持婚姻狀況的前提下,仍能與多個男子交往,而男子更可以同時走訪多個妻子,因此日本社會毫無貞潔觀可言,婚外情非常普遍並為社會所認同;三、因為夫妻並不組建單獨的小家庭,所以輩分混亂,近親跨輩結婚也是常事。

如此,大家就可以理解額田女王的朝三暮四並非品格低下、天性淫蕩,而天智、天武先後娶額田女王為妻,也未必是采取純強迫的形式,更不會因奪取兄弟之妻而遭到世俗輿論的譴責,至於鏡女王可能和天智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也根本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締結婚姻關係。日本這種女方占有主導權的婚姻形式,到了武家政權上台後才開始發生改變和扭轉,變成男方占有婚姻的主導權。